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 170 章 “ 众生相
“ 妙品人 …“ 熙攘街市 , 屋楼鳞次 , 俱只黑白二色 , 而贩夫走卒男女者幼穿行其间 , 或笑或骂 , 竟栩栩如生 , 金不换置身于不绝的人流中 , 好半晋才唤回心神 , 看向面前牵驴的货郎 “ 你说 , 我是妙品人 7“
那货郎弯腰躬身 , 脸上的笑容诡媚极了 :“ 您一定是刚升妙品 , 刚到城中 , 还不清楚吧 您看您这通身的勾勒 , 流畅自然 , 这所用的墨色深厚浓郁 , 实在是气度不凡 ,
人见之忘俗啊 , 比小人以前有幸见过的那些五司当差的 「 能品 「 大人们都要好看 …7
多 、 顶多就是您肩上画的这些东西奇怪了点 …“
他一边说 , 一边偷偷拿眼打量金不换 。
只见这位 「 妙品 “ 的贵人 , 衣饰固然华丽复杂 , 可头顶肩上却画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 有的中间高两头宽像元宝也就罢了 , 旁边还有只活灵活现的小鸡 , 正踩在他肩膀上
“ 叽叽 “ 叫唤 , 一副嚣张模样 , 实在大煞风景 。
听了这番话后 , 金不换的神情已陡然凝重 。
那货郎顿时心头一跳 , 误以为是自己方才口无遮拦开罪了贵人 , 连忙补救 :“ 但光这些已是小人这等 「 凡品人 「 拍马都赶不上了 , 便再卖八十年的货恐怕也赚不出其中一呢 …“
殊不知 , 金不换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一一
进到画城中的时间虽短 , 可由自己的情况便知 , 整座城池皆在画中 , 而外人入城便是入画 , 其形貌完全与入城前所作自画一般无二 。
但糟糕的是 , 画要分品 , 人要分等 。
不久前还未入城时周满那一幅漫草的柴棍人自画 , 一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 金不换拿手 , 压住自己狂跳的眼皮 , 直接打断货郎 :“ 你这般的是 「 凡品 , 五司当差的是能品 , 我这般的是 「 妙品 , 那只用六七笔就画完的是什么品 7“
那货郎一愣 : “ 六七笔 “
他原本诡媚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轻荆的神情 :“ 您说的不会是那些 「 六笔贱民 「 吧
他们笔残墨少地 , 怎配入品 您不用担心被这帮贱民污了眼 , 刑司的大人们今日刚追到一批 , 想必很快便能抓起来铡了 ! “
一一抓起来铡了
金不换心里顿时骂了一声 , 心道自己就不该相信周满有运气这种东西 , 只问 :
“ 你可知这批贱民现在何处 7“
那货郎一惊 , 先前的轻蔑不知怎的一下变为了惶恒 , 竟立刻跪倒在地 、 磕头便拜 :“ 贵人饶命 , 贵人饶命 ! 小人一介凡品 , 从来恪守法度 , 乃是良民 , 万不敢与那东六笔贱民有任何牵扯 , 又怎会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啊 …“
这一刻 , 金不换感到了一股寒意 。
白帝画城 , 与自己所想 , 竟是天差地别 。
观这货郎对他的态度 , 便知这城中非但有等级 , 且等级异常森严 。 所谓不能入品的 「 六笔贱民 “ 在这城中 , 更是当权者竭力愚要扑杀的 , 而城中常人自然避如蛇蝎 ,
那周满的处境 …
金不换是在周满之前入城的 , 尚不知自己入城之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 , 心中越发不安 , 此刻念头电转 , 面上却反而露出和善的神情 , 弯腰扶那货郎起身 : “ 阎下不见惊慌 , 我只是有要事要与刑司诸位大人相商 , 问问他们现在何处罢了 。“
那货郎依旧战战兢兢 , 甚至还在发抖 。
这分明是不信 , 生怕稍有不慎便与 “ 六笔贱民 “ 扯上关系 , 中了贵人们的国套 。
金不换盯了他一会儿 , 见他始终缄口不言 , 便想 , 这世间迫人就范的手段无非威逼与利诱两种 , 于是笑起来 , 忽然伸手从自己身畔浮着的那一圈以墨绘成的元宝里摘下一枚 , 递到那货郎手中 :“ 情况紧急 , 货郎若知 , 还请早些相告 , 这是你的酬劳 。
货郎低头看着那枚黑沉沉的元宝 , 眼睛一下腰圆了 。
但金不换说到这儿时眸光一转 , 唇畔已含了几分冷意 :“ 可若知情不报 , 误了我的大事 …“
那货郎脖子一缩 , 下意识把元宝擦紧了 , 立刻道 :“ 小人知道 1“
宋元夜意识清醒的瞬间 , 便睁开双眼 , 警惕地望向四周 。
一座竹篇破败的农院 , 似是执笔人在醉中画出 , 线条歪斜 , 简陋至极 。 贫疳的地面上连野草都不长半根 , 只倒着一只上头四方下头尖尖的东西 , 像是用来盛物皇斗 , 但此刻斗内空空 , 什么也没有 。 而自己变作了城外自画时的
模样 , 正坐在屋檐下
似乎并无危险 。
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 身形稍稍放松 , 然后就听得一声 “ 骨碌 「 的细响 , 有什么身西滚到了他脚边 。
宋元夜低头看去 , 竟是枚泥丸 , 再拙起头来 , 就瞧见一张稚嫩的小脸 , 虽然瘦削极了 、 两颊凹陷 , 可却挂着天真的笑意 , 是名年纪尚幼的女童 。
她拍手欢快道 :“ 打到兄长了 , 兄长要陪我玩 !“
两眼明亮 , 满含期许 。
宋元夜怔了一下 , 或是那因那一声 “ 兄长 “, 忽然愚起年少时被父亲罚路在祖祠 , 妹妹宋兰真也这般来到身边 , 偷偷拉了他出去玩 。
他不自觉一笑 , 弯身捡起那枚泥丸 , 就要递给女童 。
可就在此时 , 身后传来 “ 告呀 “ 一声门响 。
宋元夜回头 , 是一名农夫模样的男子走了出来 , 身着短褐 ,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几天没合眼 , 脸容憔悴 , 眼下发黑 , 手中提着一把长长的柴刀 , 先朝宋元夜看了一眼 , 然后才朝那女童走去 。
那女童惊喜地叫了一声 :“ 爹爹 , 你出来了 , 我们凑够要交的墨了吗 7“
憔悴的父亲脚步躏跚 , 仿佛没听见 , 行尸走肉般 , 直到来到那女童身前 , 才笑起来 , 把柴刀举起 , 幻梦似的呓语 :“ 凑够了 , 马上就要凑够了 …“
宋元夜站在远处见了 , 忽地毛骨悚然 。
这一刻 ,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 ,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 , 想也不想便朝那女童大喊 :“ 跑 , 快跑一一 “
可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女童手中攘着泥丸 , 有些茫然不解地朝他转过头来 。 下一刻 , 那长长的柴刀便落到她身上 !
喃拉 , 喷湘出的不是血 , 是墨 。
构成她身体的墨线 , 在被斩断的瞬间 , 如乱麻一般炸开 ! 然后随着那无主的泥丸一起 , 落了地 , 铺成一小片残忍的尸骸 , 凝作墨块 。
院中忽然安静极了 , 过了好一会儿 , 才传来几声笑 。
只见那憬悴的父亲放了柴刀 , 跪在女儿的尸骸中 , 捧起地上流渊的墨 , 迫不及待地往那空空的方斗里装 , 然后是那些残骸般的墨块 , 声音里已只剩下一种失了神智般的癫狂 :“ 一年交一斗墨 , 凑够了 , 这次一定凑够了 , 神使们绝不会再降罚 …「
宋元夜终于忍不住 , 伏在旁边干呕起来 。
新鲜的时 , 装在一只又一只圆圆的大罐里 , 被一名又一名帽饰翎羽 、 足蹬皂靴的差役们顶在头上 , 毕恭毕敬地穿过重重宫门 , 踏上层层玉阶 , 送往峰顶那一座仙殿
巍峨的山峦 , 气势雄浑 。
满目奇花 , 处处药草 , 俱以工笔描绘 , 精致细巧 ; 甚至连漂浮在山间道中的云雾 , 都是以奢依的淡墨染就 。
尽头那一座仙殿 , 更是高在云间 , 俯膨尘世 。
但殿中三面本该绘着神仙图谱的画壁 , 却似乎年岁久远 , 透出陈旧痕迹 , 不少所绘之人 、 所描之物已经剥落模糊 , 只剩下其中七幅画像清晰如旧 , 神韵宛然 。
送墨的墨差们来到殿前时 , 高唱一声 :“ 请神使用墨 ! “
正中那面画壁上 , 一名容貌姣好 、 手捧砚台的仕女 , 便睁开了双眼 , 从画壁中走出 , 随后是奉笔的童子 , 执书的文士 , 披甲的将军 , 持扇的考头 , 举镜的娘娘 , 抛锤的灵官 …
一共七人 , 分落于殿中七座神台 。
那捧砚的仕女盘坐下来 , 一副惜惜模样 , 一手松松撑在自己膝上 , 却又闭上眼来 , 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一下 , 只道 :“ 照旧吧 “
墨差们齐声应 :“ 是 。“
紧接着 , 殿外候久的画师们 , 便头也不敢多拙地奉笔进来 , 用画笔将那罐中的墨蘸饱了 , 小心翼翼的聚在七位神使的神台下 , 或为他们描摹衣饰的线条 , 增添绞理 , 或是替他们填上已褪的墨色 , 补旧如新 。
不断献上的墨罐中偶尔会飘荡着一些残骸般的墨块 。
但画师们或许早已视如寻常了 , 并不多看一眼 , 只是专心运笔 。
随着笔墨的增加 , 七位神使身上的衣饰变得越发繁复华美 , 连他们原本昏昏的面容上都涌出了一种全新的饱满神光 。
那捧砚的仕女舒服地喀叹了一声 :“ 好墨 ! 只可惜 , 我昼国已经没有新的纹理 …
另一侧执书的文士拾指一算 , 却道 :“ 如此说来 , 我七人今岁较量也将与往年一
bt, "
旁边那拔甲的将军身材魁梧如小山一般 , 闷哼也如雷鸣 , 瓮
声瓮气道 :“ 我七人分了三派 , 势均力敌 , 谁也奈何不了谁 。 这神王的位置 , 我看今年还是换个斗法吧 !
那执书文士低头 , 笑而不语 。
捧砚仕女与奉笔童子对望一眼 , 更远处三座神台上的持扇考头 、 举镜娘娘 、 抢锤灵官亦相互看了看 , 表面上都平静无事 , 暗地里却各自紧握了法器 , 杀机一触即发
可没料 , 就在这时 , 殿外忽然云翻雾涌 , 刮起一阵狂风 。
那捧砚仕女面色陡地一变 , 朝殿外看去 。
只见得漫天丝线 , 随着狂风 , 从空卷落 。 翻涌的云雾中陡地现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 衣带当风 , 裙褚翩践 , 宛若九天请降的神女 , 纵然没有颜色 , 也使人如见繁花满眼 、 春光映丽 !
七位神使身上 , 数十位画师精心描摹了大半个时辰的衣饰 , 在她面前黯然失去了光彩 。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她落在殿前 :“ 又 、 又一位神使 …“
殿中七位神使更是豁然从神台上起身 !
但这名新降的 “ 神使 “, 并未先走进殿中 , 而是带着一种不太真实的恍惚 , 回县下望 : 层层玉阶被云雾遮挡 , 整座城池尽收眼底 , 人仿佛当真置身在九重天上 …
烈风吹动 , 衣袂飘摇 。
赵霓裳怔怔愚 : 这才是我愚要的位置 , 这才是我当着的霓裳 !
王话站在重重宫墙外 , 遥遥看着山岩云中似有一道身影降下 , 唇畔便浮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微笑 :“ 运气倒是不错 …“
不远处便是宫门 , 有披甲执刀的兵士把守 。
此刻正有十数名执笔之人 , 一一由兵士验过了身份 , 自宫门鱼贯而入 。
王话观察了已有半晋 , 低头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管画笔 , 心道 :“ 无论城内城外 ,
总是位置越高 , 消息越灵通 , 办事越方便 … 不论查什么 , 自是先去上面为好 …“
于是画笔一转 , 负手行去 , 也要入仙宫 。
不料 , 才到宫门 , 便被拦下 。
那持刀兵士神情凶恶 :“ 站住 , 你是何人 ! “
王话神色如常 , 指指前面已经进入宫门的那行执笔之人 , 道 :“ 他们是什么人 ,
我便是什么人 。“
那持刀兵士眉头一皱 :“ 你也是画师 “
他垂下目光打量王诽 , 在看见那一身炽烈的焰袍与脚下独狞的骷髅时 , 眼中隐约闪过些许忌惮 , 客气了几分 , 却依旧问 :“ 你是哪一品的画师 “
王话有些没料到 :“ 哪一品 7“
只这一句已泄露了座实 , 那持刀兵士顿时怒目圆眷 :“ 我县国画师皆得去笔司考品 , 只有 「 神品 「 画师才配为神使效命 ! 你连品都没有 , 也妄愚混入仙宫 还不快滚 ! “
说罢喝令兵士 , 要将王话驱赶 。
王话眉梢一挑 , 只念一声 :“ 笔司 , 考品 7“
王恕是被周满一把推入画中的 , 根本来不及反应 , 便一阵头晕目眩 , 骤然间耳旁声噪如沸 , 仿佛有无数人在叫骂怒喊 。
眼前的画面 , 渐渐由混沌而清晰 。
自己形貌与先前所画无二 , 此时正站在一口狱狞的铡刀前 , 铡刀下方一名青年
咬紧牙关 、 目真欲裂 , 戴着镣铐的双手将刀口攘住 , 试图阻止铡刀下落 。
深墨色的 “ 血 “, 早已流了一地一一
而自己 , 却正死死握住刀柄 , 用力将铡刀下压 , 要将这青年拦腰斩断 !
脏污的场地里 , 以这铡刀为中心 , 四面看台高筑 , 一道道人影重重发得 , 列席其上 。 每一张脸孔都带着亢奋的神情 , 似乎已经看到了即将上演的血腹与残忍 , 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
“ 杀了他 , 杀了他 ! “
“ 先剥了他的皮 , 再祭献给画圣 ! “
“ 世间只有黑 , 只有白 ! 所有色党乱徒 , 都该凌迟处死 ! 杀了他一一 “
“ 列子手 , 还愣着干什么 7“
王恕如陷梦中 , 有那么一剃的恍惚 , 只想 : 我是敏人的大夫 , 怎会是杀人的剑子手
但只这一刻的恍惚 , 铡刀下的青年猛地用力往上一拿 , 趁此机会就地一滚 , 已从铡刀下脱身 , 然后抄起先前落在地上的长剑便朝王恕颈间递去 !
看台上顿时一片惊呼 。
王恕岂能料想会有此变
若是以他旧年修为 , 这一剑或恐就要避之不及 、 身首异处 , 可剑台春试后他的剑术由周满教过 , 此时完全下意识侧身探出手去 , 便与当日周满对付王诫一般 , 弹指击在剑身一一
锭 1
只听得一声剑响 , 那青年长剑震飞 , 已被王恕夺在手中 , 倒持而来 , 连进三步 , 横压回那青年颈上 !
“ 好 , 好剑法 1“
“ 该死的色党乱徒 , 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有机会能在这刑场之中获胜吉 7 “
“ 杀了他 ! 我要看他身上的墨 , 溃满整座刑场 ! “
看台最高处 , 一名腰间佩刀的男子 , 不由赞叹 : “ 还是大人高瞄远膀 , 故意给这帮乱党一线生机 , 骗他们能赢就能活 , 否则今日刑场 , 如何能看到这般场面 困兽犹斗 , 可怜 , 可怜咪 。“
前方那身着官服之人于是拈须而笑 , 显然十分满意 。
只是才过片刻 , 众人又发现不对 : “ 怎么又停下了 你爷爷的放下屠刀了吗 剑
子手 ! 杀人啊 !“
那青年被这一剑压在铡刀边缘 , 眼中透出一股绝望 , 自知已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 , 却依旧不愿低下头颅让人看轻 , 反激出一腔带着狠劲儿的傲气 :“ 有种便给老子 -
个痛快 ! 色党门徒难道还怕一死 今天杀我罗青一个 , 明天还有一干个 、 一万个 ! 就是天王考子来了 , 这世间也有别的颜色 ! “
看台上立刻怒声如潮 , 叫骂不绝 。
罗青骂完却觉心中畅快 , 便将脖子一挺 , 要等个 “ 死 “ 字 。
可谁料目光一错 , 与面前这天杀的剑子手对上 , 竟见对方视线从自己手上镣铐移过 , 清润的瞳孔中浑无半点杀意 , 反而掠过了一抹思索 。
短暂片刻 , 万念已过 。
王恕只问 :“ 想活囡 7“
罗青一愣 , 紧接着便听这刑场杀人最多的剑子手压低声音飞快向他道 :“ 我左肋居中下一寸两分 1“
他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 下一刻手中已塞了一物一一
正是先前横在他颈上的长剑 !
那本该杀他的剑子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 , 凭着身形遮挡 , 暗将长剑递至他手 ,
自己却眉头一壁 , 就好像突遭偷袭忍耐痛楚一般 。
罗青蒙了 。
王恕修为不高 , 但心智从来胜过旁人 , 早在方才片刻已从只言片语厘清此间利害关系 , 自以为说得已够清楚 , 可怎料这罗青先前看着聪明 , 此刻却跟个榆木脑袋一般 , 动也不动 , 眉头不免璧得更紧 。 周遭尽是耳目 , 他也不好明着提点 , 只想若换了周满 、 金不换何须如此麻烦
不得已 , 他重向此人递个眼色 。
罗青这才如梦初醒 , 转腕一剑 , 朝他肋下刺去 !
王恕于是低头 , 看向伤处 , 挑了个勉强不脏的方向 , 终于倒地 。
整座刑场 , 有刹那的安静 , 下一刻便一片哗然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