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不是许诺是请求
目送马武走远,余德清转身冲赵子儒一抱拳,三人寻东大街回窄巷而去。
回到龙家老宅,赵子文已经率队回潼川了,院子里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康石匠一家见领回来一个异服女子,都十分诧异,特别是康蓉,她感觉自己所有的见闻都受到了冲击,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高大的女子?
赵子儒没多想,也不让余德清回库房了,得让他专门保障孔萨嘎玛的安全,一个异族女子跟在身边也许会很尴尬,但人是他救的,这姑娘也好像很信任他。
赵子儒这话一出口,孔萨嘎玛低下了头,余德清显得非常的别扭,但也没有开口推托。
小蓉儿及时送来茶水,听说孔萨嘎玛两天没吃上饭了,又即刻做来面条。
待吃完,赵子儒问起孔萨嘎玛有没有报官的打算。
孔萨嘎玛刚刚失去了亲人和同伴,仍处在深度恐慌和悲痛中,按理说,丢了金沙报劫案是很自然的事,但她这种买卖也见不得光,怕报官后反而生出其它麻烦来,故而摇摇头,非常直接地说道:“赵爷,我想尽快回家,回到家,我阿爸啦会派人来成都跟官府接洽的。”
赵子儒有些无语,送她离开容易,送她回家就不现实了,毕竟不是十里八里。
没想到余德清一本正经地说道:“赵爷,我送她回去。”
赵子儒一怔,笑了几声问道:“德清啊,你知道康定府离此有多远吗?”
余德清道:“远不怕,只要她能安然无恙地回去,我就算尽责了。”
这下连孔萨嘎玛都意外了,抬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结果发现这小伙的眼睛清澈,样子很诚实,不像有假。
赵子儒呵呵笑,这小子邪门儿了。
余德清见赵子儒笑得异常,害怕他误会,补充道:“赵爷别多想,我只是看她孤身一人,怕有闪失。”
这个理由足够侠义,而且足够实际,赵子儒还能说什么?点头道:“真要送她回家,一个人恐怕不行,姑娘这么尊贵的身份,路上出了差错怎么办?保险起见,得叫上你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多带些人手才行。”
余德清闻言看向孔萨嘎玛,窘迫地笑笑:“这个……是不是太那个了?”
孔萨嘎玛迎着他的目光,起身一人鞠一躬:“赵爷,我们萍水相逢,搭救之恩尚无力报答,小女子怎敢如此。”
赵子儒摆摆手,笑了道:“姑娘若要回去,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这么大的抢劫案,先不说你丢了多少东西,单就死这么多人,那行劫的能让姑娘平平安安回去吗?所以德清的话草率了,要做到姑娘安全离开,必须先报官,让官兵绊住沙虎才行。再说,姑娘将沙虎行劫的事实大白于天下,等于就已经报官了,官府能放过沙虎吗?不可能的嘛。”
余德清略一迟疑道:“那……干脆,我今天晚上直接去猛虎堂把沙虎的脑袋砍下来,断了这后患,然后帮姑娘找回金沙再回去。”
赵子儒闻言,看着孔萨嘎玛,呵呵笑道:“姑娘,这家伙什么都敢做,你以为如何?”
孔萨嘎玛一双眼睛看着余德清,从迷茫变得惊异、从惊异变得感动,又从感动变得动情。
这让余德清有说错话了的感觉,想要找补,可怎么都觉得不好措辞。
赵子儒笑不出来了,这种许诺口气好大,这小子今天说话怎么回事?老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莫不是……?
完了,华家小姐的选择又受限了。
赵子儒笑而不语,偷摸着瞟了孔萨嘎玛一眼。
孔萨嘎玛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非常激动,如果能杀了沙虎,找回金沙,那这一趟出门还不算败得太难看。
只是……大家好像……还没有这么熟吧?这样帮她,人情欠大发了,怎么还得起呢?更何况,猛虎堂不是一块豆腐,这么大的事,人家凭什么?
余德清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变化不定,囧道:“都不要想岔了,我就觉得沙虎抢了金沙还杀了这么多人,他该死,就不能活!我既然出了手,就应该负责任,总不能半途而废,把所有麻烦都丢给赵爷吧?这种事,我不能为之。”
赵子儒摆手道:“动手杀人性质就不一样了,沙虎这种人,要死也该死于律法,只有死于律法才能显示他有多该死。死于你手,不合适。再说,你也该想想你跟马武的关系,你去杀他,马武能答应吗?就不说猛虎堂余人,小南门那一帮子有多少堂口?你杀得了沙虎也不一定出得来,难道让我和龙门都一起来帮你?干脆灭了猛虎堂?”
余德清腾地红了脸,强辩道:“江湖的规则就这个样,他杀人,人杀他,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我杀他,难道不应该吗?”
赵子儒道:“你以为沙虎的名头是虚的?没有一定根基,他早死八百回了。要杀他替孔萨姑娘报仇容易,要看他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你出手就等于我出手……我觉得没有必要。放心,他做下这等事,就不说官府,不义之财无形之中就会把他送进地狱,他活不了多久的,死期就在眼前,哪用得着你余德清。”
余德清有点儿跟赵子儒拎不清的感觉,什么叫要替孔萨姑娘报仇?好像她是他什么人似的,不过他也不好争辩,越描反而越黑不是?
不让他死在他的手上,今晚一过,沙虎逃之夭夭,还能死吗?
一边的孔萨嘎玛也听赵子儒的某一句来得蹊跷,说得余德清直接无语,不自主地看了余德清一眼,两只手只管在桌面上相互掐着。
姑娘很希望有人替她杀了沙虎,但是,她没主意。
赵子儒再次强调道:“德清,之所以把你师徒留在我身边,我就是希望你们少些杀伐,多行正道。你想想,金沙得是多大的诱惑?这得引起多大的江湖动荡,不义之财谁人不想?你的顾虑我懂,沾上沙虎这种人,的的确确是个大麻烦,不把这个麻烦连根拔除,今后我的脚夫在成都这条线上就不能清静。但是,你去杀他绝对不明智,你救出孔萨姑娘就有责任好好保护她,杀沙虎这等事有人做,不需你出手,他劫去的金沙就是一把要命的刀,而且他的结局会很惨,你等着瞧吧。”
余德清再不敢乱说了,拱手笑道:“我听赵爷的就是。”
孔萨嘎玛不免有些失望。
不知怎么的,她很希望余德清去替她杀了沙虎,然后,她才有更多的理由去知恩图报。
然而赵子儒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她从他们这一席对话中不难听出赵子儒的一些根底,虽识不透余德清有多大本领,但从他的神情和言行举止中可以认定,余德清血气方刚,城府并不深,救自己纯粹是他本能的侠义之举。
但是,现在她成了他们手中的一个烫手的山芋,人家正在左右为难,怎么办呢?
萍水相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已经很不易了,指望人家不计代价一管到底,好像太过分了,更何况自己还是异族人。
在高原、至少在她甘孜寺那一亩三分地头是很难遇见这种好人的,康巴汉子中不乏有勇士和死士,孔萨王府也只有卫士,但这类敢管天下不平的侠士压根儿就不出产。
这世上,任何一分付出都不是不需要回报的,有舍有得、劳有所获是人类生存的法则,就算人家出手相帮真的无所图,之恩图报也是必须的。再说了,处在现在这种境地,就算别人有所图她也愿意,只要能报仇。
不过,这时候是不能轻易跟人家许诺什么的,这样显得太功利,也有点儿亵渎人家的一番好意。
孔萨嘎玛读了一肚子孔孟文章,乃至汉家教养礼仪,常年跟粗犷的族人为伍,见惯了游牧民的愚昧无知,首次接触到赵子儒跟余德清这类人觉得非常新鲜,也非常庆幸。这两个男人跟正义慈善化身的活佛想比,多出了有血有肉的人情味儿和亲切感、甚至安全感,是能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是个女孩儿的男人。
赵子儒问道:“姑娘,跟你们一样出山的商队很多吗?是不是经常被抢?”
到了这时候,孔萨嘎玛再不想隐瞒什么,回答道:“在赵爷面前我不说谎,前几年出山的马帮不多,经商比较安全。但卫藏叛乱以来,马帮相应增多,都各有各的路数,相互之间都彼此防备,甚至挖坑黑吃黑。有些时候见人死在路上,曝尸荒野,也说不上来是马贼干的还是马帮相互戕害留下的。要说康巴这一线真正的马贼,从头至尾都只有康狼这一支,但康狼行抢的目标一般都是小股商队,他也经不起大商队的反噬。不过去年听闻,有人亲眼目睹乱兵参与行劫,而这些乱兵,多属汉人逃兵。”
赵子儒道:“既然如此凶险,你们王府为何还要贸然出山?就算出山也应该加强防卫才对,怎么会遭受如此灭顶之灾?”
孔萨嘎玛道:“不等于说因为乱就不走马经商了,还得走,不然大山里的人就成了困兽。为了抵抗乱兵和马贼,每一支商队都想把自己武装得强悍一些,但山里面除了刀箭之类的冷兵器之外别无长物,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马帮最怕的就是伏杀。对于我们来说,在山里面都有沿途州县的藏兵护送,及至送出二郎山。康狼再强悍还是会顾忌藏兵的,所以一直以来,王府马队相对安全。然而这一次,出山后竟然遇上内地劫匪,而且非常强悍!”
余德清道:“猛虎堂很强悍吗?”
孔萨嘎玛道:“是的。这帮强盗跟山里面的马贼大不同,他们丝毫不顾忌王府的旗号,甚至连我的服饰也熟视无睹。一般情况下,商队只要放弃财物是可以活命的,而这帮人,得了财物还要斩尽杀绝,出手极其凶残!”
余德清和赵子儒对视一眼,挫齿道:“因为他怕露了底,之所以追到九眼桥都要杀你,就是知道你们身份不一般,怕遭反噬!说白了,还是你那一身衣裳害了你。”
孔萨嘎玛道:“可是我和母舅当时都是穿着斗篷的。”
赵子儒岔开话题道:“照理说,卫藏地区整个冬春季节都是大雪封山,你们这个时候出山应该是谁也想不到的,劫匪何以掐得这样准?我看没那么简单,搞不好人家早把你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孔萨嘎玛蹙眉片刻思索,末了道:“这倒有可能。原因是我押着这批金沙于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就抵达了泸定,当时听说建昌道接连出了几起劫案就没敢动身,一耽误就错过了最后出山的时机。进入隆冬,前后大雪封山,进退不得,以至于一队人马在泸定县衙呆了整整一个冬天。按赵爷说的,那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败露了行迹?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山里的贼和山外的贼是互通的?”
赵子儒道:“极有可能,说不定这张网为你们布置了整整一冬。”
余德清咋舌,表示无语。
孔萨嘎玛纵然哀伤,也恨得咬牙。
赵子儒好奇心起,岔开话题问道:“高山上的积雪几月化尽?”
孔萨嘎玛道:“二郎山上四月化尽,八月又开始堆积,再高一些的山哪怕六月都有积雪,比如折多山、唐古拉山等。”
赵子儒道:“那岂不是你们这次出山是从冰雪里蹚过来的?”
孔萨嘎玛道:“是的。不过栈道上留有特别的标杆,认不得标杆的马队是不敢蹚的。”
赵子儒又道:“我可以想象翻雪山有多危险,就算有标杆,冰天雪地应该很滑的,你们偌大的王府应该有资本囤货的,干啥这么急?”
孔萨嘎玛黯然道:“都是乱象逼的,其实,我们的王府不过是个虚名,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依仗,靠的还是县衙跟府衙的震慑力,一旦藏独势力大举来犯,王府根本无法抵抗。县衙的藏勇不过百,府衙又离得太远,而西洋人就住在寺庙,整天在王府周遭示威,随时都有可能入侵王府。”
赵子儒道:“王府对他们造成很大威胁?还是王府有很多金沙让他们觊觎?”
孔萨嘎玛道:“西洋人其实就是东印度公司的护卫,他们企图从控制寺庙开始逐步控制整个甘孜矿场。王府收集的金沙也不多,在山里面,一般的游牧民的金沙和药材都卖给王府,一年下来,最多能收集五到八千两。就因为西洋人的到来,就算王府也不能囤积太多金沙和药材,也需要和内地金主进行交易,免得有朝一日被洗劫一空,这就还要靠王府马帮往外倒卖。”
余德清道:“东印度公司?他们有多大势力?”
孔萨嘎玛道:“这个无法估计,可以说百而千、千而万,甚至更多,就看赵大人在藏区的战况如何。牧民受土司古惑,相对愚昧,认识不到改土分流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最怕叛乱土司相互勾连,麻痹鼓噪牧民,纠集成军,跟边军对抗。”
赵子儒摆摆手,笑道:“看来大姑娘离家日久,对去年的战况并不清楚,总督衙门、提督衙门都有边军的战报,据说边军攻势凌厉,所向披靡,打得叛军节节败退,情况应该还不错。”
孔萨嘎玛道:“赵爷,山里比不得内地,军队进山作战很难的,边军的清剿镇压范围非常有限,战报报的仅仅只是局部消息。甘孜县因为衙门心向朝廷,和康定府又有特殊裙带关系,所以边军的清剿并没有涉足,藏独势力虽不敢明目张胆入侵王府和县衙,但暗地里骚扰抢夺还是十分猖獗的。再加之,并不是所有家族都有金沙, 而王府商队这次出山携带了多年积攒的金沙,明知非常危险还不得不为,所有劫案案例都没有我们这一次输得凄惨。”
余德清唉一声长叹道:“主要还是没有谋划好,缺乏干才。”
孔萨嘎玛道:“我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挥刀杀贼!”
余德清哦呀一声,看向赵子儒,呵呵笑道:“难怪马武这厮想拉我跟他一起走马帮,原来是一个提着脑袋做买卖的行当,虽然容易发财,但也容易丧命。”
赵子儒道:“这跟押镖一个性质,皇钢都有人敢劫,何况是马帮。押马走镖没有能人当然不行。”又问孔萨嘎玛道:“你既然也是府衙千金,官府就应该护送到底。怎么半途而废?还有,你父亲不应该允许你来犯这样的凶险才对。”
孔萨嘎玛道:“王府不代表就是官府,尽管我阿爸啦是府台,他也不能假公济私派兵押私货,能送一程已经很难得了。我这一次之所以随马队出山,是因为还是想见一个新金主,要面谈合作事宜。我是未来王爵承袭人,不得不对王府的产业和马帮的安全做考虑,武装卫队是我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
赵子儒哦一声道:“什么样的金主能让你武装卫队?又是什么样的金主需要你这个‘王子’冒着生命危险来相见?他的身份比你还金贵么?”
余德清悚然,想要悉心听取,孔萨嘎玛却不说了,而是把目光投递过来,然后站起身来对赵子儒抱臂鞠了一躬,转而又以相同的大礼问他道:“我可以叫你德清哥哥吗?”
余德清起身抱拳道:“可以叫余哥。”
孔萨嘎玛不依这个,又以右手抱左臂曲腰为礼对二人道:“赵爷、德清哥哥,你们的大恩就像金沙江的江水滔滔不绝,你们就像活佛和度母一样仁爱,让我仰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按高原的俗礼,我应该为你们献上哈达,用最崇敬的梵音祝福你们,赵爷,德清哥哥,扎西德勒!”说着就要跪下去。
余德清一把拉住,错愕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子儒知她动了真情,到了说真话的地步,浅笑视之。
孔萨嘎玛愣是跪了下去,臻首道:“德清哥哥,到了这个份上,我唯有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对你们说一声谢谢,谢谢了,赵爷,谢谢了,德清哥哥。”
余德清皱眉道:“起来说话!”
孔萨嘎玛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不过欣然道:“德清哥哥,人的性命只有一次,你们救了我,从今后我的命就是你们的。”
余德清直皱眉,赵子儒笑道:“他就是滥命一条,我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利益之徒,而你,却是金枝玉叶,这么大的礼,有些过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啊?”
孔萨嘎玛道:“滚龙滥命、利益之徒绝不会……”
余德清举手打断道:“你不要说了,我们救你完全出于道义,丝毫没想过回报,我们不想听到什么许诺,如果许诺,就再也没有送你回家的道理。”
孔萨嘎玛楚唇微撅,眼眶里泪光滚动,心里对余德清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到极深之处避开他又对赵子儒曲腰道:“赵爷……”
余德清再次打断道:“你不要以为赵爷真是利益之徒,他可以为了穷人吃饱饭而倾家荡产,你认为利益之徒可以这样吗?许诺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
孔萨嘎玛委屈道:“德清哥哥,我不许诺,是寻求帮助,是请求。”
余德清肃穆之色稍敛,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