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情定雪山
马,永远是识途的高手,越是凶险的道路,越能彰显马的智慧,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马的选择就是它的发言权。
孔萨嘎玛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放松马缰,任马儿自由发挥。
赵子儒、余德清则一直跟在孔萨嘎玛身后,走在马队最前面,一边砍伐树枝藤蔓、一边清理路上腐叶以防马蹄失陷。
马队如此艰难跋涉,一路小心翼翼,众人自是看不见头顶巍巍二郎云山雾绕、皑皑白雪的壮景了。
一路往上,山势愈是险峻,道路更加难行,爬到一处山涧回廊时,天空豁然开朗。此时虽已落下了夜幕,但总算走出了灌木丛林,见了天日了。
孔萨嘎玛一看周遭地势,这里有谷地方圆数丈,虽无草地可牧马,却有山间雪水潺潺而下,林边也有若干枯死的乔木树枝可用于篝火取暖、生火做饭。
此处,实乃安营扎寨的风水宝地也。
赵子儒一声令下,所有人动手卸马、饮马、上马料,马儿是最辛苦的,得先紧着它们吃好喝好,然后捡柴生火、搭建简易帐篷。
做好这些,众人自主结伙,十人一小组,埋锅造饭。
孔萨嘎玛作为东道主,也是唯一一个熟悉马帮生活的人,她点燃篝火,烧好茶水送到每一个小组后,又跟赵子儒、林铮商议夜间的守护事宜。
饭后,众人都去睡了,赵子儒、孔萨嘎玛、莫道是、余德清、龙十三龙十一和林铮围着篝火侃侃而谈。
因赵子儒问起林铮,官兵预备将马队护送到哪里开始返程,林铮说道:“总督大人说,藏区太乱了,这条通商渠道非常重要,必须直接送到康定府,并要帮助排除一切障碍,保证孔萨姑娘和赵爷绝对安全了才能返回。”
赵子儒笑笑,不置可否。
龙十三则望着孔萨嘎玛道:“要我说,马队已经进山了,到这里就算是到了孔萨王府的势力范围,即便还有不怕死的敢来打马队的主意,那也是蛮夷野汉,对付这些人,我们这些人应该已经够了,林大人其实没必要再跟我们去受苦了。”
林铮呵呵笑道:“谢谢十三少的好意,请不要误解总督大人派我来的用意,我作为军人,当然得服从上官的安排,不管前方是一马平川还是火海刀山、或者虎狼遍地,军人都必须服从命令。”
龙十一想要说什么,赵子儒举手阻止他,冲林铮点头道:“服从上官指令是对的,只好辛苦林大人了。”
孔萨嘎玛道:“说实话,卫藏这几年土司叛乱频繁,发生了多次战争,朝廷与各土司的隔阂日渐加深,主要原因就是这个东印度联盟大肆鼓吹要统一康巴、布达拉和安多三地,成立西藏独立王国。土司贵族们利欲熏心,盲从附和,接二连三策划了几起叛乱作为策应,从而开启了东印度联盟的吞并野心,也将整个藏区带进了黑暗,这让大多数牧民非常痛苦。”
林铮为了堵塞龙十三的言路,旧话重提道:“去年五月,巴塘土司纠集丁林寺喇嘛以反天主教为由火烧教堂,杀了传教士,袭击了闻讯前去调解的驻藏大臣凤全,杀死官差百余人,从而举族叛乱。建昌道台边军提督赵尔丰和四川提督大人领兵围剿平叛,血洗了一个什么沟。平叛后赵尔丰留任炉边督办,实施改土归流,其后就战事不断。”
说完又笑道:“诶,大姑娘,你们家也是世袭罔替的土司王,赵尔丰怎么没将你们家也平了呢?”
孔萨嘎玛面上一红,望望赵子儒道:“甘孜县靠近川边,棣属建昌道管辖,而且我们家两代朝廷命官,现在尚且在任上,根本就不在改土归流的范围,我的祖父和父亲乃至于我的家族都是竭力支持改土分流的,并主动减租减赋,稳定族人。”
“事实上,甘孜王这个虚衔对于我家,已经旁落了,之所以还顶着王这个名分,实在是族人顾及我们家对甘孜寺的贡献,以及两代朝廷命官在任的份上。甘孜王最早属于实力最强的麻书家族,作为王,需要主管寺庙的一切事务,麻书家族拼掉几代男丁充当喇嘛,最后在香火延续上走向了没落。麻书家族没落后,我们家接替过来,维持两代后,也被迫转交香火旺盛的同宗同族,就算是到现在,甘孜寺绝大多数喇嘛都属于麻书和孔萨两大家族的男儿。”
赵子儒恍然大悟,也十分惋惜,整个家族的男儿都去做和尚,什么样的家族才不会没落?
难怪,堂堂甘孜王,竟然让一个女儿出来抛头露面。
孔萨嘎玛见众人神情暗淡,似乎因为触及到她家的隐私,都在自责,岔开话题又道:“霍尔诸司的老爷们也跟藏区的土司不一样,他们共同认为,钱财利益,只要能抵制西洋人强取豪夺就行了,分些给牧民是应当的。”
赵子儒道:“所以你们家就跟其他地区的土司不睦,甘孜寺就有了麻烦”
孔萨嘎玛道:“最大的麻烦就是东印度联盟的干扰。可惜,麻书家族和霍尔氏都站在我们这边,甘孜寺离布达拉太远了,他们鞭长莫及。”
林铮道:“那你们家目前的威胁是什么?”
孔萨嘎玛道:“他们虽然鞭长莫及,但甘孜寺也是佛教殿堂,东印度联盟可以利用佛教来孤立我们,替换寺庙主持就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派德格班禅及一帮西洋人占领了甘孜寺,戕害了前任主持活佛,并大肆圈点各处矿山,禁止牧民开采放牧。”
龙十三道:“那你们为啥不去找赵尔丰平了这帮人?”
孔萨嘎玛道:“甘孜寺没有叛乱,目前还不至于动用朝廷军队,我们只想用自己的武装守护矿山,赶走那帮人就行了。”
林铮呵呵道:“赶走?怕是不容易哦,洋人有枪,除非把他们永远留在甘孜寺。”
话落转向赵子儒又道:“有边军在前面主持大局,赵爷既然进藏,尽管大胆为之,这样有助于甘孜寺,也有助于边军。总督衙门这一次虽然不够大方,但终归还是为了这条铁路,马提督之所以安排我来护送你们,目的就是希望能够助上一臂之力,这条商业通道对于川府来说至关重要。”
龙十三道:“既然边军在前面,林大人又何必亲自受累,早些返程吧。”
林铮呵呵直乐。
赵子儒道:“翻过大雪山会遇到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人多总有人多的好处。我想,这一路走来,不是没人打过我们的主意,大概也是被我们的阵势吓回去了,大姑娘,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孔萨嘎玛道:“出山的时候马队打着王府的大旗,又有泸定藏兵护送,马贼甚至沿途土司没有动我们。谁知一出建昌道,护送的藏兵一走便遇上猛虎堂。这回回去,我们打的不是王府的旗子,进山后会不会有马贼前来滋扰,真的不好说。只是林大人,如果到了康定再让你们单独折回,就太不好意思了。”
林铮道:“我的使命就是这个,大姑娘不必如此。”
孔萨嘎玛莞尔,替他续上茶水,又鞠躬道:“谢谢大人,请大人也把孔萨王府的谢意转述给总督大人。不过,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如果我们双方今后有买卖上的合作,赵爷的所有决定都代表王府,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林铮讪笑道:“其实我已经说过了,衙门这一次克扣了姑娘是衙门的不对。”
孔萨嘎玛微微一笑,看看赵子儒和余德清,说道:“这一次不同,衙门帮了我的大忙,应该我说谢谢。”
林铮抱拳回礼道:“姑娘这样善解人意、大方得体,林某实在佩服。”
继而转向赵子儒道:“也许赵爷应该知道,铁路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动工,民间质疑声很大,总督衙门急了呀。我还听说,朝廷对川商财团的集资进度很不满,已委派邮传大人盛宣怀来成都巡查了。”
赵子儒笑道:“说实话,在我的内心,修铁路也是不能儿戏的,川商财团什么实力我很清楚,朝廷后知后觉有了顾虑不奇怪。但是,既然集资机构已经形成模式,现在想要改变策略怕是为时已晚,朝廷定期派人巡查也合情合理。”
林铮道:“但是盛宣怀开了话口,提议官商合办,尽快完成集资,尽量将开工之日提前。”
赵子儒蹙眉道:“提议仅仅只是提议吗?”
林铮道:“所谓提议,要看是什么人的提议。盛宣怀是洋买办,在朝廷是有话语权的。这个洋走狗奴颜媚骨,洋人就是他爹,他的提议对川路公司威胁很大。”
“哪来的消息?蒲大头怎么说?总督大人什么态度?还有谘议局呢?他们什么反应?”
“人家现在只是提议,谁能怎么着?但是,他凭什么敢到这里来放这个屁?赵爷你想想。”
龙十三呲目道:“官商合办是什么意思?”
林铮道:“官商合办,官字两个口,谁知后面还有没有变数呢?谁都知道,集资太慢,铁路等不起。这个理由大于天啊赵爷!就像十三少问的那样,官商合办是什么意思?搅屎棍嘛!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川路公司集资已经上千万两银子了,何以连孔萨姑娘万余两金沙都兑换不出?为什么还要巴巴地去找洋行兑银子?”
赵子儒摆手笑道:“你想多了,总督府怎么可能允许去跟川路公司兑银子,那是股银,专款专用,谁钻营谁掉脑袋!”
林铮道:“那把黄金兑给洋人是不是也蠢了点?”
赵子儒继续摆手道:“这个我说不上来,不过呢,一般的商行也兑不来,毕竟不是小数,应该与其他无关,还是不要猜测的好。”
林铮道:“没猜啊赵爷,这依靠洋行的做法跟盛宣怀的说法是不是如出一辙?”
赵子儒笑而不语,众人不明所以,龙十三好奇道:“怎么个意思?”
林铮见赵子儒对此话题不是很感兴趣,为刚才的话有些后悔,搪塞道:“十三少,我道听途说,未必是真。”
龙十三闻言,目光犀利,看看赵子儒和莫道是师徒,哼了一声道:“修路的股票,我龙门上上下下买了三千余股,几十万两银子可不是给他们玩儿的!”
余德清道:“平民百姓为了筹银子,许多人家破人亡,未来会如何,谁有把握?”
众人还要说,见赵子儒目光冷冽,温怒不语,也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孔萨嘎玛不知川汉铁路是怎么个事,但知道衙门和铁路紧密相连,不光是衙门,就连赵子儒对这条铁路都有十分的热情,只是没想到自己的金沙最终还是到了洋人手里,那么今后跟衙门合作不就蹩脚了吗?
莫道是察颜观色,把孔萨嘎玛的反应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他就说道:“赵爷,做买卖的是以赚钱为主,总不至于呕血去扶刘阿斗吧。”
赵子儒道:“大师,话不能这么说,刘阿斗虽是阿斗,但他总还是阿斗。国家稀缺资源不能流失,我们的合作对象就显得举足轻重,主动权在我们,不能拿孔萨王府的生意开玩笑。”
孔萨嘎玛闻言,展颜笑道:“赵爷,我永远信你,孔萨王府也绝对信你。”
话说到这里,气氛不免尴尬。
林铮自知失言,无意中把衙门卖了,但作为铁血军人,真诚待人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没有说错。忠者,德之正也。且勉之吧。
次日一早开始登山。一路兜兜转转,迂回而上。孔萨嘎玛、余德清、赵子儒和龙家兄弟依旧在马队最前沿披荆斩棘,莫道是和众弟子居中,负责看护重要物资,林铮率官兵断后,负责其他货物押运。
二郎山海拔三千多米,紧邻康定府泸定县,高是一回事,陡峭艰险没有路才是它最大的特征。
彼时正值内地麦子初黄的季节,算得上是夏季了,可一上二郎山的山腰,刺骨的寒冷就告诉了所有人,这里此时的严寒赛过内地隆冬腊月。
越往上,道路越难走,上面冰雪融化,雪水顺山流下,湿透鞋底。
所幸山路少泥,多是灰黑裸露的岩浆表层和碎石沙土,扎人的针叶灌木枯死,再加积雪未融尽,新雪又覆盖,一层一层的软垫垫在脚下,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点儿不觉得溜滑,要不然,别说是超负荷的马队、就算是赤手空拳的人,也休想爬上山去。
孔萨嘎玛一边搜索沿途的标记,一边用木杵子探路一边道:“赵爷 ,我可不想他们跟去康定府,官府的人心太复杂。”
赵子儒道:“那你想在哪里打发他们返程?”
孔萨嘎玛道:“我想在泸定。泸定知县德吉占堆跟我爸啦是故交,到了泸定,自有藏兵护送我们回康定。”
龙十三道:“这个林铮也是个不知趣的,要是我,根本就不会上二郎山,哪有送客送这么远的?”
赵子儒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毕竟是好心前来相送,你难道还能赶人不成,我看这样,到了泸定给他办些交接,话由我来说。”
余德清只顾扫雪,头也不抬地道:“要我说也跟十三的一样,还办什么交接,他明显就是想讨打发。”
孔萨嘎玛道:“德清哥哥,没关系的,到了泸定,我会送他一些兽皮和药材,德吉老爷那里有的是。人家送我几百里,总该备一台薄酒好好答谢答谢。”
龙十三闻言笑道:“那余大哥从强盗手里把你抢出来,要把你送到家,你该如何答谢?该……该不会要以身相许吧?哈哈哈……”
孔萨嘎玛悠地羞红脸,瞄一眼余德清,跺脚转身避羞去了。
余德清佯怒,拿扫雪的树丫要去捶龙十三,龙十三嘻嘻哈哈躲了开去。
赵子儒乐滋滋笑道:“也是哈大姑娘,德清出生虽然清寒,但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你俩天生一对,无可挑剔,你要是有意的话,等到了王府,我一定找你阿妈啦说道说道,给你俩保个媒。”
孔萨嘎玛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是巴不得嘞,这些日子以来,她让余德清抱也抱了,背也背了,这小伙一表人才,功夫又好,品性极佳,在她孔萨王府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俊秀人物。
这时候,她不敢有丝毫因为羞怯就出卖了自己内心的举动,一来,姑娘早已芳心暗许,二来,余德清面子很薄,哪怕一个眼神不对都有可能伤了他。
余德清已经知道孔萨嘎玛的心思了,因为,姑娘每一次投怀送抱都是整个儿贴上来,没有嫁他之心,又怎会如此?只是,他自身有些自卑,生怕孔萨嘎玛以为他别有用心,故而不敢透露丝毫的儿女私情,除非孔萨嘎玛主动提出来,不然,他可是不敢。
孔萨嘎玛不是受世俗礼仪捆绑的女子,赵子儒说得如此正式,余德清也没有直言反对,索性将余德清的手臂一挽,迎着龙十三兄弟怪异的目光挑衅着对赵子儒道:“要是这样的话,到家时赵爷得先喝三碗酒!”
赵子儒哈哈笑道:“一定一定。”
龙十三兄弟二人直接傻眼,龙十三道:“天啊!难道我比他差了?”
孔萨嘎玛道:“不差,就是太油嘴滑舌了。”
龙十三撇嘴,龙十一啧啧称奇道:“私定终身,该浸猪笼!”
孔萨嘎玛这一举动让余德清如浴六月阳光,心跳不止,却骂龙十一毒舌妇,惹得赵子儒这样的人都乐不可支,觉得跟年轻人在一处乐而忘忧,有趣得很。
都站下来说笑,后面的马队赶了上来,税刚税勇都来相问发生了何事。余人皆不搭理他们,都埋头扫雪开路,赵子儒则回望身后走得很是狼狈的马队,招手喊道:“都加把劲,马上到山顶了。”
二郎山之险险在山脚下,险在山腰上,到了这及顶之处倒显得视线开阔了,只见茫茫白雪在阳光下金芒四射,让人睁不开眼,唯有背对阳光,方能一览这金玉辉煌的琉璃世界。
爬上山顶,站在世界高处,脚踏白雪,手扶流云,看远处,雪峰隐隐,丛林沟壑,无尽苍茫。
孔萨嘎玛高兴得像一只快乐的兔子,手舞足蹈,清脆的笑声在蓝天白云之间飘荡。
众人面对这一幅阳春白雪,如画江山,忘记了劳累,忽略了少氧的不适,都为征服传说中的雪山而凭添豪气。
二郎山西面不同于东面那般险峻,因从此向西便是高原地带,地势高了不知多少,雪山之下,伏峰如贝,丛林草地,碧玉苍翠。更远处,白云雪山,鹰击长空,浩鸟比翼,一只白鹤正展翅飞来。
孔萨嘎玛以一双柔荑阔在嘴边做喇叭状遥呼呐喊道:“哎……!我回来啦!哎……!二郎雪山,你好吗?……”
完了展开她天籁般的绵羊音,用高亢的藏语喊唱道:“休巴德勒,岗拉梅朵!阿壤嘎波予,夏迭聪聪嘎玛。阿里雪哉亚咚,吉布珀尔雅!哎哎哎……!托切那,卓嘎拉姆啦,托切其米那拿……”
林铮笑道:“姑娘,你唱的什么呀?听不懂啊!能不能来点儿我们都听得明白的?”
孔萨嘎玛脆脆甜甜一笑,复又唱道:“哎,早上好,雪山雪莲。我爱你啊,洁白的仙鹤。请把翅膀借给我,快乐飞翔。哎哎哎……谢谢啦,尊敬的女神白度母,感谢遇见,善良的护法神。亲爱的人啊、尊敬的客人,欢迎到康定来做客,菩萨保佑你们,快乐安康,幸福吉祥。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