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赵尔丰
一夜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赵子儒于黎明破晓时分回到甘孜寺。
夹马跨进王府古堡,坐骑打了一个响鼻,王府管家迎上来:“赵爷回来了。”
他汉语学的不好,口齿生硬,怕说不好,所以没有多的话。
整个王府一片安静,似乎都处在酣睡之中,没有半点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
赵子儒看看一道回来的卫队队员,下马将缰绳交与管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啊,不是叛军杀过来了吗?怎么屁事没有?”卫队队员问。
管家笑嘻嘻的,生硬道:“赵爷不要担心,叛军让卫队全杀了,红衣喇嘛也被霍尔少爷枪杀,一个都没有留下。”
那队员吃惊不小,赵子儒却并不意外,几十把快枪,充足的子弹,有余德清、税猛和十几个稅家弟子,王府卫队实力不弱。
“卫队伤亡多少?”
管家闻言,把马缰交与那卫队队员,引路的手势,请赵子儒去客厅,一边回答:“伤了五人,有两人没救回来,昨晚连夜送的葬。”
赵子儒吁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询问都死了谁,管家又道:“没想到赵爷会赶回来,他们都还睡大觉呢,折腾到凌晨。”
“刚睡下?”
“是的”
赵子儒不好问税家弟子有没有事,婉转道:“救过来的怎么样?都谁在照管?”
管家对这句话的理解有限,努力组织语言,顺便推开客厅的门:“赵爷放心,府台大人回来了,同来的还有赵将军,赵将军亲自帮他们取了子弹,现在已经回家了。”
赵子儒这下意外了:“赵将军?哪个赵将军?”
管家进屋站下了,他还真不知道来的是哪个赵将军,他只听所有人都叫他赵将军。
赵子儒灵光一动:“边军提督赵尔丰?”
管家尴尬一笑,这个,他不好确定,因为他不知道赵尔丰是谁,也没人提及过赵将军叫什么名字。
赵子儒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同行有多少人?”
“昨夜子时才到,来的人不多,二……二十个……好像还要多。”
赵子儒癔症了半拍,觉得沟通困难。
管家见他很急,更尴尬了,一指兽皮大椅:“赵爷请坐,我马上去知会顿珠老爷,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赵子儒一摆手:“不必,让他们再睡一会儿。你也歇着去,我找到德清什么都清楚了。”
管家鞠一躬,引路相请。
推开余德清的房门,屋里烛光明亮,余德清税猛同榻而眠,和衣而卧。
赵子儒走过去一人拍一下。
二人醒转,赵子儒开口就问:“是不是赵尔丰到了?”
二人俱是一惊,翻身坐起,继而异口同声:“赵爷?你怎么回来了?”
赵子儒道:“废话,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吗?回答我,是不是赵尔丰到了?”
余德清点头:“是的,跟顿珠老爷一起来的,说是因为我们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钟颖来没来?”
余德清摇头:“没听说。”
税猛道:“赵爷这会儿要见他吗?他们住在行署。”
赵子儒摆摆手:“不着急,知道是他到了就好。大致情况我已了解了,你们继续睡,我也困得不行,睡醒再说。噢,对了,我们的人有没有受伤?”
余德清快速摇头:“没有。霍尔家伤了一个,去了一个,麻书家伤了两个,孔萨家去了一个。”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睡。”
赵子儒说完折身出屋。
管家仍然候在门外,见赵子儒这么快出来,伸手一引:“赵爷,跑了一夜路,要不要吃点东西?”
赵子儒又一摆手:“不必,路上没少吃牛肉,他们醒来,记得叫我就行。”
“哦呀。”(好)管家应着,推开赵子儒的独立卧房:“赵爷请。”
赵子儒进屋,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对着古铜镜编好辫子,找出恩特尔送的剃须刀,才要出门洗漱。
门被推开,余德清端着洗脸盆,税猛提着洗脸架进屋。
赵子儒先开口道:“怎么端到屋里来了?赵尔丰呢?”
税猛放好架子,余德清摆上木盆:“赵将军就是来会你的,他跑不了,快来。”
赵子儒呵呵一笑,一卷衣袖,拿架势刮胡子洗漱。
待他刮完胡子,税猛道:“藏人就是这样,语言不通,办事就不利,也不知怎么传的话,就把赵爷给招回来了。不过正好,歪打正着。”
赵子儒漱口,无暇接话。
余德清道:“赵爷 ,来的不过是德格尼玛家族的叛军,乌合之众,打发他们,几乎没费什么事。”
“这事儿已经摆平了,赵将军说德格土司已被击败,幸存的都在逃命,怕甘孜寺孤立无援,所以来协助德格尼玛退走的。”
赵子儒吐出嘴里的漱口水:“不会吧?我一来,他就来,这也太给我脸了。”
余德清道:“赵尔丰能来这里,证明这地方就彻底清净了,但甘孜寺对于达赖班禅来说,始终也是卫藏属地,就该是他大班禅佛光普照的范畴。”
赵子儒道:“受佛文化影响数千年的华夏古国,处处都可以是佛光普照的范畴,但佛主是天下人的佛主,佛教圣地又岂止西藏这个小范围?他,仅仅只是一个庙堂和尚而已,他也代表不了佛主。强大无耻如大英帝国的强盗逻辑都没有说耶和华能代表他们的英女皇!”
“好!说得好!政治就是政治,强盗就是强盗,反叛就是反叛!而佛主,普渡众生,他始终都是佛主,从来就不存在政治野心,任何人都不能把佛主拿来跟政治混为一谈。”
赵子儒闻言回头,门口赫然多了俩人,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便衣中年人,而另一个,则是笑呵呵的顿珠多吉。
中年人其貌不扬,瘦削干练,无疑就是边军提督赵尔丰了。
赵子儒赶紧丢了洗脸巾,抱拳鞠躬:“不才赵子儒,见过赵将军。”
赵尔丰拱手回礼:“一笔写个赵字,八百年前是一家,赵大少爷,幸会幸会!”
赵子儒略显局促:“将军抬举了,惶恐,惶恐。你看,我这也太贪睡了,怠慢了将军,抱歉抱歉。”
赵尔丰欸一声:“不要这样说,我可没有把你当外人,要不然,也不会从康定赶过来,更不会如此等不及地想要看到你。”
赵子儒哦一声:“那……我不客气了,只当你是我同族的长兄了?”
“不能客气,客气就不把我当赵家人。”
顿珠多吉道:“正是呢,将军一听说你来了甘孜寺,就要马不停蹄来见面,可见赵爷在成都影响不小,将军是慕名而来的。”
赵子儒呵呵一笑:“多吉大人架火烤我啊,将军军务缠身,哪有功夫搭理我,还不是因为甘孜寺上下一心,治理有方,你政绩斐然,将军要来实地考察,免得你谎报军情。”
说毕右手一个请式,恭恭敬敬道:“将军,请,咱们客厅叙话。”
顿珠多吉也哈哈笑道:“将军你看,这是我在烤他吗?分明他在烤我呀!”
赵尔丰乐呵呵的,随他二人往外走,接话道:“我在成都就听说过赵大少,总督大人可没少在我面前提到你。无奈每一次不是匆匆来就是匆匆去,总没有空闲。现在你们两家打开了这条商业通道,总督大人非常看重,专门给我写私信,要我把甘孜寺周遭清理干净,顺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一定要让赵大少安安心心经营生意。”
赵子儒拱手笑道:“哎呀,看看,让总督大人如此费心,多难为情啊!将军,辛苦你了。”
赵尔丰道:“休要这样说,休要这样说。子儒啊,总督大人为这条铁路呕心沥血,指望你能帮上他呢!”
赵子儒一怔:“别慌,这话要说清楚,怎么指望上我了呢?我不过就做个小生意,赚个脚步钱而已。”
“嘿嘿,这你可推脱不得,他本想当面对你说的,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你就撒丫子跑路了。他这个人,走到哪里都主张办实事,雷厉风行。修铁路这么大的事,连他自己都说,这回心大了,怕是要出丑。”
这不是被盯上了吗?
赵子儒心往下沉。
可面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狠角色,不了解人家脾性,这话他不好接。
赵尔丰又道:“我这个人呢,是直肠子、性子急躁,说话不拐弯儿。今天背着他,我也得说一句冒犯他的话,他这一次的确心大了,办了一件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赵子儒笑道:“将军果然真性情。”
赵尔丰道:“你算是不知道,我都快被这个性格害死了。但是呢,这好像很对他胃口,这些年沉沉浮浮,全仗他提携。他是封疆大吏嘛,权力大,办的事自然就大了。”
顿珠多吉笑道:“将军戎边,杀伐果决,收复数千里,也是不出其右啊。”
赵尔丰嘿嘿一笑:“多吉大人,你也是坐镇一方的大吏嘛,邢老兢兢业业半辈子,把根都留在了这里,我想就是,这一方水土必定有它独特的魅力。而多吉大人你,青出蓝胜于蓝,这些年周旋于各大土司之间,不说其它,单凭你这份心向朝廷的决心,就值得赵某敬仰!这一点,你该不会否认吧?所以,我早该来拜拜码头的。”
顿珠多吉笑容可掬:“哪里哪里,将军花花大轿抬起,嘴上抹蜜,一边说自己直肠子,一边打埋伏,这是直肠子干的事吗?”
赵尔丰道:“有吗?好像没有啊。”
赵子儒赶紧道:“多吉大人,啥也别说了,准备酒菜吧,好好跟将军喝一杯!咱们得感谢将军大刀阔斧,所向披靡,斩妖除魔,为你我开辟了一个清平天地。”
顿珠多吉道:“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赵尔丰直摆手:“酒就不必了,好多事等着我呢!来此目的有二,一是为跟赵大少好好聊聊,二是为去寺里烧柱香,沾点儿佛气还要赶去成都。”
“怎么?要去成都?”
赵尔丰张嘴要回答,听见一声:“将军,赵爷,萨玛萨。”
赵子儒一看,到了餐桌跟前了,孔萨嘎玛和余德清就候在桌边。
赵尔丰一指餐桌上的饭菜道:“萨玛萨,萨玛萨,很久没有吃上新鲜的蔬菜了,萨玛萨。”
餐桌上一桌子早餐,酥油茶,小米粥,精致的糕点、烙饼,还有几款时令蔬菜。
蔬菜对于高原来说,堪称金贵,糕点更无疑于贡品,王府的生活已基于半藏半汉,两位贵客临门,这顿早餐的风格就全面倾向全汉化,算不上奢侈,却看到了主人的待客之道。
赵子儒也饿急了,小米粥就着烙饼,外加新鲜蔬菜,好像比牛肉汤锅和青稞酒还要香。
赵尔丰作为一名汉官,进入藏区数月之久,见着蔬菜和米粥,也是吃相比冲锋陷阵都难看。
两个姓赵的牛饮牛食,几盘蔬菜很快被抢光,这顿早餐,也就随着他二人擦嘴的动作结束了。
孔萨嘎玛作为家主,客人饭后带出门去走走、帮他二人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谈话氛围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赵尔丰代表朝廷,有他陪伴赵子儒左右,也就象征性地表明了赵子儒开发昌台山的地位。
毕竟,昌台山是甘孜寺的昌台山,不是他孔萨家族的私有,更是侵略者垂涎三尺的昌台山。
赵尔丰的出现,朝廷的主权意识等于同时出现,那么,赵子儒的开采也就名正言顺了。
孔萨嘎玛父女领着赵尔丰和赵子儒进入甘孜寺烧了整整一圈的香,最后,一行六人爬上白塔的天台。
赵尔丰凝望远处的隐隐雪山,不胜感慨:“这一方雪域山川,不愧有世界屋脊的美誉,它代表了大清的脊梁,也向帝国主义展示了不可征服的一面,高处不胜寒呐。”
赵子儒闻言黯然,大清朝虽然山川锦绣,但也满目疮痍,病入膏肓,这位西征将军有屠夫之称,有感而发,到底是豪情万丈呢还是悲天悯人呀?
王朝荣光不再,皇权旁落,维新派惨败,新政夭亡,君主立宪沦为笑谈。外,虎狼环视,内,民生不振,连科举都能废除的王朝,还有什么豪情可言。
不过 他不能败了赵尔丰完胜归来的兴致,也不能破坏天青日朗的祥和气氛,嗯一声表示赞同,又不无溜须地说道:“大人啊,人的尊严靠思想和行为来维持,朝廷的尊严靠民力国力武力来维持,大清朝虽然腐朽,但得幸还有一个你。”
“我?”赵尔丰哈哈笑道:“我算个什么?谬赞了哈。是英帝国吃惯了肥肉,啃不动骨头、是他的奴友不够铁、所谓的联盟烂了尾,拖了后腿。”
赵子儒想继续拍马屁,听人家道出了实情,还是笑道:“关键还是你的刀快、边军的战力得到鞭策。”
顿珠多吉接过去道:“没有你,这一片雪域高原成不了一块硬骨头。至少,没有这样难啃。这是实话。”
赵尔丰扶栏道:“你两个别一唱一和了,我到这里来,是想听能吃的话。”
“能吃的话?”赵子儒明知故问地笑着反问:“将军尽管开口,什么话能让你吃饱?”
孔萨嘎玛嗤嗤一笑:“就是呀,什么话能吃啊将军”
余德清忙小声给他解释道:“这是只有四川人才听得懂的方言。将军的意思是,要说能让他上心的话。”
孔萨嘎玛捂嘴而笑。
赵尔丰道:“很对。我在成都真听过关于你赵大少爷的传言,潼川财团的集资,曾经一度冠居榜首,潼川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你赵子儒,另一个是靠卖路股为生的杨铁山……”
赵子儒立即抢话:“这个跟我无关,将军不要张冠李戴,那是人家杨铁山的功劳,我到现在都没有买过一张股票。因为,我没钱。”
赵尔丰道:“别说你没钱,你赵大少爷是生意精,亏本生意做了不知多少,什么生意是你没钱就不做的?一句话,你是不看好路股,因为你不看好川汉铁路,对不对?”
赵子儒从来不翻白眼也翻了白眼:“这你也知道了?将军到底是打仗的还是搞阴谋诡计的?我怎么就不看好川汉铁路了?我是真没钱!因为股票生意不是打醋打酱油,它需要窖藏量的银子积累,你当我是造银子的?”
赵尔丰哈哈笑,用手指头点着赵子儒额头:“这就跟不上杨铁山了,情商不够高,情怀不够纯。”
“人家是咨议局议员!”
“那特事特办,我给你一个布政使,压他一头。”
“啥?”赵子儒下巴都掉地上了,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你给?我?一个布政使?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你当皇上了?”
赵尔丰保持着玩笑的姿态道:“不是我给,是总督大人给,总督大人说,特事特办,只要你愿意,他就能给你一个布政使,主管川汉铁路专款专用的布政使。怎么样?干不干?”
赵子儒感觉被悬空了,上抓不着天,下也挨不着地,简直搞不懂状况。
顿珠多吉笑道:“赵爷,高官厚禄,其心可诛啊?”
“对!其心可诛!”赵子儒打着哈哈闭着眼睛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为什么呢?”
赵尔丰眯起眼睛,还他一个白眼:“继续,你继续贫。”
“我不是贫,总督大人这是挖了一个天坑,硬把我往里头推的嘛!明知道我穷酸,也没那格局,不是埋我是什么?要不是没法混了,都不会钻到这儿来!总督大人真是长袖善舞啊,我躲开了他,又钻出来一个你,天罗地网是怎么的?真糟糕!”
赵尔丰作敲打状:“我不跟你贫。还是那句话,上这儿来,要听你们说能吃的话,别的不说了,就说这条铁路!”
赵子儒做一个揖:“谢谢你了将军,我一个平头百姓,怎么能妄议政治呢?”
“谁让你妄议政治了?你对川汉铁路的了解总要比我多吧?你就说说对这条路的看法。”
“真让我说?”
“你不是说你在躲吗?不说可不行!”
“逼我我说我就敢说。说实话,真不看好。首先,大清的几条铁路,哪一条不是被列强吸血吸髓,连皮带肉啃了个干干净净?川汉铁路凭什么就能幸免?川商财团有什么实力?一年能筹集到多少银子?筹集到何年何月才能修成这条铁路?朝廷等得起吗?洋人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就是狼!朝廷真的能撇开他们吗?将军啊,川汉铁路不等同于粤汉铁路,开山凿涧不能想当然,你不也说总督大人心大了吗?”
赵尔丰双眼射出一道光芒,继而再次转身虎视群山:“洋人的确是很讨厌。但就技术和施工设备这方面,我们是跟不上人家的。真心为铁路考虑,你的担忧很有道理,我对此也十分忐忑。”言罢手指群山又道:“看见没有,洋人对于高山,许多时候也是束手无策的,这片土地虽然很荒凉,但矿藏丰富,英国人有一副好牙口,却没有好胃口,能龇牙来啃,最终还不是在大山面前折了腰狼要吃肉是不错,啃不动骨头他可以不啃,能啃动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我是南方人,对南方这些年的局势再清楚不过,咱们大清的弱,就弱在海上,败,也败在海上,所以他们有资本,很猖狂。你说的很对,川汉铁路不等同于粤汉铁路,洋人笑话我们不自量力,他们就一定行吗”
赵子儒道:“洋人行不行的先不说,我就问我们自己行不行?将军,修这条铁路要的是实力,不是跟谁去赌气!当然,我说的是经济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