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深谷幽兰,草长莺飞
马武本以为找到这个所在就找到了蓝蝶儿姐妹,没想到空欢喜一场。
荒山野岭,好不容易找到茅屋一间,屋主人却不在。
主人去哪里了
出门未归?
还是……他也是蓝家人?已死于山下
想到此处,马武生出一股恶寒,心情一下回到低谷,非常糟糕。
退出茅屋,很想马上离开再去他处寻找,可今夜天空格外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又能去哪里呢?
磨蹭半天,放下背上的鼎锅,拣阶沿石席地而坐,打算熬到天明再做计较。
空山孤寂,夜静如斯,都能听见自己轻微的耳鸣。
这样的夜,如此的心情,能丢开蓝家姐妹不管,在此傻坐到天明吗?
不可能!
蓝蝶儿姐妹就算已不在人世,他马王爷就算已心如枯蒿,也不能如此窝囊消极,茅屋里就算有僵尸在床,骷髅在卧,他也要想办法躺平,养好身体,要不然,云崖的血仇何人去报?
午饭后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肚子里已经空了,虽不太饿,但很想喝水,没有水,喝一碗热乎的肉汤也行。
屋主人应该是备有柴禾的,无论如何得生一堆火,得让生气压住死气,得让火焰燃烧黑夜。
起身左右望望,大概加估计,茅屋左边山墙根应该不会空着,因为来的时候看到右边是空的。
刚举步过去,听得山墙外沙沙一阵脚步声。
听见这声音,马武毛发一炸,快跑两步追出去,
只见前方数丈外白影连晃,一道白光轻飘飘地消失在黑暗里。
马武可不相信有鬼神这类说法的,脚步声虽轻,但他听见了衣裙划动树枝的声音。
天太黑,路况不明,马武跌跌撞撞,不敢走太快,又怕白衣人跑远了失去目标,只能一边趟路,一边喊叫相求:“我不管你是谁,请不要跑好不好,能出来说一句话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女的,请不要走,就算你是云崖的鬼魂,也请出来跟我见一见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姑娘,云崖有我太多的亲人,有我的妻子,有我的兄弟,还有许多未见面的长辈,他们都死了,我很难过,也很无助,但我相信我的爱人还活着,至少,她的灵魂还活着,她还没有舍我远去,她也不可能如此决绝。姑娘,我的爱人叫蓝蝶儿,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是云崖不死的蝴蝶,她与我相约云崖顶上,我来了,她却没有出现……”
蓦听前方一个冰冷的声音骂道:“滚!你不配提这个名字!再多说一个字,我要你血溅当场,魂断五步!”
马武泪水滚落,几乎是哽咽道:“姑娘,我的确该死,也很不想苟活,可是姑娘,我千辛万苦来到云崖为的就是和爱人团聚,她死我死、她生我生,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请姑娘指点迷津。”
“呸!口是心非的东西!蝶儿已经死了,是被你害死的!身首异处!你怎么还不拔刀自戕?”
马武铿锵一声拔刀在手:“蝶儿若死,我不独活!我相信姑娘不会骗我,我愿饮刀自戕,自绝于此!”
话落钢牙一咬,横刀就要自刎。
蓦见白影一晃,银光暴涨,当啷一声刀剑相撞,马武的刀被一股奇力荡落在地。
马武倒退三步,呆立当场:“姑娘,你……?”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世间的登徒子比比皆是,如你这般口蜜心花、厚颜无耻之徒小女子还是首次得见!呸!简直不要脸之极!”
马武道:“姑娘何以又如此说?难道蝶儿尚在人世?姑娘不忍我枉死?”
“枉死?山下火化遇难者是你干的吧?你贪图金沙,招来官兵,蓝氏措手不及,尸山血海,你会枉死吗?”
“我不想推卸任何责任,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蓝二锅头遇杀,蝶儿蓝群蓝枝落入猛虎堂,受尽屈辱,作为丈夫,我替她们报仇雪恨没有错,无奈旧仇未了,新仇又生,此恨连绵无绝期!我马王爷不配活着,姑娘为何阻拦……”
“闭嘴!你在为你造就的恶果掩盖!”
“姑娘,我没有说我不该死,念在你跟蝶儿和蓝群蓝枝姐妹一场的份上,请你告诉我,她们在哪里,我马王爷就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要跟她们在一起!”
“混蛋!你究竟爱几个?”
“她们受了太多的苦难,遭受了太多的屈辱,蝶儿姐妹情深,都非我不嫁,我已经收了蓝枝。不娶蓝群蓝枝,蝶儿不依我,没办法,爱屋及乌!本来,杀了沙虎、灭了猛虎堂就要来云崖娶蓝群的,无奈成了现在这个局面。我该死,我悔过,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蓝群,伤她太深了。现在,既然蝶儿已死,我马王爷就没有了再活下去的理由……”
“爱屋及乌,蓝家姐妹何等骄傲的存在,你一句爱屋及乌就把她们说的如此轻贱,那不是还要感谢你收蓝枝做妾了?”
“这一点,我不想多做解释。”
“你要灭猛虎堂为蓝氏报仇雪恨,为什么不先来云崖,我云崖蓝氏的钢刀难道灭不了猛虎堂?”
“为自己的妻子报仇,我没脸来云崖。”
“混账糊涂!自大狂妄!现在,蓝氏几百人为此送命,云崖灭门,这样的恶果谁来承担?你吗?”
“给我机会,假以时日,我必手刃姓崔的姓林的两个狗贼,屠戮我蓝氏者,有一个算一个,必将血债血偿!”
“狂妄自大,你当你是谁?霸王项羽吗?对付一个猛虎堂,都铩羽而归,败得如此狼狈,跟官兵对垒,只怕你带瞎眼老娘都得赔上!哼,不说别的,现在蝶儿死了,但蓝群蓝枝却侥幸活着,你怎么选择?是生还是死?”
“她们在哪里?”
“怎么?想见到她们你以为她们还稀罕你?”
“我知道,蝶儿若死,所有人都会抛弃我,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一个出家做了姑子,另一个身怀六甲,只剩半条命,终日以泪洗面,有命不久矣。”
“请带我去见蓝枝,要死要活,我俩一起。”
“你也想死?本姑娘还以为某人要杀尽仇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老子死字在额头,仇人安能享太平!”
“呵!是吗?你当我不知道你马王爷?你死得起吗?蓝枝什么都跟我说了,你有瞎眼老娘一个,痴憨哥哥两个,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娇妻夏金婵!蓝蝶儿算什么?蓝群蓝枝算什么?”
“是,老娘撇不开放不下,但是没了蝶儿,我老娘也会生不如死,我就算留着命回去,老娘也不饶我,请姑娘告诉我,蝶儿埋在哪里的!”
“青山埋白骨,处处是冤魂,你在乎的只是蓝蝶儿一个?就不为蓝氏枉死的几百人感到惭愧?”
“请问姑娘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我要是你,蝶儿不会死,云崖每一个人都会好好的,可是你就是你,你让他们全都枉死了。”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假如我不替她们报仇,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对吧?对不起,老子做不到!”
白衣女子哼一声道:“单纯的报仇会有这样的后果吗?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向前三步走。”
马武果然向前跨三步:“什么意思?”
“跳下去。跳下去马上就能见到蓝蝶儿,她会告诉你,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过,我劝你还是先跟我去看看蓝枝,先保住你们的孩子,然后再说死!”
“你说什么?”
白衣女子再不说话,飘然而去,待走得远了,嗟然留下一诗:“深谷有幽兰,芊芊似神仙,繁华多姿态,何苦作红颜。”
马武先还紧紧跟随,后来不跟了,因为她这诗的意思竟是在奚落他不该糟蹋了云崖的好花。
白衣女子在一直往斜下方走,天太黑,山间灌木丛生,脚下根本没有路,这首诗又太短,马武没跟几步就失去了那女子的踪迹。
他感觉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了,白衣女子的出现不外乎是来给他引路的,可这样引路不是把人往悬崖下引吗?
可见,蓝蝶儿一死,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打算原谅他。
罢了,她说得很对,繁华多姿态,何苦作红颜,蓝蝶儿死了,马王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就算去报了仇,蓝蝶儿也活不过来!只管往前面走就是了,大不了掉下悬崖摔死,摔死正好跟蝶儿团聚。
想到此,大步向前,再不惧死,并大声表白:“伊人如芝兰,香魂绕九天,云崖来相会,何必是人间。”
完了举步一纵,大叫一声:“蓝群蓝枝!各自保重!蝶儿!我来了!”
蓦听得耳畔生风,身如万剑穿心,几次撞击,所有意识瞬间就消失了。
……
仙女山白云洞
方慧突然于石塌上醒了,感觉心慌意乱,神志崩溃,眼皮子嘣嘣直跳,怎么揉眼都收拾不住,整个人有要虚脱而死的急促感,她被迫起身盘腿而坐,又猛吸一口气压在丹田,使劲绷住。
老尼白云突然从外面进来:“别坐了,他跳崖殉情了,快跟我走。”
方慧绷着的那口气一泻千里,吃惊地望着白云师太,跳崖?殉情
他能跳崖殉情?
天呐!怎么会这样!
这是一个男人能干的事吗?
方慧心里一痛,眼睛一眨,眼泪扑面乱滚,顷刻之间变回蓝群、顷刻之间无所适从。
老尼的动作很麻利,拿了她的云丹葫芦,又从紫檀木筒中取了蛇灵芝,一股风一样出去。
蓝群木雕一样,师父明明知道她心已死,为何还要告诉她这个?难道他跳崖殉情,她们所有活着的人就必须得负起责任来?
那个人伤得她体无完肤,蓝氏几百人为他的发财梦丧命,还不够吗?
所谓殉情,就是弃所有活着的人于不顾,老娘都不要了,这是人干的事吗?这种情谁又消受得起呀!
但是回头一想,这件事她蓝群的责任大了,蝶儿死了,蓝氏几百人都死了,但她蓝群活着,她若不弃他而去,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他会跳崖吗?
白云师太已经走很远了,声音几乎是从洞外穿透山体渗透进来:“蓝群,你在磨蹭什么?这个时候可以逃避吗”
怎么叫回她原名了?她老人家自己给起的道号呀!这可不是叫错了,责怪的意思很明显!
是呀,这是一个验证人性的时刻,一切的一切,他用一个死字来终结。
如此决绝,谁不为之动容?她能看着他死而无动于衷吗?
……
窄巷龙家老宅
赵子文、何老五等脚夫于日落前赶到成都,货物归仓后齐聚龙家老宅。小院突然之间来了这么多人,孔萨嘎玛有些慌乱,忙与众人见礼。众人听闻孔萨嘎玛和金沙血案一系列事件后惊诧不已,又对组建马队进藏一事大为振奋,最后都纷纷啐弃马武。
赵子文带来消息说,太和镇防洪堤的卵石基础已经竣工,杨铁山已经做好了修筑主堤的各项准备,驮牛山的采石场二百余匠人轮流赶工,日夜不停,已经开始大量出料了,涪江河见天近百艘木筏运送石料,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道,还有就是今年增加了许多棉田,秋后有可能棉花大丰收,纺纱厂要想大量囤积籽棉,还得赶快修建仓库,刻不容缓。
赵子儒干脆借出莫道是手里所有的银票,跟赵子文和赵老三讨论至深夜,做了一系列安排。
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赵老三接手成都各处生意,赵子文经管财务,并管理太和镇所有店铺、核算纱厂库房的费用和筹建,何老五专门负责脚行、码头一切事务,纱厂生产就暂由袁掌柜全权负责。
次日一早,进藏马队所需货齐,收拾停当,龙家老少全家、华老爷子帅华福堂几个当家前来相送。由于没有赵老三在身边,临行前,龙老爷子把龙十三和龙十一强行推给赵子儒做贴身护卫。
一行数十骑走至清远门,远远看见一帮兵马列队相候,最前面正是四城统捕崔东平。
龙十三一马当先上去抱拳道:“崔统领,不知有何赐教?”
崔东平回礼道:“十三少,非是赐教,而是奉总督大人和提督大人之命前来送送孔萨姑娘和赵东家。”
龙十三看看官兵阵势,呵呵笑道:“崔大人夺回金沙,剿灭了小同财余孽,居功至伟,可喜可贺。只是,在下有一不恭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子儒夹马上前道:“十三,好好说话。”
龙十三回头看看赵子儒,欲言又止。
崔东平抱拳道:“十三少请讲。”
龙十三道:“赵姑爷让我好好跟你说,那我就好好说。我想崔大人是非分明,不是斤斤计较之辈,所以我斗胆问问,如此巨大的金沙数量落入官府,总督大人和提督大人难道就不想跟孔萨姑娘表示点什么吗?”
崔东平微微一笑道:“这种大事,岂能是我一个小小捕快能够知道的,不过,总督大人得知孔萨姑娘今日回康定,特遣下官送来几箱东西,烦请孔萨姑娘捎回去,至于是什么,在下不得而知,据说,城外还有林铮林把总带兵护送。”
众人听闻,拭目以待。
只见崔东平把手一挥,兵丁往两边一闪,十余口铁皮加箍的大木箱一字列开,看箱子后面的守卫,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再看箱子上面庄严的封皮和牢固的铁锁,里面是什么就不难猜测了。
如此巨大的木箱如果装满银锭子,一箱会有多少呢?
龙十三龙十一分别看看赵子儒和孔萨嘎玛,孔萨嘎玛则看着余德清和莫道是。
余德清夹马上前拱手道:“大人,箱子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崔东平道:“重是肯定的,贵不贵我说不清楚,因为我无权开箱检验。不过在我想来,赵东家第一时间把有关事态告知衙门,又与孔萨王府建立了通商渠道,衙门就断不会去克扣孔萨姑娘,虽不能绝对公平,但也绝不至于以大欺小。”
这话的含金量足以说明,箱子里面是金沙兑换的银子无疑了。
可是,王府马队丢失的货物除药材外,光金沙数量来核算,至少应该有十数万两银子才对,就算要留下一半做报酬,也不至于只有这些啊。
这十五口箱子的容量显然离十万两相去太远,这能不是以大欺小?
余德清回望众人,表情愤慨。
赵子儒冲孔萨嘎玛点点头,孔萨嘎玛夹马而出,以手捂胸鞠了一躬道:“谢谢大人,请大人转告总督大人、提督大人,只要公平合理,孔萨王府今后誓必与川府精诚合作。当然,这一次衙门帮助了我,可另当别论。不过,我希望衙门今后跟赵爷交接的时候能和今天不一样。”
崔东平笑笑,拱手还了一礼道:“我没有开箱检验过,所以许多事都说不上来,不过我可以转达姑娘的意思,相信衙门也会遵照姑娘的意思办。那……就祝姑娘一路顺风?”
孔萨嘎玛拱手一礼,不再言语,夹马领先而行。
赵子儒一抱拳,向所有官兵作别,然后跟孔萨嘎玛并驾齐驱。
崔东平见赵子儒一言不发,脸上始终波澜不惊,猜他心里必是不爽,朝身后的兵士一挥手,示意跟上,然后夹马赶上赵子儒道:“赵东家,现在卫藏地区很乱,边军正在处理相关问题,到处都是流贼反叛。或许,总督大人是考虑现银太多不安全,箱子里有其它东西也说不准,毕竟,这属于衙门跟孔萨姑娘的首次交易,信誉是至关重要的。”
赵子儒大而化之,淡然道:“按道理,如果找不回金沙,孔萨姑娘一个子儿都得不着。既然找回来了,总督大人这般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崔大人,你们辛苦了,给点辛苦费是应该的。至于你说的其它东西,我和大姑娘没敢奢望。”
崔东平面上一红,抱拳呵呵道:“不至于,不至于。赵东家,我就送此处了,一路顺风。”
赵子儒自然不能把不快强加给崔东平,抱拳道:“崔大人,回来请你喝酒。”
崔东平应一声,打马自去。
出得城门,路边果有几辆马车和数十骑全副武装的官兵相候,为首的正是林铮。
赵子儒一看标营士卒尽皆悬腰刀持长枪,一个个龙精虎猛,杀气腾腾,心下不由又对马提督多敬了三分。
一番见礼后,林铮也不拖沓,吩咐众人将铁皮箱尽数搬上马车,完了尾随于马队最后,亲自押送。
马队出江桥门直下三江口,取邛崃官道,车马锦旗,浩浩荡荡进入建昌道。
在建昌道休整一日,采购路上所需一切。次日一早,丢弃了马车,将所有的货物、箱子架上马背,结队出发。
孔萨嘎玛老马识途,避开大路,穿山过涧走了两日,于第三日日落黄昏时攀上一道横壁。
此壁被连天植被笼罩,只听流水在丈余之下的荆棘从中哗哗流动,前不见波澜、后不见浪花,竟不知足下悬崖到底有多深。
孔萨嘎玛一指前方幽深的林间蛇行小路道:“这里已经是二郎山山脚了,请各位牵好马儿,注意脚下,不要踩空。”
众人游目一望,不敢多言,这季节草长莺飞,周围大树没有,全是疯长的灌木藤曼,一派葱茏,几不见天日。而且,林间枝丫横斜,稍不注意就有刺伤人畜眼睛的危险,再加脚下之路宽不过一尺,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陡坎,落脚处,竟不知是何人何时用刀斧砍伐后遗留下来的栈道,脚边净是灌木茬子和腐朽的枯枝败叶,更有踩上树茬暗桩扎伤脚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