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余菀听说, 往年从九月开始,浣衣房的差事会有所减少,可她并没有等到那所谓的“差事减少”, 相反,这几日浣衣房的人干的活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胡氏费劲八五也做不完余菀那份活儿, 午膳时间,余菀不得不重新举起捣衣杵敲打脏衣, 那么, 她教褚健生字的时间就越来越少。
十月的天已经冷了。余菀提木桶再去溪边浣衣就遭罪,洗不了两件,手就冻得通红, 要搓半天手才能暖。胡氏做惯了这些,并无娇气之态, 再次揽过了余菀的活儿,请她去教儿子字, 之后就一个人闷头吭哧吭哧地做,少顷,身上出了汗也就不那么冷了。
褚健生学得快, 字却依旧没骨气, 但平日里用到的字大都会了。接下来,余菀裁了几张纸, 先在上面了几句《语》的经典, 一一给褚健生讲解,之后糊成个小册子让随身装,若是忘了,可随时拿出来翻看。
余菀给褚健生耐心讲解,胡氏在一旁做活儿时也会听上几耳朵, 有时候会因恍然大悟而点头,有时候会因不解而疑惑。她忽然觉,当初张口说给余菀十个通宝给少了,她是捡到了宝。
近来连奕不怎么去演武场骑射了,反而去溪水边的次数有所增多。据所说,是因这个时节风景如画,不想错过了美景。
可每次去都会在固定的地方驻足,扫过那边一个洗衣的妇人,一个认聆听的少年,终把目光停在瘦弱的梳双丫髻的人身上。
这日黄昏,再去溪水边时,却只到了洗衣的妇人,目光逡巡了几眼也没看到那道纤瘦的身影,连同那提桶的少年也没在。
尚未等遐想,便有急促的步子声传来,紧接还有呼唤声:“娘!”
胡氏抬头望去,褚健生已奔至她跟前,喘气道:“药……药买来了,管事说……说今日的活儿先不做,改日补上,可先去煎药。”
胡氏便没坚持继续洗剩下的半桶衣,当即站起身来,缓解一下蹲麻的腿,胡乱在身上蹭干了手上的水,让儿子拎上桶,俩人就往浣衣房赶。
余菀从未干过这么耗体力的活儿,到冷水里洗了小一个月的脏衣,尽管就寝前用热水泡脚,可身子还是有些凉,加之昨晚一场大风,她晨起后就开始咳嗽,早膳后更是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浣衣房管事担心她过了病气给旁人,再累及整个浣衣房做活儿就不好了,是以开恩让余菀休上两日,改日多做些活儿也是一样的。
药是褚健生请求节帅府的门卫买来的,余菀未去医者跟前看诊,只是依病情抓了药,想必这药效不是佳的。
不过有药就已经不错了。胡氏给她仔细煎好了,用冷水淘了手巾敷在她额上,更是不停地搓手心,生怕她烧起来,还烧热水让她沐浴驱寒。
好在两日后,她虽伴一声半声的咳嗽与齉鼻,整个人还算精神。
因余菀这几日身上不舒服,胡氏要照看她,便没再去溪边浣衣,就先留在浣衣房干活儿,间或嘱咐余菀按时吃药。
连奕没到那人的身影,也没那与她一起干活儿的人,可依旧会准时在溪水边站上小半个时辰。
李述就不解了,家郎君到底在看什么?那余娘子不在此处了啊,加之一场大风吹落了不少叶子,景色也不美了呀!莫不是家郎君站这里是了吹凉风?
这一吹,就吹到了下元节。下元节当日,连奕先是抽空连府去祭拜先祖,没在家用膳就要走。
接走了三个侍妾,却独独打发余菀去了浣衣房做粗活,若说处置侍妾也无妨,然而并没听说余菀犯了错啊!
老夫人知道,必是那日同提起二郎升职的事,让不高兴了。说实话,她心里是有刺的,却并未明说。
早在下元节之前,老夫人便提点连锦芙,让她撒个娇把她长兄留下,偏是她长兄说,非旬休日却了家,会耽搁许多事,不便多留,执要走。老夫人只得叫人装上爱吃的膳食,交于李述提走了。
连奕了治所,的处理了几件务,之后就一刻不停地去了溪水边。这次,溪水的一边出现了那瘦弱的身影。
她举捣衣杵不停地敲啊敲,间或翻动两下宽大的衣衫,放下捣衣杵在水里淘洗衣衫。
随后,她身子有轻微的震颤,而后停下,扭头捂嘴,竟是在咳嗽。
再转过头来,满脸通红。她重新洗了手,还捧起一些水,在额上拍了拍,用力眨了眨眼,之后就继续劳作。
夕阳渐斜,晚霞洒下来,盖在她身上,却冷了她的人。
余菀“啊啾啊啾”地接连打了数个喷嚏,安静下来便紧接干活儿。
连奕站在溪水这边的隐蔽处,就这么看了她一整个午后。
同来溪水边的几个浣衣娘先后离去,不多时,余菀也用力拧完了后一件衣裳里的水,放进桶里,撸下袖管,在身上抹干了手上的水,快速搓了搓发红的双手,还捧到唇畔呵了几口气。
然后,呵气的动作就变成了捂嘴。
她在咳嗽了,弯身,另一手捂在胸前给自己顺气,咳完就紧了紧衣领,把手缩进袖管里,紧攥袖管的手穿过木桶的提手,用手腕艰难地提走了其中一桶湿衣。
连奕就闭上了眼。再睁眸时,看不到那抹身影了,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却她揉手腕来了。就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
得亏李述时刻小心看,否则会因家郎君猛然退步而撞身上。
余菀提走了另一桶,再找到先前一桶时,那夕阳已经隐去了一些,她喘了几口气,喘喘是一阵咳。
如是几次,她终于到了浣衣房外,恰逢胡氏和褚健生忙完了活儿出来寻她。
“也是倔,让留在这里,非要去溪边,我看是这次去了大半日严重了。”胡氏边给她顺背边说。
“已经耽搁了几日,管事没嫌我病弱就已经好了,现在有了力气哪里还能再少做活儿。”
胡氏握上她的手,有些心疼地叹:“这手太凉了。”
褚健生就将胡氏先前给她的手套取下,往余菀跟前一递:“余姊姊,先用这个暖暖吧。”
胡氏接过来,三两下给余菀套在手上。那厚实的手套里尚有温度,余菀心里也跟变暖,笑道了声谢。
连奕站在浣衣房不远处的竹丛旁,沉脸看那边的三个奴子,就觉自己这不是在过初冬,而是进了炎炎夏日,是容易上火!
当晚,连奕溜溜达达去了溪水边,站树下看了会儿月亮,也没说什么。
李述看家郎君似是还要在这里站久,便犹豫要不要劝去。
这些日子,从家郎君面对杜鹃和黄鹂二位娘子索然无味的表情来看,从家郎君数次来溪水边来看,那余娘子当是个稀罕物。
琢磨,得想个法子让余娘子与家郎君个面,再劝她主动些,家郎君指定不会让她继续留在浣衣房劳碌的。
正当考虑要怎么做时,对岸一星灯火隐隐约约而来。
因是十五,月色明亮,夜色就显得不那么暗沉了。连奕能清楚地辨出溪水边的那人是谁,听那边刻压低的咳嗽声,就更加肯定了是何人。
那人身前有个挑灯人,是那个提桶少年。
夜半十分,孤男寡女……
李述看这情景,试揣测了下家郎君的心情,却是还没开头就不敢再往下想后果了,这次甚至没敢看家郎君的表情。
今日余菀费了老大的劲,一下子完成了一日半才能做完的活儿,到管事跟前寻了个借口,说是一心想干活儿,落了东西在这里,担心被人捡到横生事端,求管事放她出浣衣房寻找。
管事担心夜半三更不安全,便叫胡氏同她一起去,好巧不巧,胡氏似有受风的迹象。因余菀平日与褚健生走得近,管事想都没想深夜男女出行不大便宜这事,便点了褚健生跟余菀一同去。
余菀能在夜里出浣衣房的门已经好了,就没有纠结褚健生跟的事。可一路上,她没什么事,褚健生却不小心摔了两次跤。
余菀用极低的声音道:“其实不必跟来的,若是摔坏了,明日便做不得活儿了,若是有人看……”她顿了下,没再往下说。
她忽然就想起二郎院里的姚管事来了,便是这么黑的天,对她起了非分之想。也正是那晚之后,姚管事伺机报复她,让她在连府小花园罚跪,遇到了连奕……
褚健生窘迫地垂下了头,嗫嚅道:“我知道姊姊担心什么,我绝不敢坏了姊姊清誉。”说,就放了灯,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低声道,“我去那边看,若是有巡夜的人来了,我便……便学狗叫,姊姊可得及时脱身哪。”
今日余菀心情比较沉重,却忽然被这憨厚劲头给逗笑了。转念一想,什么是清誉啊?她哪里还有什么清誉,不过是有阿婆的事撑在她脑子里,否则的难以压制住那颗愤怒的心。
她不想再忆前阵子的压抑了,更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于是笃定地冲出健生道:“好,我快。”
说罢,她一手提起灯,一手护怀里尚未点燃的河灯往溪边去了。
上元节庆元宵,中元节祭祀先人,下元节祭祀祖先。
余菀并不知自己的先人以及自己的祖先是哪支,但以往庆上元佳节,阿婆会带她扎灯笼,中元节和下元节时,阿婆会带她去放河灯。
在连府绣房当差时,刘妈不会在这些事情上难人,是以余菀的习惯保持得好。如今来了节帅府,也能寻一处溪水放灯,她就不想错过。
即便余菀打听过这个时辰不会有巡夜的人来溪水边,但了避免河灯燃烧过久被人发现,便在来之前用刀子切了一小截蜡烛,这样放在河灯上能尽早烧完。她在蜡烛底下压了字条,待蜡烛烧完,字条也会燃尽。
河灯亮起,她的一张小脸就接了一捧橙黄色的光,溪水那头的连奕也看得清她精致的眉眼了。
余菀轻轻将河灯推入水中,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眸子,郑重其事地念叨什么。
大约是只老鼠在夜里寻找食物,导致树叶发出轻微的响动,随即有碎石子发出更大的响动,惊了在场祷告的人。
余菀神色慌张,匆匆祷告完心里的话,吹灭了身旁的风灯,站起身来,迅速拍了几下膝盖上的土,低声呼唤褚健生,听到应答,两人便借月色往浣衣房赶。
说是赶,其实还是要避巡夜的人,即便被发现后有充足的理可以解释,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们的速度并不是快。
那河灯游动的速度倒是不快不慢,顺水流漂动,上面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一明一暗,没一会儿,就到了连奕跟前。
盯视那盏莲形河灯,忽然来了句:“看她表面温顺,跪那里虔诚念叨,谁知是不是咒人的话。”
李述听明白了,“唰”一声拔了腰间横刀,截住了河灯,轻而易举地将捧出了水。
这河灯只有两掌大,上面的蜡烛质地不佳,燃烧时冒呛人的烟,再细一看,蜡烛下还压什么。
依连奕的思,是担心余娘子咒人,是以李述检查了蜡烛下的东西,发现是字条,抖开后,看清了那上面的一列小字,神色极其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