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案中案
清远门,空旷、安静、夜黑如斯。城门楼子如一只展翅凌空的蝙蝠,诡谲地隐藏着它无穷的杀机。
既南边凌乱的枪声喊杀落幕之后,死亡的阴影鬼魅般随风而至,衬得此时此地格外萧煞。
静,静的可怕!
窦海泉近二百人蛇鼠伏行窜至此处,见此场景,所有人不敢动了。
窦海泉像突然看到鬼一样:“兄弟们!快走!”
突然,黑暗里火星一闪,砰一声巨响,接着火把满天飞,流星雨一样落入猛虎堂阵营。
昏黑的城门口一下子通透火红,窦海泉只见外围人影晃动,眨眼之间,前后左右就被围死。
窦海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片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都能听见铅弹穿透肉体的声音,身边的兄弟瞬间倒下去几十个。
惨叫声起,窦海泉惊魂出窍,猛虎堂所有的火器都留给小燕山了,自己这帮人手里只有刀片子,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还击?
好在火统洋枪都是单发,打完一枪就得重新填弹,再加对方的枪法也臭的很,所以己方中枪的一干人都没有当场丧命。
要命的时候是不容许任何人后退的,都不用窦海泉发号施令,猛虎堂立马开始反扑。
窦海泉这才大叫一声杀,举步往正前方扑去。
可是,还没等他往前跑上十步,枪声再次响起。
跑在最前面的总是最先挨枪子的,猛虎堂一众亮在街心避无可避,无疑就是一群活靶子。
枪声一停,猛虎堂又倒下几十人,窦海泉脚下不停,一丈开外就挥刀乱劈。
可他想拼命愣是够不着,人家也不给他冲上去的机会。
枪声再起,前后左右,四面开花,而且连续不断,打击目标都是选择不要命的反扑对象。
窦海泉不敢冲了,猛虎堂还能站着的寥寥无几,他没有了往前冲的本钱。
双方毕竟都是一座城里的江湖人,一非军人二非专职杀手,谁也不是杀人狂魔,谁也不是完全不怕死。
一个声音响起:“窦海泉!有人给一千两银子买你不死,放下你手里的刀!也许你还能不死!”
窦海泉一听,大怒,挥刀就上:“你他妈是谁!老子跟你拼啦!”
“打断他的腿!”
砰一声枪响!
窦海泉脚下一麻,身体失去平衡,啪一声摔倒。
猛虎堂霎时间跪成一片,弃械求饶成了唯一的选择。
窦海泉大腿中枪,咬牙往前爬,仍旧是紧握钢刀,意图拼死一搏。彼时一道电光射到脸上,一个声音喊道:“打断他的双腿!”
这一声喊就像炸雷一样,却是龙家老三龙宝印。
又是砰的一声枪响,窦海泉再次中枪,瘫软在地,搞清楚对象是谁之后,第一反应就是,马武这王八羔子指的这条路竟是一个夺命天坑!
但同时他也听清了,人家分明喊的只是打断他的双腿。
那就是说还有一线生机。
他忍着剧痛喊出来道:“有本事打死老子!姓龙的,想要金沙是不是?我日死你龙家八辈祖宗……”
话没说完,后脑勺重重挨了一枪托,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龙宝印大手一挥,门下数百人一拥而上,纷纷缴了猛虎堂所有武器,把一应跪地者统统绑成一串。
龙宝印再度挥手,窦海泉数人就被拖入人流随龙华堂一众洒血而去。
他们走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是守城的兵马司统领率四百余守军前来打扫战场来了。
猛虎堂死了个七七八八,其余伤者统统进了清远门监牢。
……
窄巷龙家老宅
亥下时刻,南边的枪声、嘈杂声才刚刚散去不久,不知何处的枪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而且好不热闹。
余德清跳出房门,问了一声又是哪里?
暗处的税勇道:“不是南边就是西边,反正不是东边。”
余德清轻弹三下隔壁的房门,屋内孔萨嘎玛应道:“我这里没事。”
门楼子上的税猛道:“好像清远门那边。”
余德清一愣,脱口道:“怎么会是清远门?不好!赵爷在那边!”
莫道是从房里出来道:“不要一惊一乍的,龙门几千帮众,官兵在城里一万人有多,他们允许赵大少爷遇险吗?”
余德清道:“既然这么多人,怎么让猛虎堂跑到清远门去了?”
莫道是道:“东有龙门十八堂,北有四大门派三十六堂口,西边远、贵、重、险,人家这叫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
莫道是一出场,弟子们都钻出来了,黑压压站了一院坝。
余德清摸摸脑袋:“哎呀,难怪赵爷说用不着我们出手呢,真是料事如神!看来这批金沙的诱惑力着实不菲啊,它一声不吭,就能调动千军万马。”
莫道是道:“别得意太早,城门出不去,难道臭水沟里也出不去吗?你当沙虎是什么?宁死不屈的贞洁妇吗?只要能逃脱,狗洞都会去钻,要不然早死百回了。”
余德清怔在那里,税勇笑道:“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余德清若有所思:“西边这么乱,是不是出去几个接接赵爷跟大师兄呢?”
莫道是道:“你以为他去西边是看热闹的吗?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银子,早从提督街出来了,这时候应该在英国使馆里跟西洋人磨牙。”
余德清愕然道:“西洋人那里磨牙?磨什么牙?这大半夜……”
莫道是道:“应该是借银子吧,洋人都喜欢夜生活,寅时到次时才是他们睡觉的时间。”
余德清又糊涂了,找洋人借银子?龙家华家有的是银子,干嘛跟西洋人借啊?
税勇道:“师叔,要不把我们的银子拿来入股吧,我猜赵爷不是想从洋人那里借银子,应该是想弄到洋家伙,然后带我们进山。师叔,赵爷跟孔萨姑娘的生意可是稳赚不赔的哦”
莫道是道:“可以啊,只要他愿意,我明天就可以给他提银子。”
余德清道:“你们想多了吧?赵爷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莫道是道:“你怎么知道?桃树园老太爷正在开山采石,丰乐场要修堤坝,栽桑养蚕种棉花,修库房修厂房,他哪哪哪都要银子,只不过他不便跟我开口罢了。”想想又道:“若如税勇所说,我倒是有办法解决这难题。”
余德清笑道:“不会吧?丰乐场修堤坝也要赵爷出银子?杨铁山那王八是干什么吃的?”
莫道是打个呵欠,捂着嘴喔喔道:“难道叫他问百姓去要?”
税勇则道:“师叔有办法让赵爷开口跟你借银子?”
莫道是道:“他倒是不会开口跟我借,但屋里那姑娘若是开口也一样。”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莫师叔这是愿意无条件支持赵子儒。
余德清知道洋枪对于孔萨嘎玛来说有多重要,但依赵子儒的性子,是断不会挪用他师傅用命换来的银子的,就算为了孔萨嘎玛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还是跟洋人打欠条。
但洋人都唯利是图、现实得很,多半没有可能谈成功。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目的,银子由孔萨嘎玛来借,效果就不同了。
于是余德清再次敲敲孔萨嘎玛的门,问道:“妹子,你听见我师叔的话了吗?”
孔萨嘎玛好像睡着了,半天不见她回应。
余德清再次敲门,提高了音量呼道:“妹子,妹子……”
众人为之变色,但见余德清抬腿飞起一脚,只听咔嚓一声,板门应声碎裂。
余德清一拉门栓,跳了进去。
税勇税猛立即跟进。
可屋里除了后墙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外,哪里还有孔萨嘎玛的影子。
“是哪个狗贼!”余德清大骂出口,拔剑在手,钻墙而出。
税勇怒气一炙,尾随而出,仗剑直追。
莫道是惊怒交加,这姑娘刚刚还在说话,转眼之间就悄无声息被人劫走,这是在打他顺天教所有人的脸呀!遂一声令下道:“这姑娘走得还不远,留下五人把这消息传递出去,特别是赵爷那里,其余人跟我出去找!”
余德清追出大街,前后左右尽是黑黢黢街房、黑洞洞的巷道,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追,气急大骂道:“狗贼!有本事来与爷爷一较高下,偷鸡摸狗算哪门子好汉?狗贼!你出来!”
不料,这一通叫骂惹来一群巡逻兵勇,好在莫道是及时跟来,说明了根源,并请求兵勇火速报与城门,严防贼子出城。
余德清税勇税猛三人哪里死心,各带一对人马分散追赶。
可成都的街道,胡同、岔道何其复杂,几十个税家弟子跑遍了整个东南角,连累龙门数百人翻遍每一条街也是毫无结果。
一个大活人在龙家老宅被劫走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很快惊动了四城捕快统领崔东平以及提督府、兵马司、乃至东西南北各大堂口。
此案涉及大量金沙,谁能率先拿住猛虎堂首脑谁就有可能是最大的赢家,于是缉拿范围扩展到全城,军队、捕快、社团帮会全部出动。
赵子儒站在孔萨嘎玛失踪的屋子里,对着墙洞面沉如水。
赵老三虎脸阴沉,莫道是、税钢税勇税猛形如做错事的孩子,满是疚愧、无地自容。
余德清咬牙锉齿、坐卧不宁,拳头都快捏碎了。
所有人都在迫切希望赵子儒能从这离奇的失踪案中里出一些头绪来,须知孔萨嘎玛极有可能被沙虎拿去杀之灭口!
换在一日前,这个异族女子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但现在,她身价百倍!她的生死,事关汉藏通商大业、她的生死就是金灿灿的真金白银、甚至能够改变整个成都的银子危机。
她就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失去这个天使,赵子儒连夜通报给总督衙门的汉藏经济联营就等于是昙花一现。
失去这条商业通道,丢开赵子儒个人利益不说,甘孜金沙及其它奇货的流向就将永远关闭成都这道大门。
这种奇货、这种诱惑,试问有哪座城市、哪座衙门不被打动?只要金沙不落入劫贼和西洋人手里,哪怕它通过任何渠道输入流通,都是这座城市的财富!
何况成都正面临川汉铁路修筑的宏伟大业!
赵子儒的脾性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一次也不例外,因为他明白,能从这里将孔萨嘎玛劫走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如果仅仅只为杀人灭口,那孔萨嘎玛必是血溅当场,而非离奇失踪。但现在,劫案真相天下大白,还有必要杀人灭口?要杀,只应该是血溅当场。
其他堂口,手里没有任何底牌,拿了孔萨嘎玛也是白纸一张,毫无用场,所以这件事绝对是沙虎手笔,因为沙虎现在已形如过街老鼠,狗急跳墙,要拿孔萨嘎玛做保命的人质。
赵子儒之所以在认识到康巴商队和孔萨嘎玛的重要性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寻求龙门和衙门协助,完全是因为猛虎堂的威胁实在太大,如不及时诛灭,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心腹大患,然而百密一疏、大意失荆州,还是让那帮要钱不要命的贼子钻了空子。
能从眼皮子底下劫走孔萨嘎玛,这人是高人啊!是谁呢?
跟沙虎有染又这样诡异肆意者会是谁?想都不用想,除了马武再无别人。
这事儿若是马武所为,就不能急,更不能逼,逼急了,孔萨嘎玛必死无疑。
除开赵子儒,赵老三也是一个心细的人,按照他的猜测,沙虎其人有杀人之勇,并无谋人之略,撇开沙虎本人,其手下有些能为的就只有窦海泉、小燕山。
而这俩人,一个已如丧家之犬,一个已经落入龙门之手,不可能来打孔萨嘎玛的主意。
但还有一人就厉害了,那就是马武。
这个人之能为,可以说名满潼川,其江湖伎俩更是出类拔萃,劫走孔萨嘎玛的人除了他,再无别人,搞不好整个抢劫杀人案都是他策划的!
可是,他原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怎么可能变得这样快呢?
赵老三转而一想,瞬间想通了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哥老会都有一个民族情节,反清复明都视为义举,那抢劫异族人不也是义举吗?必是抢劫之前认为自己在行侠仗义,谁也没有顾忌那么多,当遇到余德清出手解救孔萨嘎玛时,马武的认知变了,这时本已经骑虎难下,偏偏余德清拒绝跟他走,因此而成恨,当又认识到孔萨嘎玛的身价远远不止已经到手的金沙后,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赵子儒久坐不动,且不言不语,急死余德清和莫道是。
赵老三实在憋不住了,说了一句道:“少爷,无论有什么猜测都不能再等了,我认为马武的嫌疑最大……”
话没说完,余德清暴跳而起:“三爷说什么?是马武!!”
税猛喝道:“我猜也是他!这狗杂种现在是沙虎的女婿!”
全场为之大动,赵子儒举手制止。
赵老三急道:“少爷,我给出三种理由是马武所为,一,他有这种手段,二,德清跟了我们不跟他,他怀恨在心,三,沙虎一伙抢劫康巴马队,搞不好他就是主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金沙,他也不可能罢手!”
全场为之沸腾,拔刀之声铿锵刺耳。
赵子儒道:“分析得是不错。但是他的立场是,他出手在先,我们出手在后,按道上的规矩来说是我们坏了他的好事,是我们对不起他在先。他本想把德清拉到他的阵营,从而把抢劫的事大事化小,彼此不伤和气,但没想到我们不但没让他如愿,猛虎堂反而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情急之下给我们摆了这一道,其目的,也是要让我们知道他的手段。当然,他若要让孔萨姑娘送命,孔萨姑娘早已不再人世了。但我估计他不敢,因为他的家、他的家小、他的一切,我们都一清二楚,要要他的命,我们也可以轻易做到。”
所有人哑然,没想到他还有理了。
赵子儒又道:“马武这个人坏是坏,但他还是有正邪之分的,或许抢劫马队时他只是为了金沙,怕是没想到会有后来这些曲折,更没想到会和我们扯上关系。”
莫道是道:“无论如何,都应该尽快找到他!”
赵子儒道:“但是不能不预防城北四大帮派三十六堂搅合进来,特别是西洋人。金沙之诱惑力可使人丧心病狂,马武能如此,其他人更会如此。大师,对待马武,必须要怀柔,毕竟,他知道你们太多事情,所以才有恃无恐,我们不能不慎重。”
莫道是吐了口恶气,瞪着余德清直喘粗气。
余德清咬牙,更是气急败坏。
赵老三道:“那更应该找到他,至少能清楚孔萨姑娘的下落。”
赵子儒道:“你有确切的方向可以马上找到他吗?”
赵老三道:“这没有。”
赵子儒道:“我的看法是,现在马武已经知道了孔萨姑娘的价值,孔萨姑娘落在他手中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是沙虎的死期更近了一些,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表示无法理解。
“马武现在是沙虎的女婿是不假,但你们忘了还有一个蓝蝶儿,蓝家几姐妹在猛虎堂待过,跟沙虎有血海深仇,马武为什么还要娶沙虎的女儿呢?”
众人啊一声,尽皆错愕。
“明显是报仇来的嘛!所以,都不必过于担忧孔萨姑娘的安全。”
余德清道:“那他什么意思?”
赵子儒道:人都有贪念,只是看值不值得,马武更会如此,毕竟金沙就是黄金,谁得到谁就能安享一生富贵。再说,谋算这批金沙之前,马武必有一番算计的,岂能甘受沙虎摆布、替他人做嫁衣裳?所以金沙的下落,马武必然也是知道的。如今官府参与进来了,这批金沙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打开门户让他走,他的去处必是金沙的去处,跟着他也就找到了金沙。尽量不要让官府、江湖势力、乃至洋人知道有马武这个人,要把一切视线锁定在猛虎堂。当然,这个我来做,全力搜索马武、解救孔萨姑娘就看莫大师和德清师兄弟的了。”
……
翌日入夜,东郊关帝庙。
庙堂上,刘关张三尊大神栩栩如生,尤关二爷之形状更为高大,供台之上大红蜡烛光照如昼,烟雾升腾的青香插了一香坛,烟雾在烛光照射下把这座神圣的庙堂衬映得宝相森严。
门外的龙门子弟三步双岗,五步十哨,沿石板大道排出山门。
此庙长存数百年,早年皆由道教和民间义士所供养,清兵入关,反清复明之天地会兴起,关二爷名声大涨,啯噜进川,啯噜会形成,龙门鼻祖开山立堂 ,此庙便设立龙门香堂,现时这里,香火鼎盛,日纳香客成千上万,前来烧香还愿进贡者络绎不绝,其人气威望赛过千古圣殿武侯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