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脱困
香堂之上,十二星君姿态各异,关公神像独顶忠义堂三个鎏金大字,裱金楹联、禁令牌匾、一应陈设香火供品自不必说。
虎皮首席大椅左首上端坐着九龙舵手华柏祥华老爷子,右首上坐着龙华堂新主龙宝堂。
堂下余座尽皆空设,龙门开山立堂属正首,门人居右,站有龙宝川、龙宝印二子及龙门十五孙。
华门属龙门正首姻亲外戚,门人居左,站有华东海、华南海、华西海三子及华门十二孙。
两堂各旗十字当家二十人立于下首。
偌大的龙门阵势力上下万人之众,在先前,各堂也只设仁义礼智信五旗,后来日益庞大,不得不再设松柏一枝梅五旗以便管理约束。
其实,哥老会一般公口都只设有仁义礼智信五堂人,其它字号并未正式组织,龙门属于另类,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
今晚龙门的气势跟十八堂齐聚的阵势不差分毫,原因金沙一案在外面翻江倒海,猛虎堂多年来恶贯满盈,龙门代表哥老会龙头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黑十条十大刑法、各种刑具、及各执法长老,一样不差,一个不少。
一番唱罢之后,龙宝印、华南海令旗一出,猛虎堂窦海泉一众二十人被推上堂来。
龙宝堂一声喊:“来啊!把窦海泉拉到一边去观刑!”
窦海泉双腿中枪,下半截失灵,拖进来就被扔到地上,整个人都是迷糊状态。
有华家兄弟二人将他提起,摁在旁边椅子上,又掰开他的死鱼眼,要他学习什么叫过香堂。
二十名龙门执法长老亲自执杖,先是四十红棍将下跪之不仁不义的袍门败类杖了一轮,后是各断一指,再问金沙下落。
偌大的香堂之上哀嚎遍野,不招之后坐硬板凳,还不招又滚钉板。
四轮过后,猛虎堂的虎尽皆昏死,一瓢凉水下去,接着架油锅,添柴生火,要油锅里洗手!
当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刑罚黑的很,但要想让他们知道哥老会甚至龙门规矩的厉害、问出金沙的下落就不能太仁慈,所以规矩这东西有时候是没那么多讲究的,关二爷杀人,许多时候也是和仁义犯冲的。
油锅里洗手就是肉焦骨头酥,被炸成油干。
龙宝堂这才问道:“窦海泉!再问你一遍,有人出一千两银子买你不死,你招还是不招?”
窦海泉气息奄奄地骂道:“姓龙的,一千两银子就打瞎你的眼了吗?老子不晓得哪个小气王八一千两就想买老子的命,你让他出来!”
“这么说来,你愿意招了?”
“老子只想吐他一泡口水!”
龙宝堂点头:“嗯,有点儿当家人的样子。好!我就看着你吐他一泡口水!来人!带人进来!”
话落一阵脚步响,窦海泉回头一看,来人二十出头,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小嘴巴小眼睛,獐头鼠目,一身下人伙计装扮。
来人进来就质问:“窦三爷,听说你要吐老子一泡口水?”
窦海泉看都懒得看他:“你是谁?老子不认得你!一千两就想买老子的命,你问姓龙的答应吗?趁早!哪里远滚哪里去!”
龙宝堂道:“对!一千两就想买一条狗?哪里远滚哪里去!”
来人不理龙宝堂,抱臂直视窦海泉:“老子为了你这条狗命在这里熬了一天一夜,受了不少气,你喊老子滚?老子滚了拿什么跟我家大奶奶交差?你当你的命很值钱吗?一千两都给多了!你当你是谁的恩人吗?你猛虎堂做的那些事,哪一件都够把你王八切片剁碎的!老子买你是要活剥了你,让大奶奶亲自操刀剐了你喂狗的!”
窦海泉破口大骂:“那你王八在这里看着不就行了吗?老子马上就下油锅了,你正好拍手称快!”
来人冷笑,弃开窦海泉望着龙宝堂和华百祥:“少废话,就一千两,老子就买个手刃仇人的机会!卖不卖!”
“不卖!凭什么卖给你你当你是谁?”
“龙大爷!我家大奶奶说了,你可以弄死猛虎堂所有人,唯独得把他留给我们!要不然,大家今后都不好走!”
龙十三怒极拔刀:“你他妈你当你是谁呀?谁要跟你走?”
来人冷笑:“年轻人,别动不动就拔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龙宝堂道:“信不信老子带你一起油锅里炸了”
“可以啊?油炸总比腐烂生蛆好,老子死得满屋子油锅香有什么不好可是姓龙的你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的亲戚六眷不也到处都是吗?”
龙宝堂的脸一下就黑了,拍案而起:“你他妈到底是谁!”
来人一指窦海泉:“猛虎堂的仇人多如牛毛,你去问他!”
“他跟你有什么仇!”
“奸我姐妹,淫我妻嫂,卖入青楼,他王八恶贯满盈,老子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龙宝堂眼睛眯成一条缝,继而哈哈大笑,望向华百祥道:“华姑爷,这王八是潼川人!”
潼川人?窦海泉大惊失色。
“没错,他就是潼川人。”
随着这一句轻描淡写话语,赵子儒走进了香堂,看也不看那獐头鼠目的家伙,冲堂上一拱手:“华姑爷,大哥,把窦海泉给他,让他滚。”
龙宝堂一听就怒了:“妹夫!你说什么呢?”
赵子儒道:“奸人妻女,总是要还的嘛,我潼川来的女子经猛虎堂卖出去的不下千人,他让窦海泉去潼川死,我认为没什么不可以。”
华百祥嗔道:“子儒啊,怎么想的?你该不会是……”
赵子儒立刻打断:“华姑爷,宝珠和华珍都在我家,她俩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这个人必须去潼川死。”
龙宝堂暴怒:“你什么意思嘛!”
“大哥,你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纯粹是多余,我说过,这件事官府插手了就得听官府的。江湖人,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该死的,谁都不会放过,反之呢?我们是不是也该成全他人,大家都是江湖人嘛。”
龙宝堂道:“到底什么意思意思?听不懂!”
那獐头鼠目的道:“我都听懂了,就你听不懂?”
赵子儒道:“大哥,这事儿就听我的,除了窦海泉,剩下的,交给官府,龙门没必要趟浑水。”
龙宝堂气得拍桌子咬牙。
赵子儒手一招:“老十老十二,抬他的东西呢?拿过来,弄他走。”
龙十龙十二面面相觑,又不得不过去拿来担架。
那獐头鼠目的伸手一掏,一张银票拍在龙宝堂面前:“龙大爷,谢谢成全!这是一千两,说话算话!”
龙宝堂道:“滚!”
一百多双眼睛看着窦海泉被赵子儒弄走,谁都不能说出一句什么来。
最后华百祥道:“宝堂,姓马的劫走了那孔萨姑娘,子儒多半是投鼠忌器。算了,他也是为龙门好,随他去了。”
窦海泉才是当家,弄走了窦海泉,这香堂还开个屁啊!
龙宝堂又一拍桌子:“来啊!凡是不招的,统统处理掉,下油锅炸不死的,三刀六洞,一个不留!”
走了窦海泉,谁他妈还愿意做硬汉?猛虎堂所有人全都要招。
一个说,金沙在邛崃卧虎山,一个说在大邑乌冠镇,一个说在猛虎堂的枯井里。
除此三人,其它的答案基本一致,具体位置他们不知道,找到沙虎就能找到金沙,埋藏金沙的地点只有三位当家大爷和马王爷知道,就连埋金沙的兄弟都一个没回来。
邛崃卧虎山,一听就是假的,那是抢劫杀人的最多的一个点,傻逼才把金沙和死人埋在一起。
大邑乌冠镇,这地名没听说过,大邑跟建昌道出山路线偏了八十里远,简直是胡扯。
猛虎堂的枯井里,这话鬼都不信,沙虎再蠢也不可能把金沙埋在家里,至于后面的,说了等于没说,跟对抗没什么区别。
不过,提到马武这个人,龙十三动了心思,联合余德清就有找到马武的可能,马武跟沙虎沆瀣一气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金沙对于龙门志在必得,他愿意赴汤蹈火,找金沙去。
不等香堂流程走完,龙十三建议先遣人手出去寻找线索,捉拿马武。
龙宝堂对这个侄儿的说法十分认同,华柏祥算是龙十三的公公了(川人把姑婆的丈夫称公公),龙家十五孙、华家十二孙是龙门未来的顶梁柱,跑江湖办大事理当由未来力量去操持厉阅。
于是,龙宝堂长子龙青云、华东海长子华仕飞带队,龙门二十七少全员出动。
二十七少刚走,赵老三来龙华堂传赵子儒的话,说,总督衙门、提督衙门出了通缉令,全力捉拿沙虎,势必追回金沙,劝龙门管好子弟,参与追凶可以,但切不可参与金沙之争,以免招致横祸。
华柏祥、龙宝堂满口应承,但只字未提龙门二十七少的动向。
哥老会的底细在总督衙门、提督衙门、四城巡捕的档案柜里都是有建档的,若说对龙门日常活动的了解,崔东平算是头一份儿,成都第一大帮会能是省油的灯吗?
成都不乱,龙门不乱,这是龙远航最早给总督衙门的保证,金沙劫案,龙门表现如此活跃,什么意思?
总督衙门、提督衙门军政联合发出通牒:黄金白银乃国之命脉,藏王府金沙既然在川府被劫,衙门就有责任立案追回,保护国有资产、保护藏王府少主之安危、促成赵子儒汉藏通商渠道构建是当前大事,为此,提督衙门特遣标营一千六百精兵,外加巡防营一千四百人,归四城巡捕崔东平统领追剿,任何非法参与抢夺者格杀勿论!
因此上,掌握各堂口活动轨迹、追踪沙虎、小燕山下落就成了崔东平的案首要务。
龙门二十七少一出动,捕快房明里暗里的力量也就接踵而出。
江湖探子、衙门卧底,这两股幽灵永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尽管现时因为赵子儒的关系,龙门之参与被特许为‘营救先锋营’,与衙门之间仍处于联手状态。
但两者之间的互防之势悄然形成,但再机密的信息皆不可能天衣无缝。
余德清、莫道是、马武等与孔萨嘎玛密切相关的人立即进入官方视线。
然马武其人是此案之关键,他的一切背景资料也迅速得到查实印证,这是官方的铁腕,能把龙门甩出二十四条街,因为龙门不会使此‘下作’手段。
子夜里的九眼桥码头,一轮皓月挂在天顶,繁星伴随南河里的夜航船在浑浊的河水中荡漾。
南河里的船没有因为风声鹤唳的金沙案和夜深人乏就停摆避嫌,繁忙的商业营运和复杂的城市案件一样冗杂,容不得一丝懈怠。
水上客栈的规律在于,各家的地盘泊各家固定的客船,夜航船沿江泊岸,没有在客栈港口标记处泊岸的船只属于违规犯禁,码头巡查或河道巡防一经发现,有扣留船只的特权。
不管泊岸船只是否在码头管辖区域,只要是在水路繁忙的交通口岸,巡查巡防都有特权扣留。
这也是现时城市巡防之河道管理规定的。
偏偏就有那么不自觉的两只航船在距离码头百丈之处流向岸边,并在排污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启航顺江流走。
月亮和星宿可以作证,这两只蓬船的靠岸时间很短,算不上违规泊岸,就不知货船在此载客会不会犯王法。
但此时的江岸连一只夜游的狗都没有,至于江湖探子和衙门鹰犬,似乎只有百丈之外忙到不分昼夜的码头上才有。
此二航船顺水泛舟,披星戴月,直出蓉城至华阳双江口靠岸。
彼时已天光大亮,从两条船上陆续下来四十余人,有老少妇孺十五六人、青壮汉子二十六七。
领头先行者横肉虬须,身高六尺有余,十分粗犷,大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此人不是沙虎又是谁?
沙虎身后两个相貌相仿的老叟,尽皆一缕长袄,头顶瓜皮小帽,须发皆白,正是沙平洲兄弟二人。
二人中央,马武背着一个锦袄裹体、头顶青纱斗篷的熟睡之人。
再之后,老妪韵妇、少男少女圈在左右、随行家奴,成群结队相护两边。
码头上,各色人等,不多也不少,反正很有一副码头景象就是。
沙虎一行人从码头出来,立即引来一群滑竿软轿、套牛厢车。
这帮人,争相邀请,非常之热情。
李扯拐立即上前驱散滑竿软轿,把三位牵牛拉车的盘发汉子尽皆招呼拢来,交代了去处。
虽然已经离开小南门几十里开外,但每个人的危机感愈发强烈,沙虎连忙帮马武将见不得人的孔萨嘎玛装进第一辆车厢内,他自己想要上去,却被马武赶了下来。
孔萨嘎玛这两天一直被马武续着迷香迷着,迷香这东西金贵,出了城当然不能再浪费有限的资源,为避免孔萨嘎玛醒来见着沙虎不受控制,马武当然不会允许其他人再上这辆车。
而沙虎上了马武的贼船,此时惶恐不已,不得不言听计从,全程听马武安排就是。
那蛮婆子长得那样,谁知道马武这个色坯动的什么歪心思?不让上就不上,沙虎就只好跟自家叔叔婶婶挤上第二辆牛车。
而沙家年轻一辈的太太及年幼子女就塞了满满一车厢。
三辆牛车再容不下一人。
地上就还剩下窦海泉一家老小和李扯拐一家,要套车的话,最起码还得两辆车。
李扯拐找马武拿主意,马武道:“现在已经出城了,你的家小你安排,窦三爷没了,他的家小我来安排,反正大家得分开,不能老在一起,为什么你懂的。”
李扯拐二话不说,码头上刚好有五台滑杆,他便全都叫过来,把自家父母、老婆和两孩子抬了,又跟父母和自己女人交代了去处,给了双倍脚力钱,打发走了。
窦海泉一家反而没了着落,因为码头上再也没有滑杆了。
马武一挥手,牛车启动,咕咕噜噜、吱吱嘎嘎上路,他自己就陪着窦海泉一家走在车队的最后。
走了一段,马武对窦海泉的儿子道:“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以自立了,给你五百两银票,找一个偏僻一点的小镇,带婆娘娃儿暂住一两年,敢不敢?”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老娘和爷爷可以不要了?别把我当脓包软蛋,我不比你小多少。”
“这么牛?”
“不牛,我老子混江湖的,你当我是混什么的?”
马武呵呵笑:“多大了?”
“十六。”
“十六就成家,还不牛?”
窦海泉女人文氏眼圈都红了:“姑爷,他俩还是孩子呢,我们一家还是在一起吧。”
马武笑道:“丈母娘,放心,逗他的,我自有安排。”
码头上的人流似乎很惊艳这一大家子出行的阵势,目送率极高,直到牛车出了码头十余丈石板路,拐上西去的官道方才收回。
川西平原的野外很是空旷,村落庄园都是家族式的建筑群,远远望去,眼底除了麦田就剩两样,村庄和道路。
没有任何家族愿意住在大路边上,因为大路边行人多,江湖路上出偷摸,除非是客栈、车马店、茶肆饭庄之类供过路人歇脚的场所。
故而大平原上目力所极看到的景物,如果用脚力去丈量,至少得半日工夫,也就说,马五等人西去的动态如果一直不变动的话,会很长时间留在人们的视线之内,除非进入城镇改道易装。
这是通往成都的大路,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常见就是过往商旅和背刀随行的护卫。
人多复杂,最易帮会探子、官府爪牙隐藏。蜀地少马,平原上的商运多用牛、独轮车,如山地那样直接用脚夫挑担子送货的现象并不多,所以类似马武一行所乘的牛车并不寂寞,除此之外、独轮车、滑竿、各色步行挑担子打赤脚的农夫穿插其中,谈天说地,逗乐子打趣者不知凡几。
当然偶尔也有骑马的江湖人或者骑马办差的公人越众而过,所谓官道,不外如是。
走了不过里许,后面跟上了一辆马车,赶车的獐头鼠目,上来就问马武:“大爷,要坐车吗?”
马武一见此人,敲了敲他的马车车厢,大声道:“你这车里有人吗?”
赶车的道:“没有。”
马武道:“你去哪里?”
赶车的道:“大爷想去哪里,我就可以送你去哪里,只要你给足车钱。”
马武大大方方给他一张银票:“那好,回头走,你什么时候不愿意送了,就叫他们下车。”
窦海泉一家愣住,这是什么话?
赶车的却没有犹豫:“那上车吧。”
文氏好不忐忑,极不情愿地爬上车,刚进车门,见车座子躺着一个人,当时没注意,待一家子都进来了,躺着的人一抬头,全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