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热锅上的蚂蚁
小南门沙家祠堂密室,猛虎堂聚义厅。
密室的门开着,内堂门外,一十六个站班听命的分两边尽皆弯腰站立。
自从来了马武,猛虎堂聚义厅的布置大变样,内堂十二星君神像高高在上,关二爷周仓居中,忠义堂三字的牌匾悬挂在关圣人头顶,香炉里香火正旺,案上供着一只煮熟的腊猪头,满屋子都是肉香。
沙虎稳坐上首虎皮大椅上,黑着脸听着旁边口若悬河的二爸沙平洲给他背纲常。
这老家伙七老八十站都站不直了,偏偏把劝善令背得滚瓜烂熟,嘴巴还溜得不行,他正背道:“……君有钢,满朝中尽是忠臣良将,一个个文韬武略保君王。君无钢,满朝中尽是奸党,一个个想的是夺权篡王。且莫学,君不君臣不臣,纣王一样,须要学三国桃源刘关张。父有钢,生儿子朝日教养,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无钢,生儿子漂流浪荡,就算有万贯家财,也要整得溜达精光!夫有钢,教妻子勤俭为尚,每日里敬公婆伺奉茶汤,夫无钢,惯养妻子妖精一样,每日里想的是美貌儿郎……”
沙虎吹胡子瞪眼,喊了一声道:“幺爸,差不多够了,你这是说的什么名堂嘛!哪个敢像妖精一样老子把她卖窑子里去!”
全堂为之肃静,老头儿颤了颤,继续念道:“你这般,今日杀,明日抢,行为放荡,瞒得过黄泉老子,瞒不过汉留名下二十堂……”
这老儿,今日莫非撞着鬼母子上轿了?
妖艳得很!
做浑水生意的血盆里抓饭吃,你劝哪门子善?要不是上辈人就剩下他一个了,今天非把他摁在地上赏赐二十四红棍!
沙虎大叫一声道:“够了!来人!把他老人家杠出去!”
门外赶紧进来两人,一上一下把老儿搬倒,扛起就走。
沙平洲在二人肩上兀自挣扎叫嚷道:“我要你仁义礼智记心上!忠义二字最难讲!沙老虎!贪心害死人!杀人同杀己!枉你日日上香,跪拜关公,你这个混账!……”
说到最后终于走远了。沙虎气得吹胡子,脸都绿了。
一个跑腿提来一茶壶进来,帮沙虎斟满茶水退开,门外巡风方才进门抱拳道:“沙爷,探子报,死的抬去了东门郊外坟场,活的去了窄巷龙家老宅。”
沙虎吐出一口恶气,一拍椅子:“有多少人看护?龙宝堂、华百祥都在干什么?”
巡风道:“窄巷都是潼川那一帮子子,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
“好手?有多好?”
“这个……据兄弟们说,在九眼桥上劫走那蛮婆子的就是赵子儒潼川道上的,焦二娃几十个兄弟被人家一个人用拳头就打穿了,人家一抬脚就能把焦二踹飞一丈……”
“放屁!老子怎么没见着这样的人呢?”
“大哥去得比姑爷都晚,当然错过了。姑爷不是说了吗?他的兄弟以一抵百,他和你还有两个五爷加起来都不是……”
“放屁!老子问龙宝堂和华百祥在干什么!”
“现在外面风声很紧,到处都是崔东平的灰马点子,四大城门都关起来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分散在小南门这一片的探子多如牛毛,三爷五爷都躲在范家游说,请人帮忙,龙宝堂和华百祥在干什么,基本上……顾不上了。”
沙虎怒斥一声:“再探!”
巡风道一声是,退出。
沙虎呷一口茶水吞下,把茶碗重重放落,骂一句道:“牛日的,一帮外来骡子,日了天了!”
门外的圣贤沙平壤道:“你爱说人家是外地骡子,他要是骡子,龙远航能让他睡东床吗?他的根基深得很,暗地里通洋人,明面上通官府,龙家那一帮爷解决不了的,他都能解决。和西洋人走那样近,生意往来如胶似漆,听说手里也有硬火!再说,今天你也操练过了,我倒觉得你应该听老太爷的劝,至少莫要跟龙门阵较劲才对。”
沙虎被狗咬了一样,不过还是默认了这一茬,没好气道:“你又要来是不是?就算他是吃人的狼也有走夜路的时候,老子明里不敌暗里也不敌吗?虚他是偷人日的!把李扯拐找来,老子就不信活人会被尿憋死!”
门口有人伸出头去叫了声道:“李五爷,叫你。”
听李扯拐哎一声,进门弯腰,眼皮子上抬,拱手听令。
沙虎道:“你家姑爷呢?死哪儿去了?”
李扯拐道:“好像碰了钉子,气得不轻,在外面散心呢!我看是,没脸回来见你了。”
“散心?这个混账东西,他还有时间散心?老子说,抢了金沙药材就行了,少背人命债有好处,他倒好,说什么一个都不能留,留下就是祸患!可结果呢?他偏偏就给老子留了一个祸患!祸患无穷!!”
李扯拐咳嗽一声:“大哥,既然听了他的,现在怪他也迟了。要说 他也是尽了力了,为了灭口,我们跟马赛跑,我跟他一路的,跑得跟狗一样,好几次倒在路上差点儿爬不起来,一二百里路呢大哥,怎么是他留下的祸患呢?”
沙虎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看不惯他的吗?怎么帮他说话了?要是依我和老三的,抢了金沙就走人,对方知道劫他的是谁吗?这能不怪他?”
李扯拐道:“前几次不就是这样干的吗?怎么给人知道了的?这一次跟以前不同,点子身份在那里摆着,货物数量又这样庞大,灭口是对的。要怪,只能怪焦二娃这个王八日的,他在最后一道线上,守个门都守不住。你守不住不要一根筋呀?看势头不对躲开不露面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你看这王八有多蠢!”
沙虎一咬牙:“妈拉稀的!这王八就活该进书房!马上带人去把女婿娃给我找回来,告诉他,他那兄弟狗球都不是!狗东西,竟敢临阵撇开老子,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吃了人家一个屁!快去!”
李扯拐道:“得令!”
待李扯拐走了,沙平壤道:“赶快把东西还给人家,就说走了眼,多交几个人出去抵债,然后你快点跑路,谁都不要管了!再不跑,全都得死!”
沙虎又骂:“扯臊!现在能跑路吗?没有兄弟开道,跑得掉吗?好不容易做成这票生意,你叫我交出去?把谁交出去?焦二娃和几十个兄弟还不够吗?听你的只有喝潲水!谁还没有一帮过命的兄弟?把过命兄弟交出去,还有得好吗?”
沙平壤道:“都什么时候了?再拖拖拉拉你也走不掉!”
“别在废话了!快带人梳理通道,准备好!要走大家一起走!快去!”
沙平壤坚持道:“老三老五不在,主意不能拿死,就算马武在这里,他也会赞成我说的!有银子得要有命花!”
沙虎挥手道:“够了,我自有章程。你去准备家伙,安排好趟子手,不要误了赶水。”
沙平壤有很不赞同之意,摇摇头刚要走,又有探子来报:“姓赵的去了龙家,窄巷老宅加派了很多人手。”
沙虎闻言,眼珠子在眶眶里滚了两圈,喉咙里呼一声,一股气流从鼻孔冲出,像叹气,又像发狠,虎着脸道:“果然跟老子怼上了。牛日的。”
话落神色一黯,起来双手叉腰踱了两步,以示自己的沉稳。
沙平壤面神情焦虑,叹气跺脚,一边往外走一边挤出来一句道:“这时候了,还想着对付别人,真是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老子走了,你们一粒金沙都得不到!一个都别想活!”
沙虎冷哼一声,掩盖着自己的弱势,彰显着自己的大义,只在心里暗骂老混账!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鱼死网破的道理不懂吗?要是跑能解决问题,那帮蛮子骑着四条腿的马跑路,怎么还是死翘翘了?
门外的报道:“三爷五爷回来了!”
沙虎两个稀大步迎出去,却看见沙平壤将二人拦在外面叽叽咕咕。
小燕山面带笑意似听似不听,老三窦海泉则拍着他的肩道:“贤二哥,大事已经做下,其它都是小事,既然姑爷在龙门,二哥尽管放心就是。”
沙平壤怒道:“放心?马武做得了龙门的主?那蛮女人就不说了,猛虎堂又有百十号弟兄进了大牢,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是罗汉金刚?上刀山下油锅都拿他们没办法?”
老五小燕山嘿嘿笑笑,挤眉弄眼道:“哥诶,我小南门也有五堂八派十三线,油锅里掏钱、血盆里抓饭的事他礼字旗做得、仁字旗做得、我猛虎堂就做不得?不要紧张嘛,咱们在山里面做事,他崔东平知道多少?兄弟们呢?你怕是都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吧?大牢没什么可怕的,刀山也好,油锅也罢,什么都抵不过不知道。龙门也没什么可怕的,他舍得面子,我就舍得里子,瓷牙掉了安金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蹚过来的,猛虎堂弟兄也不是爬过来的,你在怕什么?”
沙平壤看看二人,心知自己终究是个闲位,说话无人听,灰不溜秋地拱拱手走了。
沙虎这才鼓掌笑一声喊道:“三兄弟五兄弟辛苦了,快进来坐!”
小燕山窦海泉哈哈笑,得意洋洋进屋,拣虎皮大椅一躺。
沙虎亲自动手斟上两杯茶,问道:“五兄弟,脸上的伤搽药了没有?”
小燕山一捂脸,尴尬一笑,又一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姑爷那一拳不值当啥,我当时是情急呀,恨不得一枪嘣了了事,没想其它。得亏姑爷反应快,要不然,嘿嘿……”
沙虎点头竖了个大拇指:“你不计较真好,你我是兄弟嘛,他是晚辈。”
窦海泉道:“你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看兆头!”
小燕山呵呵笑:“三哥,你挑的女婿了不起啊?老是教训我,你怎么不说他下手黑呢?”
窦海泉道:“他下手不黑,龙门指定开枪把你打成马蜂窝!”
沙虎岔开话道:“现在恼火了呀兄弟们,二老汉给我背《劝善令》,幺老汉叫我快跑,什么都不要管了,怎么办?跑也得兄弟们一起跑啊!我等你俩回来拿主意,什么时候开跑?”
窦海泉道:“跑不了了哥,外面围死了,我们的身后是三丈高的城墙和兵马司、巡防营的官兵,身前是崔东平数百上千捕快暗探,出小南门可以,出城就难上加难!”
沙虎嘿嘿冷笑道:“你我兄弟在成都混了这么多年,出个城有什么难的,关键家没有了,兄弟们只怕也要散去大半,要不然,我们也走不掉啊?”
小燕山道:“这有什么,我说了,瓷牙掉了换金牙,没什么大不了的,家嘛,有钱哪里都是家!”
窦海泉道:“大哥不急,这一点姑爷不会没有计划,他正四处转悠呢,说不一定早找好退路了。再说了,识相的兄弟都散开保命去了,不会看兆头的这时候挣表现就该拼命,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嘛。”
沙虎咧嘴笑笑:“那你俩去范家谈得如何?有没有人搭白(搭茬)?”
窦海泉道:“哥,那龟儿子些鼻子比狗都灵,许出去一千两哦!”
沙虎呵呵笑,道:“一千两就一千两,不就是两千两银子吗?老子现在不差这二千两!比起拿价扯掉弦儿(讲价不成不应差事)总要好。”
窦海泉和小燕山对视一眼,都扯起嘴来笑,有钱了,大气了。
没想到窦海泉不无败兴地说道:“哥诶,你想错了,人家想的可是一千两金沙……”
沙虎大怒。
恰在此时又有人来报,龙宝印去了提督衙门。
沙虎更怒。
……
城外麦田
马武坐在沙苞上,看着西边太阳沉落染红暮云,直至余晖残淡,夜幕低垂。
此时的他,心潮如晚风里小土丘下连绵的麦田,人在得意之时往往也是最落寞的时候,这会儿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家人。
一想到蓝群蓝枝被这帮王八祸害过,马武的心肝就一阵刺痛。
谋到现在,谋的就是沙虎的狗命,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会误打误撞抢来如此海量的金沙,更没想到这个蛮子女人有这样的身份,最没想到的是会跟余德清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相遇,偏偏又是在赵子儒面前。
怎么会在那个当口跳出来跟余德清相认,而且居然以猛虎堂一员的身份!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如此巨大的抢劫杀人案,就不说官府,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就不会清净,更何况劫的甘孜王、康定府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塌下来有替死鬼顶着,他马王爷不是事主,该死的已经伸长了脖子,他只需牵好了发财的口袋就行。
瞎眼老娘、爱妻娇妾今后能不能安享富贵,这时候是关键!
过年的时候,大舅哥蓝骏来成都私会了两次,勒令他回云崖跟蓝蝶儿蓝群正式完婚,都被他复仇发财大计游说回去,可为什么这时候偏偏不派人过来?
五万两金沙、十二袋药材,换成银子得是多少?
气人哦!
唉……难道命该如此?
不过,婆娘的肚皮不知大到哪种地步了,恐怕娃娃都要生在外婆家了,这时候应该有人来才对呀!
想到发财,又想到了余德清,一想到余德清,就让这个破败堵得慌。
想完自己的女人,又想起自己的老娘,那老婆婆骂人虽然喳喳哇哇的,久了没见着又想得很,也不知夏金婵和那个苦瓜女子会不会照顾人。
都怪余德清这狗东西不识抬举,拿着自在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赵子儒的舔狗,早知如此,还不如也直接把蓝群收了,做不了妾还不能做个房里人吗?这么好的女人,把她留在家里照顾老婆婆是一件多少体面的事。
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推给别人,这着臭棋,只怕是这一辈子的污点!
三月是一个旺发的季节,成都的天空永远这样雾气沉沉,面前除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就是青蓊蓊的竹林村落。
树是很少的,少得没有地上的狗多,虽有些晚霞、虽然花开遍野,但依旧是看不得很远。
屁股下的这种小土丘绝无仅有,坐在这上面有高出这个世界一截的优势,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景物,哪怕田鼠在麦行里打地洞。
一群人从远处走过来,慵慵懒懒靠向小土丘,越是靠近就越是分散,待得近了,马武一眼认出李扯拐来。
李扯拐也是边走边喊姑爷,而且赔着笑脸尽是讨好之色。
马武怎么看这帮人都是呈包圆之势在缩小圈子,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李扯拐上了小土丘,老远一股屎臭味,抱拳道:“姑爷,虎爷有请!”
马武一声冷笑,掏出秀珍弩来指着李扯拐道:“就凭你们几个死鱼烂虾也敢来捉你家姑爷?都给老子爬开!不然,保证你每人瞎一只眼!”
李扯拐睁大眼睛,小心翼翼看着他手里的弩:“姑爷,你什么意思?捉你?你又没有做错事,谁要捉你?你岳父请你回去!我好歹算是你的叔叔吧?我又不是小燕山那样老是冲撞你,拿弩指着我干什么?”
“老子当了反叛!你不隔应?你不是来捉我,干什么把老子围起来?臭死了!滚开!”
李扯拐一拍额头,把手下的一个踹一脚:“你们他妈会不会选地方?离姑爷远点!”
手下人大呼冤枉:“姑爷!什么反叛?哪个围你了嘛!”
“就是,哪个敢说你是反叛?以往不都这样吗?你站中间,我们站边上……”
马武道:“给老子滚开!哎呀,你们他妈的,从茅坑里爬出来的吗?”
“姑爷,没这么夸张吧?这个时候想要出城门,除了菜市口那个臭水道,那儿都出不来。”
“出来的时候招来一群兵,堵死了回头路,现在还想从那儿出来,除非变成一条蛐蟮!”
“城门口全是兵,兵马司统领林铮亲自镇守江桥门,许进不许出。姑爷,怎么回去吧?我们这样的,他妈额头上有记号。”
“回去?回去找死啊?反正都当老子的话当放屁,困死得了。龟儿子王八蛋。”
李扯拐咳嗽一声道:“岳父都成王八蛋了?”
“不听老子的,什么都不是!老子在九眼桥上怎么跟你们说的?焦二娃这个狗日的杂种!搞女人时候他连他姐姐妹妹想上,叫他堵个人,堵他妈床上去了!龟儿子王八蛋,害死一大帮!老子早就叫你们撤,就这样撤的呀?你他妈知道老子在外面等你们等了多久吗?早他妈出来,金沙分完,人都跑八百里了!都窝在那儿等死,这会儿出来找我干什么?比猪都蠢,还想发财,发他妈拉稀!滚!老子从哪来回哪去,眼不见心不烦!”
“吔,姑爷,这样说不对哈,不管你认不认,老大是你岳父,老三老五还有我都是你的丈人!大嫂她就是你丈母娘!焦二娃再该死,他都已经进了大牢,你能剁了他不成?老大的家在这里,猛虎堂的根基都在这里,说跑就能跑的吗?破船还有三千钉,猪要死了蹬几蹬呢,哪里说死就能死?赶紧的,虎爷说了,姓赵的跟你不是一路人,请你赶快回猛虎堂,等你主持大局!”
“姑爷,现在骂人没有用,小南门虽然围死了,成都城这么大,沙爷混了这么多年,总有点儿根基的嘛。”
“你当老子怕死吗?不是跟你吹,你们他妈都混死了,老子都会活得好好的!他妈好好的发财机会,硬是砸在一个蠢猪王八蛋手里,谁他妈服气?”
“东西不是还在的吗?”
“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闹成这个样子,你还想分金分银吗?不分命就是好的!和尚跑了庙子在,爹妈老子婆娘娃儿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