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车马店
滚了李扯拐,马武扶着牛车车沿挨车把式坐下,抱刀于胸前,侧目望着杏脸小生道:“大家都是出门人,可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送你们一个忠告:功尔(工耳)莫与山来争,白鹤落岸知水深,权臣能卜刀下死,不留碑冢不留坑。”
说完呵呵一笑,表示自我解嘲。
没想到那斗笠汉子听后竟然回头怒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众目睽睽之下,马武毫无畏惧之色,果真一字一顿再念了一遍。
那中年人要发作,被身后的杏脸小生强行推着走了。
这一番对峙,在旁人看来是双方发生了口角,差点打起来,没想到人家只念了一首诗,好戏就收场了。
只是这诗从马武口中脱口而出就大出孔萨嘎玛意外,马武竟然会作诗?尽管这诗狗屁不通,怎么理解都是在胡扯,但这里的人除了孔萨嘎玛之外,几乎都是斗大的字都认不得两个,谁能知道他放的这是什么屁?
世上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凡是遇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那就都会认为他是在放屁。孔萨嘎玛是异族女子,虽通汉语,但对诗词的认识也很有局限,她倒能把他这歪诗的意思捋出来一些来。
想不到马武还有些文才,虽多有牵强之处,却是能出口成章,凭这一点,这厮的人品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与余德清相比,自有不同之处。她对这首诗含混的理解是,追名逐利之心切莫去与山争高低,白鹤飞得再高,落在河岸边也知道水深水浅,那些工于心计的弄权显官算计一辈子,自知也逃不掉做刀下鬼的下场,害怕死后尸骨和财物被世人刨出来,所以不敢立碑、不敢立坟,只有挖一深坑把自己埋于地下,永不见天日。
而那杏脸小生则是马武正妻蓝蝶儿,她跟马武的关系不同,理解就不同,她认为她的男人该正经的时候绝不会酸不拉几的做作,这首诗,定不仅仅只是诗,而是有特殊含义的。
首先,她们来这儿的目的马武再清楚不过,那么,马武最该告知他们的是什么?肯定是金沙的下落。
不义之财人尽可取,马武谋的就是这个。
她蓝氏家族曾经叱咤风云,干的就是从富人嘴里夺食让自己吃饱肚子勾当,金沙来自于异族权贵,谋之取之,乃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跟她蓝氏的行事作风不犯冲。
所以,得尽快找出诗中的隐意。
在快步拉开跟马武之间的距离的同时,蓝蝶儿专拣诗中最为隐涩的字眼推敲,似如‘功尔’,功尔是什么意思?无典可据,怎么理解都不会是功名利禄之意,为什么强行把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蓝蝶儿在脑海里例举了誓如,功尔,弓耳、弓尔、宫尔、恭耳、公尔、工耳、工尔……最先摘出功尔一词,因为这一组是唯一有意思的,可以理解为功名利禄,把功尔莫与山来争一结合,无疑是狗屁不通。之后又选出弓耳和弓尔,因为这两组可以组合成两个字,即弥或弭,甚至还有邛,如此可组合成三个拆字迷的字来。
再从诗中寻找,又找出‘山来’两个字可以组合成一个崃字。有了这个崃字,再把前面三个字结合,邛崃一词突然出现!
为什么会出现这两个字?没有这么巧,一定有所指!蓝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一拽在前面快步而走的斗笠汉子蓝大锅头蓝骏道:“哥哥,邛崃没有错,方向是对的。”
蓝骏道:“没有错?那是哪里出了错?”
旁边的张山道:“怎么个意思?嫂嫂是说我哥的这首诗有名堂是吧快说快说,你怎么知道去邛崃没有错?”
蓝蝶儿哎呀一声道:“我们家爷的诗就是一串拆字迷,第一句里面的工尔和山来就是邛崃两个字拆开的!懂了吧?”
张山连邛崃两个字认都认不得,哪懂什么拆字迷,蓝骏也是跟他家的军师读过书的,虽然起步晚,没蓝蝶儿读得精,但也瞬间顿悟:“好!那就还回邛崃!”
光宏顺道:“真的是邛崃?邛崃什么地方?诗有四句呢,快解后面的,千万要搞明白,不要再跟先前一样做无头苍蝇。”
蓝蝶儿道:“快走就是了,后面的慢慢拆解,哪儿那么容易。”
众人一听,大步向前,脚下生风。
后面的马武远远看到此情境,心中大定,看来娶老婆就得娶一个鬼点儿的,要不然,男人要成事,比登天还难。
可是接下来,蓝蝶儿再也没有从第二句里面找到相应可以拆解的字,不停念叨白鹤落岸知水深。
念来念去,旁边的光宏顺说了一句道:“嫂嫂,这一句好解,上一回说的是白蛇庙,白蛇跟白鹤不就一字之差吗?会不会是上回把白鹤庙说成了白蛇庙?”
蓝骏道:“是有一座白鹤山。”
蓝蝶儿不敢肯定诗中的白鹤指的就是白鹤山,咀嚼道:“白鹤飞落在岸边也知道河水有多深?”
张山道:“怕是口渴了要找水喝。”
光宏顺道:“搞不好是说白鹤山就在河边上。”
张山道:“邛崃有什么河?”
蓝骏见多识广,脱口道:“邛崃的河就多了,有羌水、有南河,还有西河……”
蓝蝶儿再把白鹤落岸知水深嚼一遍,点头道:“洪顺说得对,河边有座白鹤山!”
蓝骏摇头:“这可不是拆字迷,这是瞎猜的,可别猜错了。”
蓝蝶儿道:“哥哥,这一句没字可拆,哪一个字都拆不出名堂来,爷可能实在没办法才用猜谜提问的方式来表述的。退一万步说,假如错了,我们始终在前面,爷始终在后面,等他来,总有办法补救。我们可以到邛崃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一条河边有一座叫白鹤山的地方就清楚了。”
蓝骏听此说,立即吩咐身边脚程最快的蓝骁回双江口领马队赶去邛崃白鹤山接应。
众人都对他的举措表示不解,待蓝骁退去之后,蓝骏才笑道:“这事儿巧了,以前我们兵败南撤的时候就在邛崃南河白鹤山白鹤寺住过一晚,白鹤山山不高但林子密,就在邛崃西郊南河边上。唉呀,转眼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要故地重游一回。伤心地呀……”
众人不免黯然,特别张山,在知道施南蓝氏乃当年小同财后裔时就吃惊不小,今日听蓝骏再提旧事,就更加因为娶了蓝春为妻而深感负重。
蓝骏马上一皱眉,不可思议地道:“白鹤山烧香还愿的人络绎不绝,怎么可能把金沙藏在这里?不可能!”
完了又着急问道:“第三句是什么?”
众人瞬间跌入谷底,蓝蝶儿也皱眉道:“权臣能卜刀下死,意思是有权的王公大臣能预算出自己有朝一日必定成为刀下鬼。意思简单明了,没有提问,要拆字的话只能拆权字,可找不到拆这个字的理由。组合的话……只能组合臣和卜、卜和下,因为可以组成一个卧字、一个卡字。”
蓝骏若有所思,默念道:“邛崃白鹤山卧卡?”
蓝蝶儿噗嗤笑道:“哥哥也太心黑了点儿,你要知道,若两个字都用上,岂不是把卜字用了两回?与其说是卧卡,还不如说是卧鬼坪……”
马武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兄弟走远,对着路人大声喊道:“江湖路,江湖人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赶车的,抓紧赶路!”
前面的蓝蝶儿听见,回头一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在催促他们快走!
而后面混在人群里的江湖探子则以为马武识破了他们的身份,都不由得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车把式见马武面相不善,为方才的胡言乱语大感窘迫,赶紧救场道:“大路上人多,都是胡说,图个热闹,大爷不要放在心上。”
马武把车把式的话撂一边,冷眼旁观身边走过的路人,他不相信这些路人是真正纯粹的路人。
车把式忙把牛车停下,忐忑道:“要不,我们等等再走?”
马武就想试探试探到底有多少人跟着自己,欸一声道:“等什么等,我只想快些找个饭庄歇脚吃饭,太饿啦。”
那车把式笑笑,好生为难的样子。不想后面车把式道:“小人的表叔就住在前面雷家祠,那里有茶肆,大爷实在想打尖,我倒可以帮忙跑跑腿。不过,怕要走二里冤枉路。”
马武咧嘴一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而是往后去撩开沙虎的车帘。
一通交涉之后,马武回过身来跟李扯拐细声交代了一番,冲车把式一挥手,意思是继续赶路,不去雷家祠了。
牛车缓缓启动,马武却没有上车,就一步不离跟在第一辆牛车车厢一侧,眼睛只管留意越众而去的一拨又一拨行人。
这之后走得异常沉闷,路上的人或三三两两从不同的岔路口分流,又或是三五成群从不同方位归聚,虽有各自谈论的话题,但都是家常便饭,互不相扰的说辞。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有多,头顶的太阳火辣起来,已然到了正晌午。
那时的人,脚力是非常惊人的,日行百里是常事,马武饿了累了可以坐车,李扯拐等人腹中空空,委实走不动了……
黄昏,大平原广袤的田园罩上一层薄雾,油菜花和麦穗花在烟霞里无边无际,散落在四周的村落庄园蓊蓊郁郁、桃花似火、炊烟成阵。
眼前,田间小路纵横交错,两条黄泥大路在此丁字相交,路口一块半人高的碑石,上刻有白头驿三个字。
此岔路往北入白头镇去崇州,往西,大路朝天,直去邛州,交叉点内角十余丈的空地上一座牌楼,顶端石板雕花,刻着白头驿车马店。
这里虽然是车马店,却也是官方驿站,店主的经营模式不能像城镇或路边客栈那般随意,因为驿站毕竟是地方官衙收发公函的所在,车马店也是为邮差备换车马的地方。
但这家驿站的公人有些家世,也有些枉法,因此地与建昌道交界,距康巴蛮夷之地较近,故而养了不少马匹,除供邮差换乘之外,也供过往客商押金租赁,店主甚至把车马店经营得跟大型客栈一般无二,不但可供商旅住店歇脚进食,而且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马武一行走到这里,牛车就算是把他们送到了终点。
彼时已至日落黄昏,所有人精疲力竭,一番交涉之后,数十人住进了车马店。
当然,孔萨嘎玛‘仍未苏醒’,仍由马武包进抱出,其情由跟少年夫妻一般无二。
沙虎只以为那蛮婆子在路上时已被马武迷奸,成了马武的女人,故而再不动杀她的妄念,只想看马武怎样玩弄这个女子。
数十人入住,光是一顿简单的饭菜就让车马店的伙计忙了一顿好的,待吃完饭,安排好见不得人的女眷安歇和守护之后,马武建议沙虎租赁五匹马、五辆马车以备急用。
沙虎当然知道租赁马车的好处,他现在有银子,金子都多得没处安放,还在乎这些?今后注定要过东奔西走的日子,哪能少得了马儿来跑路呢?
可是租赁算怎么回事?
沙虎即刻就派沙平壤去跟店家接洽,花一千两银子买来十匹马。
这么多的人,十匹马哪里够?沙虎心一横,又用两颗拇指头大小的金瓜子换了五辆马车来。如此一来就有了十五匹马,五架车,若遇意外,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怎么都够了。
马武见沙虎关键时候如此舍得,暗笑这王八善解人意,同时也竖了个大拇指把他捧了老高。
有了马,就得会骑马,对于马武来说,骑马跟骑牛没区别,关键是在来的路上跟孔萨嘎玛勾兑密谋时,马术精髓已被他牢牢记住。但其他人却不行,得学。
首先,为了提高战斗力,沙虎、沙平壤、李扯拐这三人就必须学,而且时间仓促,必须一个时辰学会策马狂奔,甚至还要能在马背上杀人。
但是,沙平壤年纪大了,马背颠簸,说什么也不肯学。
于是,天一落黑,别人都睡觉了,马武还得带人学骑马,好在门外这坝子够大,上马下马不是很难,很快就学会。
坐于马鞍,放松缰绳,让马儿自由前行的要领也很快掌握。
但要想让马儿跑起来,这坝子可就太小了点儿,得上大路放开了,一步一步学。
可是问题来了,三个人都是这队人马的主心骨,都去学骑马了,店里家人的安全怎么办?沙虎自己提出,越多人学会骑马越好,再选十个得力的弟兄一起去学,余下的弟兄由李扯拐带队守护家人。
李扯拐一听,很有些不情愿,因为吃饭前,马武特意密授过他,今晚铁定不会安宁,不来官兵都会来仇家,要想逃命,必须学会骑马,逃命时除了全力保护孔萨嘎玛之外,要尽量顾着自己的弟兄,因为拼命时弟兄就是力量。
马武不曾想沙虎有这样的安排,但沙虎目前是老大,他的必须听从,于是对李扯拐道:“蠢了吧?沙爷这是把他的家人交给你了,你得多重要?你已经学会了一半,剩下的今后可以再学,但今晚你得保护好你该保护的人,这是大事。实在想学,院里不是还有两匹马吗?你可以在院子里学赶马车。”
李扯拐之所以叫扯拐,是因为脑子贼精,做事不按套路出牌,收到的效果往往让人另眼相看。马武的话他当然听得懂,什么是保护好该保护的人?什么是你可以学赶马车?谁才是该保护的人?出了事,该保护的人是不是该在马车上?马车是不是该走前面?骑马的是不是该在后面?赶马车不更安全吗?
得嘞,这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只等沙虎等人一走,李扯拐就溜进孔萨嘎玛的房间,如此这般一说,然后背着美女堂而皇之上了马车。站班的弟兄看着羡慕不过,瞌睡也没了,马上就跑过来一半。两辆马车同时出了院门,
孔萨嘎玛此时哪能再装昏迷,藏在车内传授开了,怎样让马走、怎样让马停、怎样让马左转、怎样让马右转、怎样让马奔跑、怎样让马飞奔、怎样让马狂奔、打马夹马的力度如何如何,会怎样怎样、急转弯怎样才能不翻车、遇到马惊怎么办……包括骑马的要诀,马镫的作用等等等等。
正玩得起劲,陡见路边黑戳戳跑来一群人,上坝子就有人喊一声道:“这里可是车马店?”
李扯拐吓了一跳,有人来投宿不奇怪,可问话之人的声音太熟了,赶忙一提马缰,待马车停稳方才问道:“当然是车马店,你是哪里来的?”
来人一听,也是咦了一声道:“你是李扯拐?”
李扯拐一乐,小燕山来了,而且还带这么多人来,于是赶紧跳下车沿抱拳道:“燕山兄弟,是你啊?”
小燕山大大咧咧地回答:“可不就是我吗?哎呀,没想到你们竟然先到了,大哥呢?”
李扯拐看他身边一下子偎过来不下二百人,熟悉的没几个,大多都是生面孔,问道:“你怎么现在才赶来?后面……后面都是我们的兄弟?”
小燕山嗐了一声,骂道:“他仙人板板……不提了。大哥呢?马武是不是也在?”
李扯拐避开问题不答,再次问道:“后面都是我们自家兄弟?”
小燕山怒道:“废话!小南门范家兄弟难道是外人不成?”
李扯拐心里打一通股,忐忑道:“范家兄弟?那‘不算’外人,不过得快去看看,客栈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了。”完了抱拳又道:“哥老倌些,辛苦了。”
完了再次冲院里喊道:“腊狗子,招呼柜上弄饭吃,五爷和范家兄弟到了。”
门内应了一声道:“是肖五爷吗?”
李扯拐骂道:“龟儿子,还有哪个五爷,当然是我们肖五爷。快点儿!”
骂完又对小燕山道:“兄弟辛苦了,快进屋,我去叫大哥,大哥在外面遛马呢。”
小燕山安心了,冲后面的人马一挥手,百十号人全员跟进。
听得院内店小二吆喝一声道:“客官请,客官几位?”
小燕山没好气地道:“自己数!”然后是店小二讨好的赔笑。
见里面全都进了大堂,李扯拐重新坐上车沿,对着车厢小声道:“现在怎么办?”
车厢内的孔萨嘎玛道:“来了多少人?”
李扯拐道:“怕二百有多。”
孔萨嘎玛略有迟疑,继而断然道:“叫你里面的人都出来,继续赶马车,看看再说。”
不等李扯拐喊叫,里面跑出五人,就听腊狗子道:“这下好了,来了这么多人,不用站班了,我们也来学一学,要得不要得?”
李扯拐刚要骂这厮混账,蓦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东面而来,而且来得好快,孔萨嘎玛惊问:“是马爷他们回来了?”
李扯拐心子一紧,颤声道:“不好!马爷他们在西边,搞不好是小燕山屁股后面跟来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