第52章 决战（1）
公园中心是灰白的。
路灯弯折，树木倒塌，其上只剩光秃的树干，修剪整齐的草坪不见踪影，曾是自动贩卖机的废铁偶尔冒出惨蓝电光。
毁灭曾降临此处。
醒目的是面前的深坑，点点晶莹点缀在坑底好似钻石。
结城结衣明白那是沙土在高温高压下熔成的玻璃。
那颗参天老树理所当然没能幸存，贴近爆炸中心的它甚至连残骸都没能留下。反常的是四根矗立的洁白石柱，这四根柱子明明身处爆炸中心却连焦黑都不曾留下，仿佛有不可见的领域将他们与此地分割，自成一界。
除此之外公园中心遍地都是交错的细痕，不难看出有肉眼难见的细线在此地暴乱地散开过。
郁屈千目光只稍稍掠过这些，便落在四柱之下。
银发且玳瑁色圆眼睛的老人静静在那矗着，脸上笑容仿佛万年不变的温文尔雅——像是自始至终都在那未曾移动过。
唯一不匹他气质的是脖子处仿佛被手抓出的疤与胸口那道近乎撕裂他的刀痕，但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负伤老人也并未显出疲态，看表情这小口子倒像是他故意划拉的，只为了为洁白的西装染上鲜红的配色。
“小姐，这些好像是宏叔的十线刀。”雪奈小声说。
“没想到再会如此之快。”结城越颔首，“现在我该叫你什么？”
结城结衣看得出来这话是对她身旁的狐狸说的，她沉默着，目光落在狐狸身上。
“比起这个。”红狐浑厚的音线听起来满不在乎，“特意摆出一副迎接的样子，你这是做好觉悟了？”
结城越叹了口气，几乎快把“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急躁”写脸上了。
“宏叔在哪？”雪奈绷着脸质问。
“哦……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弟子？”结城越笑着向她点头，“嗯，宏的眼光不错，是能扛起重任的料子。”
雪奈下意识鞠躬：“承蒙厚爱……啊不，谢谢夸奖！”
结城结衣扶额。
“关于我的提案，有回心转意么？”结城越目光转回郁屈千。
“我的答案不变。”
结城越苦笑：“理由是什么？”
“我认可你的计划，只是我现在已经够累了，实在不想再掺和类似的事情了。”郁屈千微微抬起头，漂泊的雨从面具的眼孔里滴进去，滴在宝石般深邃的眼上。
“累了？很好的理由。”结城越看起来认同了。
“等等！您还没回我问题呢！”雪奈嚷嚷，“宏叔去哪了？”
“宏被我杀死了。”结城越说。
结城结衣紧盯着老人的双眼，试图从中早出撒谎的痕迹，但她失败了，老人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单纯像是在陈诉一个事实。
扑克脸大多时候都是赖皮的存在，因为它虽让他人判断不出你说的是真话，但至少也判断不出你说的是假话。
现在能做的只有根据现有情报验证这份可能性的大概……然而看着这遍地刀痕她又禁不住动摇。
“想必你们是被爆炸吸引过来的。”结城越继续说，“那是宏的炸弹，他想跟我同归于尽，但很可惜死的人只有他。”
“等等，死了也太……”雪奈失神地喃喃。
“他在说谎。”结城结衣手按在雪奈肩上，“他身上的衣服不像是刚战斗过且在爆炸中幸存过的模样，而且胸口的刀伤也不像是十线刀砍的，刚刚与他战斗的人不是老师。”
“对，你在说谎。”雪奈的眼陡然利起来，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你在说谎。”
老人嘴角微勾，发出点含在鼻里头的浅笑。郁屈千看得出这是身为长辈独有的笑。
但这时候这笑落在雪奈眼里只会觉得是嘲弄。
“把知道的吐出来！”她厉喝，素手一晃寒光乍起，白柄的古刀划出刺目的银线。
眨眼间雪奈就消失了，再出现时已是结城越跟前的凌厉一斩。
“啊。”红狐看着那刀发出意义不明的短促音节。
古刀破空尖啸，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结城越的身体，自刀斩的轨迹处结城越的身体开始虚化，最后雪花一般散开，宛若泡影。
“妖术？”雪奈举刀戒备。
“是残影。”郁屈千说。
腹部的肌肉突然开始疯狂预警！但未来得及作出像样反应雪奈便倒飞出去，身体因为巨力成夸张的弓型。
雪奈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烈的痛楚，她本应在空中及时找回重心，但这痛楚却让她四肢无力两眼发昏。
她意识到这老头在这样的高速下竟然还有闲工夫瞄准了她的穴位。
完蛋。
她来不及调出受力的姿势了，这样的速度无论撞在哪都将是重伤。
可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结实的胸膛接住了她。
郁屈千轻转一圈便泻了雪奈身上的力道。
“孩子，剩下的就交给我吧。”郁屈千示意雪奈递过古刀。
雪奈唔着喉咙，腹部的重击甚至让她一时无法发出像样声音，但郁屈千看得出那是在无声地抗议。
在发觉拿不过刀后他叹了口气，手转而在雪奈侧颈轻击——在其他人看来可能只是摸了一下，更像是拂去什么灰尘，但下一秒古刀便转到了他手中。
“雪奈怎么样了？”结城结衣有些担忧。
“只是昏过去了。”郁屈千将雪奈平放在地上。
结城越只静静看着——他是现场唯一一个知道全过程的人，但他并没有揭发的打算。
“还是太年轻啦，刀太犹豫了。”他淡淡地评价。
“只是少了杀气，总有一天会有的。”郁屈千随意挥刀，古刀发出愉快悦耳的轻鸣，在郁屈千手中刀仿佛蜕变成了精美的艺术品，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的气息。
只不过嗅着嗅着便会发现全是血的甜腥。
“不愧是嫡子，重刀也好芥刀也罢，你们就是为刀而生的。”
“这把刀叫重刀？”郁屈千从和服衣袖里抽出从黑屈千那顺的刀。
“我以前的爱刀，怎么样？”
“确实……挺重的。”郁屈千掂了掂。
第五罂粟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有些发愣，在她的预想中现在属于不是开打就是放狠话的阶段。
但现在两人的对话中甚至见不着敌意，就好像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第二次见时随意的寒暄。
“那是材质特殊，不是得名的理由。”结城越科普，“这把刀能够在击中目标的瞬间用引力造成两倍的伤害，当然，相对应的挥得越快体力消耗越大。”
“花里胡哨。”郁屈千不屑地哼哼，“记得你就‘傲慢’这一方面给过我解释？”
“是的，我其实很中意你的性格。”结城越摘下眼睛放入胸前口袋，“我这个人没法讨厌跟自己相像的人。”
“一定要一直夸我么？”郁屈千叹气，“打之前哔哔是你们反派什么优良传统么？”
“反正时间也不多了，让我多说点话又何妨？”结城越这话显得意味深长。
就好像他知道了结果一样。
郁屈千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得和眼前这个老家伙反着干。
他不再言语，右手芥刀左手重刀，一白一黑相映美得醉人又充斥杀机。
“我这个人崇尚鼓励教育，可能是教学时候留下来的习惯。”结城越慢条斯理戴上黑色手套，“不知不觉见到年轻人就喜欢夸夸。”
“我是个充分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其他人来对我给予肯定——如果你夸错了我会吐的。”
声音在最后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宛若在原地听掠过的汽车鸣笛，那声音呼啸而过由远及近。
当速度比声音还快时，后面说的话便会与前面的话同时进入听者的耳朵，导致声音不清。
聊天开始得突兀结束得也突兀，几乎同时两道身影就从原地消失了，雨幕似雾一样被搅动起来。
眼花缭乱。
结城结衣第一次见着这样的战斗，快到只能让旁观者听着声音的爆响。毫无疑问的两人已经突破了音障，正常来讲人类在短时间内达到这等速度肉体必然会因加速度过大零件般的分崩离析，空气在这时候如同钢板般坚硬——而现在红狐与结城越的一举一动无异于在用肉体凿穿钢板，非人的身体与空气奏出刺耳的激鸣。
最后停止一切的是声闷哼，白色的身影率先从交锋中退出来，双脚在地上犁出长沟。
郁屈千微甩双刀，割去碍事的和服长袖。
“我以为你是那种在后方运筹帷幄的类型，还是说知道现在你仍有后手未交？”郁屈千双刀流转刀架既成，“有什么我劝你快点用，不然就来不及了。”
结城越捂着胸膛苦笑，刚刚击退他的大概是刀柄——重刀还是芥刀他没看清，在那一瞬间对方的身形在他眼里突然地滞住了——并非真的停止，而是某个瞬间的速度差超过了他眼睛能够捕捉的帧数——回过神来时就是胸口前的一击了。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郁屈千留手了，不然那一刻捅他胸膛的就是刀尖了……但他也明白这个男孩并非真的不想杀他，只是想让他在意识到两者差距之后死个明白。
他意识到这个男孩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无论是肉体亦或是内心。
但没关系，自方才起公园中心便不再只有五个人了。
“那是什么流派的刀架？握两把刀却走的完全不是二天一流的路数。”结城越问，“芥刀章的新招式？”
“没……我没那才能，况且芥刀可是一刀流，没你重刀出现的份。”郁屈千懒得解释自己纯粹在乱挥，“刚刚是星爆气流斩。”
“是吗……闻所未闻。”
“所以？你打算到此为止了？还是说现在的一切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如你所见，我现在几近山穷水尽。”
“你要放弃？”
“对，我放弃了。”
“喂喂老头子，放弃这种事不是独属于年轻人的权利么？”郁屈千上下打量结城越，仿佛重新认识这个男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轻言放弃？一旦放弃再来的机会可不知道要等多久啊……还是说你自信能等到机会再临的时候？”
“我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凑齐勿扰四柱就花了我快三十年，再来一次就算命再长也得燃完喽。”
“你的语气和你的内容自相矛盾。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放松到连语气都懒得伪装了？”郁屈千冷冷看着他，“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会认命的废物，所以是什么让你感到胜券在握？”
他不是蠢货，套话的同时脑内已然开始思考自己已有的信息：是对灵地空间的支配能力？还是说那个改造生物的生化武器？亦或是现在手上还未完全解放的十线刀？
他不觉得这些能成为威胁他的因素，但结城越分明是有恃无恐，仿佛就等着他来夺去性命。
不对劲。郁屈千想——不对劲。
这个人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而且直到现在了另一个他还没出现。
结城结衣呆愣愣看着两人。
从她的视角来看战斗戛然而止，然后就是红狐开始作出些劝说敌人振作的话，像是渴望战斗的勇者在逼迫摆烂魔王起来一战。
“你父亲强得像怪物，你也一样。”
“我记得我说过我是我他是他。”
“抱歉，反正就是类似的意思了，你们两个我谁都打不过。”
郁屈千眯起眼。
“离零点这不还有半小时多，听我这糟老头子聊聊闲话有何不好。”结城越摇头，俨然一副准备唠嗑的模样，“你应该清楚灵地是现世的倒影吧，这意味着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两个，我也不例外。”
“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了么？”
“这个时候你应该问另一个我去哪了吧，真是不懂聊天的晚辈。”
郁屈千盯着他，眼里耐心在一点一点消失。
太难看了，他心想。
此刻结城越与之前所有在他面前苟延残喘的弱者无异。
“由于灵地与现世倒影的关系，灵地里的人正常来说是无法在灵地消失后还能存活的。”结城越自顾自说，“但凡是总有例外，灵地核心就是这个例外，作为结城家科研部赖以生存的研究品，他能够做到让恶灵在现世存活。”
郁屈千嗅到了不对劲，直觉告诉他刚刚的话不是对他说的。
“另外掌握核心的恶灵当然也能来自于其他灵地……”
声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息被粗暴打断的一声闷哼。
结城越在地上翻滚，白色西装粘上了泥土与湿痕，他捂着胸口半跪停下，呕出大滩的鲜血。
郁屈千站在原地，放下使出踢击的腿：“我没让你说这些。”
“嘿，这些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些年我的心血可都花在这上边。”结城越声音极度嘶哑，每个字都混着血一起蹦出来。
“事实上现在我想做的是把你声带割下来。”郁屈千走至结城越跟前俯视，“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不让你做就对了。”
“我来告诉你我想做……”
“嘭。”
第五罂粟捂住了眼睛。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暴力了，只是纯粹的殴打。
没有人出声，郁屈千没有废话的打算，而老人似乎都把闷哼含在喉咙里了，只单纯看到血在飞溅。
郁屈千真的在把老人往死里打，比起审问更像是在单纯的施虐，玳瑁色的眼睛在地上摔成四散的碎片。
结城结衣移开了视线。
“核心不在你身上。”郁屈千停止了施暴。
“什么时候你觉得他在我身上了？”结城越竟然还说得出话。
“到底是什么让你有恃无恐？”郁屈千终于问出了自己心里最大的问题。
老人甚至舍弃了尊严任由他殴打，只因为他是出腿而非出刀。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郁屈千突觉得一切变得扑朔了起来，如果这只是想增加他的负罪感那么结城越已经成功了，他从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因为一份必要的谨慎选择了殴打老人。
他烦躁起来了。
“因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要来了。”
郁屈千失去了兴趣。
他转身反回，暴雨压平了他的羽织，如羽毛般蓬松开的羽织现在只是老虎被打湿的毛发。
从他转身起羽织就没了飘飘的律动感。
结城结衣这才发觉不知不觉红狐已经被雨全打湿了。
或者说有什么东西稍稍脱离了红狐身上一点可能是属于一份强者的骄傲？
一场战斗结束，但看不到有胜者的存在。
“喔稍等,那位……红狐先生。”老人的笑声在雨里很是刺耳，在结城结衣难以置信的眼中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但偏偏屹立不倒。
“真的假的喂老头。”郁屈千顿足。
“有些东西我已经放弃了，但有些东西是至死都不能忘的——时间会冲淡很多，里头有梦想有志向有野心，早晚的事儿……而我已经到了最晚的时候，还剩下没被冲走的只有命了。”老人抬起头，突得眼里就弥漫开了黑气，像是被墨水晕的白纸，眼白被深邃的黑色所覆盖，“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疯子。郁屈千想。
“来吧红狐，第二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