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浅海(1)
萨克斯的音调忽高忽低,白色领结黑色吊带的乐手将背景乐吹得悠扬。吧台前大背头的酒保擦拭剔透的玻璃杯,微垂眼帘动作柔得似水。姑娘们穿着大胆的v字露背裙现出大片雪白肌肤,带古龙水香的舞伴伸手拉过她们纤手,她们便咯咯笑着任由炙热手掌抚上自己背脊,揽过曼妙腰肢,暖色微暗的灯下是缠绵的眼与暧昧的情。
这里是年轻人们的天堂,应了西方文化开的酒吧。
但今天有些特殊,天堂里来了女王。
酒吧里的男性或多或少都把注意力放了点在吧台前那名火红玫瑰上。
黑里泛红的长发于后脑挽起,露出雪白脖颈,鬓处留的长发垂下,随意在臂上蜿蜒分岔,同样深红的礼服背后只开至后脊,却奇特的能让男性腾起对无法见着的容颜的幻想。
只是一道背影她就吸引了所有人。但女王本身并没理会他人惊艳的眼神——也可能是她压根没注意到——小口啜饮血腥玛丽,修长的小腿并拢微斜,红的似火又冷的若冰,以至于在周边清出了一小圈空地。
酒保身为唯一有幸能瞻仰女王尊荣的男性,却在忠实履行他擦杯子的职务,一般在这时候总是叨叨的他反而老实了下来,那端详杯子的神态不像是在寻找污渍,倒像是在把弄古玩。
这人窥觑女王容貌的男性不由暗骂懦夫。他们并非不敢搭讪,只是女王看起来心情有点糟糕,委实不像是会心平气和接受搭讪的模样。来这里消费的公子哥们或多或少有点背景,万一碰了钉子那绝对是要大失脸面的——酒保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适合的勇士,他们披着工作人员的皮囊,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成为搭讪者最好的先锋或者手下,而他们也很乐意拾个当僚机拿小费的差务——只要酒保这个先锋成功破了冰,少爷们就能顺理成章拉开椅子坐过去说“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就算酒保一头撞死在冰上也不要紧,他们大可趁尸体还热乎的时候踩上去说“这酒保刚来不久说话唐突还请小姐见谅。”
多么完美!这下就算女王不耐烦也会扯个笑脸礼貌拒绝,大家伙的面皮子都保住了!更别说成功的几率也会大大提高!可无论少爷们怎么向酒保桑眨眼睛抛媚眼这家伙都充耳不闻,举着快被擦没了的杯子擦啊擦啊擦……僧人念经都没他此刻认真!
不知不觉酒吧里的气氛就变了,虽然萨克斯仍那么悠扬却越来越有打猎曲的意味。猎人们端着上了膛的枪对猎场中央的凤凰跃跃欲试,周围的彩鸡扑棱翅膀企图动摇中央。
这时门口的帘被拉开了,玻璃珠子串成的线叮当一阵脆响。
猎场中走进了位白色西装的新猎人,环顾一圈后他坐在了女王旁边——新来的野心不小,直接瞄准了吧台前的女王。
只可惜看不懂气氛,捺不住欲望。自诩老练的少爷们冷笑。
“红玫瑰哭起来虽然娇嫩,但就少了原先的清冷与傲丽啦。”那新人竟直接攀上了女王肩膀,那引人遐想的身躯一颤,但并未反抗,“是什么让你伤透了心,我的美知留?”
火红玫瑰转过了头,出乎少爷们的预料,女王只施了淡妆,鼻头微红,眼角也是拭过的模样,看起来令人窒息的怜爱——这分明是位漂亮的失意女孩么!
没勇气先上的少爷们捶胸顿足,只有酒保抬了头发怔。
“先生,我要死啦。”美知留顺势靠在男人胸膛,“你会陪我么?”
男人轻轻理她的秀发,嗅玫瑰芬芳,表情让旁边的少女都失神了片刻。
“不会。”他说。
现在人们才注意到那男人是一位发丝银白的老者,戴着玳瑁色的圆眼镜。只是他走进来时的身姿过于挺拔,以至于垂下脸来时才让人察觉他的苍老。
美知留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意外,只是闭上了眼:“绝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当我是路边随便采来的野花么?”
“就算是野花你也是最美的那一朵。”男人用脸颊轻蹭美知留头顶,美知留仍闭着眼,从骨子里泌出慵懒。
“我就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她噘嘴,“你说你这么老了为什么活的倜傥,我这么年轻却就得去见冥王了呢?”
“如果我这么快就死了的话,谁来欣赏你冰棺里被定住的容颜呢?”
“花言巧语。”美知留哼哼,“不请我跳支舞么?”
“当然,我的公主。”男人微笑,萨克斯的音调配合地一变,从悠扬闲适成了绚烂的圆舞曲,曲声中他左手抚胸,牵着火红玫瑰滑入了白色怀抱。
音乐的号召下其他人也都牵过了自己舞伴,或黑或白或紫或金的裙摆浮动,他们的舞姿有的高傲如天鹅,有的华贵如牡丹,都想压了中央那对红白成为主角。
但男人与美知留并不在意,他们甚至没踩起华丽舞步,只随着音乐轻晃,十指与十指相扣,眸与眸相注视,贴面的距离下两人都浅浅地笑,感情融在笑里。像是慢悠悠的小船,船上载着国王与皇后,一直载着他们驶向世界末日。
于是再多的舞步就只能沦为他们陪衬。
一曲毕,余留音。
“要走了?”美知留问。
男人凝视着她。
“吻我。”她闭上眼命令。
于是男人遵了女王命令,轻抵她额头片刻算是道别。
在短暂的出现后他又在同一处玻璃幕帘隐没,虚幻的像是梦境。
美知留呆呆望着头顶吊灯。看到这一幕又有人心思活络起来,正想上前,可之前坐吧台前的女王此刻又醒了,少女的姿态褪去了,留下的是单纯的高冷与漠然,她只淡淡瞥了少爷们一眼,人们便如兔子般缩了又缩。
红高跟鞋血般嫣红,女王迈开长腿踏出门,对小王八羔子的乐园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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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被打开,白色西装的男人挤进副驾,扣了安全带。
“任务前还搞七搞八,都一大把年纪了天天整这些儿女情长。”驾驶座上的青年很嚣张地将脚拖了鞋架方向盘上,手里摆弄一只黑色手套,“天天女人女人女人,迟早栽女人肚皮上。”
结城越没理会自家徒弟的酸言酸语,他的目光看着窗外。
青年不爽地哼了一声,放下脚拧动钥匙。
“等等,宏。”结城越突然说。
“蛤?又是什么事?见着你又一个老相好了?”结城宏转头。
火红衣裙的艳丽女人从酒吧里走了出来,上了路边的黑色轿车,结城越直勾勾盯着她,目送轿车渐行渐远。
“可以了。”
“矫情。”结城宏骂,白色的小破车发动起来,屁股后冒出小簇小簇的浓烟。
结城越笑笑,摘了眼镜搁在车玻璃前:“用词错误,儿女情长适用人群要有孩子,我可没那福分。”
“反正意思差不多,我就随便说说。”结城宏嘟嚷。
“任务情报看了?背给我听听。”结城越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调了个舒服躺姿。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出来前压根没看文案。”话是这么说结城宏还是老老实实背了出来,“死者片岛步与冈仓亮,尸体发现时间昨天下午三点,推测死亡时间昨日凌晨三点。尸体发现地点位于海崖边上,一个侧腹中了三刀,另一个被崖下的尖刺刺穿了胸膛。”
“少见的死法啊。”结城越感叹,“还有呢”
结城宏斜了他一眼:“没了。”
“唔嗯。”结城越面不改色地点头,“说说你的看法。”
“两个人都是旅行者,从周围没有找到交通工具可以假设他们是凌晨出来散步亦或者看日出。据警方调查两人在琦玉工作,都是普通白领,是同事关……”
“等等,你不是说没了么?”结城越严肃地指正。
“同时警方还发现他们并非就两人前来旅游,同行的还有个叫安田真悟的人,是同一个公司的职员。”结城宏斜了他第二眼,“目前行踪不明。”
“不错,资料背得很好,人物关系是在灵地里如鱼得水的一把重要钥匙,了解得越详细越全面越好。”结城越点头,“说说你的看法。”
“这还用想么?用脚指头思考都知道这个叫安田真悟的家伙有大问题。”结城宏轻蔑地哼了一声,“这种程度的案件找到人一切不就明白了么,灵地的怨念有了凶手作为泄口消散是迟早的事,我们出面不出面不都无所谓?现在的警方怎么这么废物,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惊小怪的。”
“现在日本摄像头不多啊,逃犯打定主意要往山疙瘩里钻谁也找不到。”结城越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现在全日本都挺乱的,因为子世的翻新人手也往那抽调了大半,覆盖搜查不现实,所以才寄希望于对策部吧。”
“那不还是废物么?反正结果就是我们跑出来了,你和老情人告别我他妈在车上看你们两个跟电视剧里一样喷狗血。”结城宏看起来心情值低于正常水准,结城越想大概是感情路上的崎岖让小年轻多少心态不爽,“不专一的男人凭什么总是能有那么多女人啊?为什么专一的男人反而什么都轮不上?那群女人是眼睛瞎了么总冲着有老婆的家伙身上拱?”
“我没老婆。”结城越纠正。
“那你更该杀千刀!就专门不结婚祸害年轻姑娘!”结城宏全然不顾身边不仅是自己老师更是自己上司的人的脸面,“花心的混蛋怎么还不拿去浸猪笼?”
结城越很想分享“不专一的男人在不专一之前也认为自己是专一的只是有人给了他不专一的机会,而专一的男人很多时候是因为没有不专一的机会才只能选择专一。”的人生经验。
但想了想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分手了就该找个朋友喝几杯,虽然我很想充当你这个朋友但你八成不乐意。”结城越以人生赢家的口吻道出自家徒弟的现状,“怎么,之前那个圆脸的小姑娘看不上你?”
“我就不该让她见你。”结城宏瞪了他一眼。
结城越尴尬地摸摸鼻子。
“回归正题……唔……你刚说找到人一切就明白了?你怎么能断定安田跟这事有关?说不定他只是临时有事先走了?”
“我当然想过为什么,依我看安田真悟跟这事无关的可能性不高。”结城宏回答,“三人身为旅行者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与当地人起争执然后被杀概率极低,所以熟人作案才是最可能的可能。”
“有没有他们仨认识的人听说了他们的出行计划悄悄跟过来的可能性?安田是主要复仇对象所以凶手给绑了打算放小黑屋里凌迟,冈仓和片岛因为碍事所以随随便便就解决了?”结城越经验老到地伸出手空挥,好像自己手斩过的是无辜死者的咽喉。
“三人的人际关系警方查过了,典型的公司小职员,和同事也没什么摩擦,都属守法本分的性子。”结城宏越发笃定老家伙又压根没准备任务只是在凭经验乱猜了。
“大家都不容易啊。”也不知道结城越在感叹什么,“三人里面有看起来扭曲的家伙么?”
“安田真悟是个孤儿。”结城宏毫不犹豫给出了孤儿与扭曲相挂钩的价值观。
“看起来凶手的身份在你眼里已经板上钉钉了?”结城越挑眉。
“谁知道呢。”但结城宏的回答却与推理时的自信完全相反。
“不错,看来这几年你没白跟着我。”结城越赞赏地点头,“我们对策部更偏向于完全的旁观者,推理与下定论是侦探做的事情,对事件与人物进行过多的剖析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不利的,任何带有主观色彩的想法都可能导致在灵地里出现观察的纰漏。”
“完全客观,完全理性。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结城宏贴着山壁拐弯,一下远方就能看见点蔚蓝的丝带了,栏杆一节一节往后拉,打开窗就能嗅到空气里咸腥的海味儿。
“要做到这点可不容易,比较人生出来就是主观性很强的动物。”结城越摇下窗户,在涌进的风中惬意地眯起眼,“哪怕清楚却还是会被自己牵着走,这是人的通病。”
“是是,通病。”结城宏敷衍。
“哦,说起来也到时候了。”结城越一拍脑袋。
“什么?”
“你体验复合灵地的时候。”结城越摊手,“这次任务是复合灵地来着。”
“什么?”结城宏一愣。
“这几年普通灵地你也体验腻了吧,听你口气进灵地和装灯泡没什么两样了。”结城越口气像在敷衍自家孩子的天真幻想,“复合灵地里头的怨气大概是普通灵地里的三倍,这意味着里面的人会对我们代入的角色更加敏感,暴露的风险会增大,而且……”
“等等,你说这次灵地是复合的?”结城宏背挺了起来。
结城越点头:“本来这次任务是由一组的晴喜与健来处理,我思考了下干脆给他们放假了——我刚说到哪了……我们的身份在灵地里……”
“这才对嘛!五年了还在干些杂鱼工作,早就该这样了!”结城宏用力捶方向盘,高亢的鸣笛打断了结城越,“这次怎么才死两个就有复合了?我完全没想到啊!”
失恋的伤感仿佛从未在少年脸上逗留过,也许失恋这东西多经历几次对他而言就习惯了。
“应该是死的时候怨念不小,怨气量勉强达标,就正好拿来给你试试刀喽——我跟你讲年轻人不要毛躁,想着快点大显身手没问题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能力到了经验没到可不行,对这一行而言救命的往往是经验——我跟你讲带你这几年我已经给一组的小伙子们加很多工作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你进的第一个复合灵地就是他们凿出来的了……哎我刚讲到哪了?我们的身份在……”
“我看这五年我也不容易。”结城宏伸手,“给我。”
“啥?”结城越看着眼前的手发愣。
“十线刀啊,另外五线。现在不给你打算屯到墓里过年?”结城宏一脸理所当然。
“你现在才两根手指吧?”结城越狐疑,“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在你右手小拇指都抬不起来。”
“我现在钢琴都十级了,掌握一切是迟早的好吧。”结城宏手一抖一抖。
“你还真去考了钢琴?”结城越忍俊不禁,“既然如此你也知道双手合奏要比单手难多了吧,还有信心挑战更难的十线刀?”
“两者不都一样。”结城宏嚷嚷,“反正会习惯的。”
“不行,两只手对你而言太早了。”结城越推开心急弟子的手,“十线刀两只手一起对于使用者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它可没有刀脊刀背这些供你抓握的东西,它只有刀刃,胡乱使用可是会杀了自己的。”
“一直害怕受伤我怎么成长?”结城宏大声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掺和那劳什子疯子城市!”
“一码归一码。成长的方法很多,并不只有受了伤才能成长。害怕受伤与避免受伤是两回事。”结城越还是摇头,语气温和但不容抗拒,“宏,你还没有准备好。”
“切。”结城宏收回手。
“对了,我刚刚一直想讲什么来着?人老了记忆就开始差劲了……你们年轻人多少体谅下我别老打断我的话哎……”
“讲到复合灵地与普通灵地的区别。”结城宏撇撇嘴,“不就是会有恶灵嘛,干翻它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