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 165 章 v 启程
明亮的天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时 , 周满似乎感到晃眼 , 壁了璧眉 , 但依旧没有晏眼 , 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脑袋 , 似乎想避开 。 然而被她枕在脑后的那一播医书 , 顿摇晃起来 , 眼见着便要连累她一块儿倒下 。
还好王恕正好走回 , 见状眼疾手快 , 连忙扶住 。
他一手接住了她脑袋 , 下意识屏住呼吸 , 等了片刻 , 但见此人眼睫垂落 , 呼吸没乱 , 分明睡得颇沉 , 半点没有平日里稍有动静便醒的警觉 , 不由一怔 , 随即慢慢笑起来
拿眼看去 , 屋内已是狼藉一片 , 到处是酒坛 、 酒盐 。 这头的周满靠在他医书上睡着了 , 那头的金不换却是醉倒在他床榻上 , 一只手还朝床槐外垂着 , 只不过原本拿在手中的细颈酒瓶已经空了 , 掉在地上 。
昨日抢得墨令回来 , 他二人自是高兴 , 吵了没一会儿 , 便拉了王恕 , 一道去以往去过的那条深替沽酒回来 , 偷偷带进病梅馆喝 。
王恕这回没服醒酒药 , 醉得很快 。
但醉得快 , 醒得也早 。
反倒是周满 、 金不换这两个人 , 最初嘲笑着他一个杯底儿就倒的酒量 , 喝到后半夜 , 结果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
他放轻了动作 , 重新把周满的脑袋扶回那擦医书上 , 然后走过去 , 小心将那扇漏光的窗户合上 。
只是站在窗前 , 他回望屋内二人 , 原本轻松的神情 , 却渐渐沉落下来 。
王恕低头看向手中那枚墨令 。
这是周满与金不换冒了奇险 , 为他抢回来的 , 是只属于 「 王恕 「 的墨令 。 可此 f
去白帝城 , 却绝不会顺利 。 无论王氏现在猜不猜得到夺令之人是周满 , 待得进入白帝城时 , 只要他持令进入 , 王氏必定怀疑 。 如此 , 先有对武皇传人身份的忌惮 , 后有夺令大仇 , 王氏岂能轻饶周满
白帝城外 , 等待他们的必是天罗地网 。
惊蛟虽有意择周满为新主 , 当会暗中跟从 , 可在他尚未身殒时 , 若与周满一道遇险 , 二十四使承继父亲母亲遗命 , 必定先要护他 , 而非周满一一
自己须有更周全的准备才是 。
白帝城之行 , 他们定在今日午后出发 , 现在才是清晨 , 王恕也不急着叫醒二人 , 只是无声走到书案后面 , 将墙边的药柜打开 , 取出其中几瓶丹药 。 未了 , 看到那枚被他搁在柜中角落的长生戒 。
他定了片刻 , 才伸手拿起 。
苍青的戒环形制古朴 , 内侧四枚青帝天印 , 两枚已经黯淡失色 , 另两枚却依旧
在他注视之下 , 消过淡金的流光 。
周满与金不换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
周满还好 , 无非酒喝太多 , 醒来还有些恍惚 , 但半盏茶下去神魂也慢慢回来了 ; 金不换一觉睡醒 , 却是哀声抱怨 , 一手按住自己后脖颈 , 横竖说王恕那破床大硬 , 害他做了一晚上噩梦不说 , 还睡僵了骨头 。
王恕才懒得理他 , 只叫孔最打水进来给二人洗漱 。
三人略作收拾 , 轻装简从 , 过午便从房内出来 。
金不换早在昨日就已将慈航斋诸般事宜交代过 , 周满亦子然一身无所牵挂 , 只一个菩萨还须去向一命先生道别 。
除此之外 , 原是谁也没打算惊动的 。
可没料到 , 才刚走到病梅馆前堂 ,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命先生人在何处 , 就见外头乌泱泱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 男女考少 , 个个都是泥盘街上的熟脸 , 一见到王恕全何前面凑 。
有的带了自家酿的米酒 :“ 王大夫 , 听说你要出远门了 , 我家那口子酿的米酒香 , 你带上一点 !“
有的用肉乎乎的手掌抓住他衣角 :“ 哥哥以后还回来给我们吃糖吗 “
也有人叹气 : “ 外头这么乱 , 也不知王大夫这一走 , 几时才能回来 “
显然是王恕要出远门的消息走漏了 , 泥盘街上谁不喜欢这位脾气好 、 医术高的大夫 自然舍不得 , 全跑来病梅馆送行了 。
送点家酿米酒 , 啄几声寒问几句暖 , 倒都算常见的 。
一位者人家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来 , 竟然是拈了只冠子赤红 、 威武不凡的大公鸡 :“ 大夫 , 你带它上路 ! 这只大公鸡在我家十年了 , 自从它进门来每天早上叫一嗡子 , 我家平平安安再没出过什么事 ! 你要带上它 , 能辟邪 , 这一路保管顺风顺水 …
按大公鸡愤怒地扑腾起来鸡毛乱飞 。
饶是王恕一贯镇定的性情 , 见状也不免有些呆滞 。
金不换早在人涌过来的时候就拉了周满躲到一
旁 , 乐不可支 :“ 看看 , 这就是人缘太好的烦恼 。“
周满听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 瞥他一眼 。
金不换便促狭道 :“ 这大公鸡看起来脾气不大好 , 菩萨要真带了上路 , 可有得头
疼了 “
然而万万没想到 , 风凉话才刚出口 , 笑容还没完整挂到脸上呢 , 就听那拎公鸡的考人家叫他 :“ 金不换 , 你也有份 。“
金不换还没反应过来 :“ 啥 7“
那老人家把犹自扑腾的大公鸡塞给王恕 , 手一伸 , 就打袖子里摸出只鹅黄的 、
毛茸茸的小鸡仔来 , 朝他面前递 :“ 辟邪的大公鸡没有了 , 但小鸡仔前两天刚孵出来 -
只 , 给你带上吧 。“
金不换见了眼皮狂跳 , 连忙道 :“ 不不 , 我就不 …“
可拒绝的话音未落 , 旁边的周满早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 踏跆两步 , 正好来到人堆里 , 凑到那考人家面前 。
金不换惊呆了 :“ 周满 , 你一一 “
但这时要在寻思脱身之计 , 哪里还来得及 转眼便跟王恕一般 , 被人堆淹没了 , 声音也模糊下去 。
王恕作为病梅馆的大夫 , 对泥盘街不少寻常百姓来说 , 都是恩人 ; 而金不换自小在泥盘街 , 吃着百家饭长大 , 大家伙儿嘴里骂他心里却疼他 , 自也有一番语重心长的关切 。
周满退到门边上 , 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便忍不住笑起来 。
只是看得一会儿 , 不知想到什么 , 又慢慢不笑了 。
她独自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 那热闸的烟火气自然也沾不到她身上 , 两臂抱着 , 面上没什么明显神情的时候 , 便格外显出一种沉默清冷 。
孔无禄跟在韦玄与三别先生后面进来时 , 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场面 。
那一刻 , 竟无端生出几分不大好受的错觉 。
但还好 , 下一刻 , 周满就察觉到他们来了 , 转头看过来 , 视线从他脸上掠过 ,
落到韦玄身上 , 眉梢一扬 , 眼睦底下便冷冰冰了 。
三别先生是带着杜草堂常济等人来的 , 金不换也很快看见了 , 上来见礼 :“ 师父 , 你们怎么也来了 “
说完一警边上的韦玄 , 也暗皱了眉头 。
三别先生便道 :“ 韦长考与周姑娘有旧 , 要来一送 , 道中相逢 , 所以一道了 。
韦玄了点了点头 , 视线却不经意般投向后面的王恕 。
王恕沉默下来 , 搭了眼帘 。
孔无禄唯恐被人看出端倪 , 连忙凑到周满面前 , 小声道 :“ 周姑娘 , 昨日神都传来消息 , 镜花夫人亲自点了三大世家精锐 , 要在白帝城外设伏 …“
周满只道韦玄来得蹊跷 : 自剑闻金铃响后 , 世人皆传她是武皇传人 , 此人不曾派人来问过一句 ; 昨日她带人劫王氏墨令 , 此人似乎也没半点反应 ; 倒是今天要去白帝城了 , 他却带了人来通风报信 。 哪怕蜀中若愚堂这边与神都王氏的关系坏到了李点 , 可对武皇传人 , 能有这样好心
她扫了孔无禄一眼 , 没应声 。
孔无禄有些怀她 , 硬着头皮续道 :“ 韦长考让来问问 , 要不要若愚堂这边派些人 , 一路护送您去 “
周满只觉诡异 :“ 你们护送我 “
昨日王杀才抢走王氏另一枚墨令 , 韦玄不率若愚堂的人去保护自家公子 , 反而来问她要不要护送 , 居心何在
孔无禄却是清楚韦玄的打算 : 公子既不接受剑骨 , 那这一赵白帝城之行必是有去无回 。 众人无不看他长大 , 哪怕救他不得 , 也想他这一路平安前去 。 只是若贸然路随 , 只恐泄漏他身份 , 徒增不必要的危险 。 可若用周满这个在外人看来与王氏关系匪浅的幌子 , 却是绝妙 。 公子必定与她一道 , 与周满同行 , 就能保护公子 。
若愚堂这边也早知道世家那边有诸多针对周满的计划 。
孔无禄心想 , 这等天降的好事 , 平白多出的打手 , 以周满以往对他们呼来喝去利用到底的做派 , 断然不会拒绝 。
可谁料 , 周满定定盯了他片刻 , 唇畔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讽笑 , 竟然拒绝了
“ 世人皆传 , 当年世家与武皇积怨颇深 , 韦长考如今不杀我都算开恩了 , 还派人护送
我这人胆小多疑 , 可不敢应 。“
孔无禄震惊 :“ 你 ! “
周满懒得理会 , 只道剑骨还在自己身上 , 心契一日未毁 , 对这帮与王杀有关的人的警惕便一日不能放下 。 毕竟算时间 , 前世她被强剔剑骨 , 便是在王杀自白帝城回到神都之后 。
孔无禄自是气结 ,
说什么韦长者一番好意 。
周满充耳不闻 , 视线移向堂中 , 只见三别先生正与金不换 、 王恕说话 , 韦玄站在边上 , 三别先生竟似乎也不介意一一
什么时候 , 杜草堂对身为世家长考的韦玄如此和善了
脑海中候尔闪过的 , 是水淹泥盘街当日 , 韦玄在城门上空出手相助 。 韦玄也算救过泥盘街不少人了 , 蜀中四门对他放下几分芥蒂也算寻常 。
只是忆及旧事 , 当时惨状 , 又历历浮现于眼前 。
周满出了神 , 忽然想 : 当日祸起 , 是因春雨丹之事泄密 。 三大世家的手段已放
到了明面上 , 可那时他们究竟如何得知消息 , 却至今还未有什么眉目 。
她想要重新拥一招当初的细节 , 只是尚未深思 , 便听旁边药柜上重重一声响 。
拙头一看 , 竟是一命先生沉着一张脸 , 谁也不看地走进来 , 重重将刚晒好的药草端了连筛放下 。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 隐约觉出有异 。
金不换心思最细 , 立刻捏住了自己手里那只小鸡仔叽喳的鸡嘴 , 对众人道 :“ 医馆里治病救人的地方 , 吵吵闸闹成何体统 , 我们出去说话吧 。“
众人自然无不应是 。
周满在看见一命先生那明显不愉的面色后 , 顿得片刻 , 只对王恕道声 “ 外面等你 “ , 也没多留 , 跟着出去了 。
馆内于是只余师徒二人 。
各式各样的药味儿混在一起 , 复杂又清苦 , 却与梅瓶中那一枝瘦梅绽出的幽香混作一处 。
王恕本就是要向一命先生辞行的 , 此时立在原地未动 , 等众人都走远了 , 才道 :“ 师父 , 徒儿就要远行了 “
一命先生没理他 , 背过身去抽出了药屉 。
王恕凝望他背影 : “ 您没有什么话想交代我吗 “
一命先生动作一停 , 骤然用力将那药屈推回去 , 转过头来时一双饱尝风霜的眼睛已经发红 :“ 见你去白帝城送死 , 难道还要我祝你得偿所愿吗 7“
几枚药材从药屉里跳出来 , 掉落在地 。
街外喧嚷的声音远远传来 , 衬得医馆里格外安静 。
王恕慢慢笑起来 , 声音与天光里浮动的微尘一般轻 :“ 得偿所愿不好吗 我是生来该杀的人 , 本不能存于世间 , 是母亲临终托付 , 是韦伯伯一路护送 , 是您与天争命 , 才多留我活了这二十载春秋 。 书上说 , 上古有大椿 , 八干岁为春 、 八干岁为秋 ,
固然久长 , 可只知天地有寒来暑往 , 又有何羡 师父 , 我虽只活二十载 , 却已见过人间离合悲欢 , 尝过世上苦辣酸辛 , 没有白来一赵 。 如今从哪里来 , 回哪里去 , 是落叶归根 , 倦鸟还巢 , 师父该为我高兴才是 。“
一命先生到底忍不住泪下 。
王恕言毕 , 却俯身而路 , 向他拜下 :“ 徒儿王恕 , 拜别师父 “
一命先生咬紧牙关 , 赌气似的摘过头去不看他 。
王恕起身 , 临走前 , 又停下脚步 , 只道 :“ 您虽精通医术 , 可寿数也不小了 , 对旁人病人训起话来一板一眼 , 自己却从来不遵医嘲 。 徒儿走后 , 孔最 、 尺泽两个 , 怕不敢拦着您乱尝药毒 , 我按 《 毒经 》 配了两炉解毒丹 , 放在您常用的药箱里了 , 回头
干万记得 。“
一命先生依旧不说话 。
王恕便垂了眼 , 拱手躬身再拜 , 终于转身走了 。
临到踏出病梅馆时那一步 , 才听身后一声喊 :“ 徒儿 ! “
王恕回头看去 。
一命先生药渍浸满的一只手扶在药柜边上 , 喉间哽咽 , 几度张口 , 良久无言 ,
可待话出来 , 只沙哑颤抖的一声 :“ 去吧 。“
一一去吧 。 哪怕这一去 , 永远不能再回 。
这一次 , 王恕的眼眸也微微发了红 。
他怎能不知 , 要这样一位二十年来看着他长大的考人眼眷睁看着他一去不回 ,
何其残忍
可世间事 , 偏偏从来如此残忍 。
他几经忍耐 , 才将喉间苦辛咽下 , 只向他笑笑 , 郑重地道一声 “ 是 “, 然后再刀回看 , 向周满与金不换走去 。
他们等他已有片刻 , 见他沉默着回来 , 也沉默着绝不多问 , 只是转过身去 , 冲着孤零零站在病梅馆门内的一命先生长身一礼 , 才与他一道辞别了众人 , 向城外走去
泥盘街熟悉的人与物 , 都抛在了身后 。
城外芳草菱菱 , 一条古道蜿蜒着伸向山野 , 看不见尽头莫测的前路 。
破旧的城楼上 , 韦玄远远望着那三道身影消失在
远处 , 神情萧索 , 只道 :“ 召集人手 , 半个时辰后跟上他们 , 保护公子 。“
孔无禄等人躬身应是 。
只是他们走后 , 霜降与惊蛟留在原地 , 看着那条已无行迹的古道 , 半星没动 。
好一会儿 , 霜降才转头 :“ 我们怎么办 “
惊蛟会错了意 :“ 韦玄不说半个时辰后跟上 最后一程 , 我们总要送公子平安拆
霜降忽然无言 , 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惊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狗屁的默契 。
僵着一张脸 , 她举起手中那枚多出的墨令一一
“ 不 , 我说的是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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