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大绥淳亨十三年, 朔方夏季多雨,冬日却难得到雪,众人以为今冬不到雪了, 偏是腊月十五这日,第一场冬雪洋洋洒洒落了下来。
连奕抬腿跨进余菀卧房时, 沉沉睡着午觉。身子蜷在被衾下,呼吸平稳, 像只猫似。今日得闲, 忽然来了兴致要拉一起去看雪,睡得熟,终究是没叫醒。
雪住后, 一斛日光劈开密密阴云倾泻下来,打在积雪上, 添了淡黄色晶莹。
余菀才一转醒,小曲小令就给扶了起来, 言明郎君在等着去赏雪。
大抵是那药过管用,是以余菀近来总是乏得很,就算身上力, 也没闲情逸致去连奕赏雪。从来不知道, 与人演戏竟是这般累。
不去不。
由着小曲小令整了形容,又披上了石榴红蜀锦斗篷, 出门来, 看连奕背身站在廊下,就调整好面部表情,柔声唤道:“郎君。”
连奕眸,日光于面上镀了光,配上鲜艳红衣, 宛如一颗樱桃,新衣秀颜,美不胜收。不禁捉了,却皱了眉:“怎么这样凉?身上冷吗?”
余菀摇头,挣脱,寻了个由搪塞:“旁人都看着呢。”
唇畔溢出个笑,却再次捉住了,看着粉妆玉砌世界,兴致盎然地道:“随我走走。”
雪住天晴,两人踏雪而,脚下是“咯吱咯吱”声响。余菀来节帅府两个多月,还是头次出入其院落。心想着,认认这里形势也好,所以心情也不似刚出屋时那般不情愿了。
朔方节度使治所弘大,庄重肃穆,规整之院落,亦蜿蜒之曲廊,旌节大纛于风猎猎作响,即是雪日,兵士执勤也岿然不动。余菀头次感到到何为威严。
走其间奴仆早被李述遣散,生怕们问个好都会打扰了家郎君好兴致。
这一路上,余菀像是刚进城土鳖,话也多了,兴致也高了,眼睛看到哪里就停下来,随一指,张口问这处是做什么用,那处是做什么用。
连奕全都耐心解答。
余菀看似傻乎乎,实则拐弯抹角地问了连奕,节帅府这么大,一处一处院落,一道门接着一道门,如果走到门口要多久?
连奕竟然也给如实说了。余菀默默地记在了心。
至一处,琼枝掩映着屋檐,露出一角似是贴了金,总之光亮泛出。雪积了一地,合着晚秋留下枯叶在一起,平添了三分荒凉,这里也无人打扫出一条路来。
不知怎,余菀就想去看看,还被连奕握着,往前走一步就被揪住了,诧异地问:“郎君不走了吗?”
连奕淡淡地道:“你不累?”
余菀摇头。
沉默了刹那,终是道:“那走吧。”
平日里节帅也不许人靠近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落了灰。李述眼瞅着家郎君抬招呼,就命负责扫雪仆从扫出一条路来。
这小楼在府西侧,个简单名字叫西楼。连奕给余菀抖落帽上肩上残雪,又自己摘了兜帽,翻抖两下就拉着进了屋。
余菀惊讶于此间琳琅满目陈设之物,其种类之繁多,璨燦之夺目真让大开眼界。不光珍奇赏玩,还名人字画。
余菀纳罕地看着,不由发问:“这里……这么多贵重之物,为何无人把守?”
“人把守岂不是更会引人注目?”轻飘飘地看一眼,语变得不屑起来,“今日许你进来看看,是让你知道什么叫珍品,免得你日后看个什么都宝贝得不。”
刻意讽刺,余菀在内心告诉自己不,嘴上却也没闲着:“这倒是了。婢子出身寒微,眼界又低,承蒙郎君不弃,今日方能登上这七宝楼台。——婢子身份低贱,不于此处停留,告退了。”
利落地转身要走,却被臂阻拦。连奕往里一兜,余菀就撞进怀。
温热鼻息刺了余菀耳廓,咬紧了牙,压下了从胸腹涌上喉头腻歪。
迅速解释道:“玩笑之语,你怎么又当真了。——这些都是从前我弄着玩,近几年忙,就搁置了。”
从前在连府,余菀倒是说过连奕收集金石爱好,今日一,方知这是真事。
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当日那些官眷娘子送礼过来看不上了。果真眼高又富。
就是……人不怎么样。
那日走了老远路,又在西楼里停了许久,再折返去时,也不知是不是天冷腿麻,总之余菀踩在松软雪地上,一个趔趄歪了身。
幸而连奕眼疾快扶稳了,而后弯身将抱起来,边走边道:“到底是治所里风水养人,你似乎比从前重了一些。”
余菀也不应声,就只是嫌冷似将头上兜帽往下拉了拉,看不了心里就以痛快些。
是众人亲眼所,余娘子得到了节帅宠爱。
今冬第一场雪散去,年就越来越近了。朔方节度使治所虽不至于像高门家宅那样张灯结彩,也是为了应喜庆氛提早挂上了桃符,以庆元日到来。
自阿婆去后,每逢年节,余菀都不似常人那般欢喜。
从前在绣房当差时,余菀同几个婢女能得赏钱就欢喜得不得了,如今来了节帅府,虽锦衣玉食,又认下褚健生为义弟,心之事未了,又兼困于旁人帐,还要小心应对巴结人,谨慎提防要害人,更要计算着接下来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诸多事情齐齐加在一起,心情并不轻松。
腊月廿九一大早,连奕准备连府家人共同庆元日,临走前,对余菀攻城略地了一番。离去后,余菀照常喝了避子汤,其后一觉睡到了午后。
迷迷瞪瞪醒来,透过轻盈帷幔看向窗子,只觉刺眼,以为是昏睡了一个白日加黑夜。才缓了一下留在脸上困倦,外头低低说话声。不知出了何事,想叫人,却觉喉咙发干发苦,声音难出,这才记起是今晨喝了药,口都没来得及漱睡去了。
不得不从榻上爬起来先找水喝。
门扉轻微响动,是小曲轻轻脚进来了。
小曲还以为会睡到傍黑,此时要下榻忙问了一嘴:“娘子要什么?”
余菀指着案上水壶,声音些沙哑:“水。”
给喂了水,又端了盥洗用具服侍净了脸,看精好多了才笑问:“外头又下雪了,娘子是要去看看?”
余菀被连奕折腾一番,腰腹以下酸软无力,外头冰天雪地一片白,懒得去受冻。
然而小曲没放弃劝说:“后花园红梅开了,娘子也不去吗?”
说到红梅,余菀却蓦地想到了茱萸,忽然间就来了兴致,遂起身穿衣,又在身上罩了件斗篷,捧着炉出了屋。
其时已经四下一白,地上积雪已经积了约么一尺厚,半空还飘着零星雪花。
与节帅府里威严质相比,一处后花园已经是连奕开了天恩,这个万物凋零时节,还能花匠把红梅搭得横斜韵味,当真是出乎了余菀意料。
北风虽不如刀子那样冷到割人脸,一路走过来也把余菀鼻尖冻了个通红。
配上白雪,红梅于枝上更加明艳,红玛瑙似。
余菀将炉塞给小曲,又从小令里接过剪刀,抬头看着枝杈,预备剪几枝插花瓶里。
从前生活不富裕,于这种雅事上也不曾造诣,今日偶兴致,要剪也是凭眼缘。
围着那五六株红梅饶了两圈,才剪了两枝,双却冻得些僵了。让小曲捧着梅花先去,小令还要再看看。
又是一圈,却一枝也没看上,而余菀冻得受不了了,接过小令里炉,才觉那炉里炭已经熄了。
大约是拧子又上来了,非要再看看,让小令先去添碳火,自己拎着剪刀继续溜达。
几个弹指后,到身后轻蔑笑声传来,紧接着是不“狐媚子”。
是杜鹃黄鹂。今日落雪,们闲来无事出来溜达,谁成想遇了们最嫉恨人。
看那怜模样,啧,真是让人恶心!
杜鹃黄鹂看着,内心不约而同地暗骂了一句狐媚,节帅今日都不在治所里了,装给谁看。
余菀出来过久,既选不出来好看花枝了,又不想面对这二人,只是与们打了个招呼要去。
谁知,没走成。
黄鹂自然看得出冻得够呛,偏是故意没话找话说:“我记着,从前咱们同住一屋时,你最爱绣帕子,如今元日快到了,什么新鲜花样?”
余菀二人不好打发,也没硬扛,就妥协地了一句:“我屋里帕子,若你们想看,随我去吧。”
谁乐意去屋子。
上次去了一趟,紧跟着李述就过来说节帅顾着余娘子痼疾,余需要静养,旁人一概不要轻易打扰。
二人同余菀共住过一间屋,没什么痼疾。节帅这话明摆着是恼了们去屋里事了。
此时逮住机会,黄鹂也没客,从袖管里摸出个荷包来,边掏荷包边笑着道:“不必去了。你好,送我们屋里去即。”说着,取了钱出来,往余菀跟前一递。
“我闻灵州城北一家铺子里帕子最值钱,最高两贯钱。你呀,巧,又是个体面人,一块帕子得不老少钱吧。你千万得收下,咱们不是白拿帕子人。”
士农工商,这是贬低余菀是商人了。
“你们别外道才是。这钱还是拿去吧。”余菀淡然地道,“我不过是个卖了身婢女,平日里郎君赏一粥一菜就心满意足,哪儿还奢望与商贩做比?人家身份,咱们是比不了,二位说,是不是?”
黄鹂那么一瞬间怔愣,但又迅速地道:“也是,不管郎君多宠爱,咱们呀,都是奴婢。”
那日,余菀不想杜鹃黄鹂废话,由着二人东一句西一嘴地贬损,说完了别再挡着去路。
小曲放好了梅花,再出屋时,恰小令捧着炉往外头赶,当即变色:“你不在娘子跟前侍奉,跑过来做什么?”
小令委屈道:“娘子说上冷得厉害,让我来给炉加炭。”
“那还不快去给娘子送过去!”
“哎!”小令转身踩雪而去。
小曲紧跟其后。俩人呼着白跑到后花园时,还没到余菀人,到“哐当”一声,紧接着还到一声压抑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