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孔萨嘎玛
“你到底是什么人?”前面的赵子儒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道。
唐古拉女子迟迟不答,一双泪眼躲躲闪闪,害怕又不安地看向身边的余德清,这个小伙第一时间出手相救,她现在只能信任他。
余德清见她回避赵子儒的提问,知道这个异族女子并不相信他们这一路人,于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赵子儒的身份,并请她放心,这里没有一个是坏人,都是真心帮助她。
唐古拉女子不是不想回答赵子儒的提问,而是她的身份着实复杂,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十分清楚自己此时的处境,这些汉人不了解她就像她不了解这些汉人一样,盘问自己的来历是避免不了的,就算对方不问,她也要说,不然,怎么跟人家走?
她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唐古拉女子,除了藏文化,她更偏爱汉语,对汉文化的了解也颇深。
汉人都恨藏人,更恨洋教士,这是定律,所以她不能透露一丁点儿这次出门的交易信息,故而十分小心回答道:“尊敬的赵爷,我不完全是康巴血统,我的阿爸啦是康定府的知府,叫顿珠多吉,他是一个汉藏混血儿。”
赵子儒道:“康巴人?不是唐古拉人?”
“康巴人也可以说是唐古拉人,只不过唐古拉人靠近唐古拉山,属于后藏,康巴人即康定巴塘一带的前藏游牧民族,属于四川建昌道管辖,跟唐古拉人有一定区别。”
赵子儒道:“这个我知道,接着说。”
“前因我的祖父姓荆,祖籍夔州,同治年间中举,调任康定府甘孜县为知县,继而入赘孔萨家族,与我祖母孔萨央金成了亲,最后落地生根。按照汉族习俗,我原本应该姓荆,所以从小跟祖父和父亲学汉语,读四书五经,乃至孔孟之道,跟别的康巴人有根本上的不相同。我的嫫啦(祖母)和阿妈啦(母亲)都是康巴贵族,母族自古属雅利安王族,多年以前,由于某种原因,导致王族男子越来越少,祖上曾经一度由长女承袭王爵,取姓孔萨,以后几代,我孔萨家族男子尽皆入寺为童为僧,遂再次断了子嗣。因此,我曾祖这一代又改为嫫啦承爵。”
“因前段时间,建昌道提督赵大人进藏改土分流,祖父和父亲皆为朝廷官员,自然响应赵大人改土分流,阿妈啦遂将这次出山重任交给了我,并立我为嗣。又因我阿妈啦取姆啦名字中的央金二字叫央金卓玛,阿爸啦叫顿珠多吉,所以我作为长女,原名叫顿珠嘎玛,承爵以后,又不得不改回氏族姓氏,故而我现名叫孔萨嘎玛。”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头大,但好歹是明白了他的来历,赵子儒素知藏人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和称呼,姓氏的传承更是无从捉摸,他听惯了西洋人狗屁不通的译名,自然不会再去钻营孔萨嘎玛这样的刁钻姓名。
不过,这个女子的身份不得不说非常特别。卫藏乃佛教圣地,历朝历代都由喇嘛和尚执政,臣民都是土司氏族制。英帝国主义殖民印度,入侵西藏,撺辍十三达赖及班禅独立卫藏,边军赵尔丰率军进藏平叛,改土分流,她家为官两代,响应赵尔丰改土分流法是必然。
赵老三好奇地问道:“王爵,如此说来,你氏族的身份比起知府千金小姐的身份来更加尊贵?”
孔萨嘎玛答道:“这个不奇怪,因为我最该是家族成员,然后才是父亲的女儿。”
赵子儒道:“你是王裔,更是府衙小姐,但不应该是一个商人。”
孔萨嘎玛道:“我嫫啦孔萨央金承袭孔萨王爵,原本就是无奈之举,到我这里同样如此。我不同于其他贵族女性,不喜欢深闺自闭的生活,常随啊爸啦跟随麻书母舅的马队回乡祭祖,而麻书母舅又是王商,我就渐渐喜欢上了经商,更喜欢祖籍荆楚大地,所以有了这一次出行。”
旁边的人了解了她的身份,始才认识到她身上的这些珠珠链链和头顶那颗松耳石的价值,难怪沙虎劫了金沙还不惜追踪杀人灭口,原来为的是她这一身珠宝。
赵老三却不屑她的招摇显摆,如此珠光宝气,怎会没有血光之灾?
余德清一指那死尸道:“麻书母舅是什么意思?他是你什么人?”
孔萨嘎玛垂泪道:“我嫫啦有姐妹三个,他是我嫫啦的外甥,于我该叫母舅,他也是我母舅一族唯一的顶梁柱。”
余德清奇道:“他应该是你母亲的表弟了?于我们该称表舅,怎么不干脆说是舅舅得了啦?”
孔萨嘎玛鞠躬道:“是的,恩人。”
赵子儒立足,望着眼底的江景道:“王族后裔、知府千金,金枝玉叶走马帮,贩卖药材金沙,怀揣佛舍利,想来跟寺庙很有渊源。只是,你既然是经商,何以要怀揣佛舍利而来?你表舅死了,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众人因为赵子儒的立足停下来,也因赵子儒的提问犯嘀咕。
是啊,你一个女子,贩金沙就不说了,怀揣佛舍利是何道理?
孔萨嘎玛垂首而立,也从赵子儒这一番询问里边读到一些担忧,能替她担忧的人,应该就是善良的,是可信的。
赵子儒的问话把她带到了赤裸裸的现实中来,所有同伴都死了,连拼死护着自己的母舅也死了,自己怎么办?总不会一直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求保护吧?护得了一时,护得住一世吗?离家上千里,一个人怎么回去?
想了又想,孔萨嘎玛道:“其实,佛舍利虽是佛教圣物,但它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得道高僧逝后火化时留下的化骨而已,它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佛教的象征,外人得去毫无用处,我之所以带上它就等于是通关文蝶,因为金沙在唐古拉整个范围之内除了寺庙之外都是禁止贩卖的,王商也不行,而我贩卖金沙代表的多半是甘孜寺,所以我有佛舍利。”
这个理由倒也勉强入情入理,只是,金沙这种买卖何等巨利、又何等凶险,岂是区区十一二人能够看护得住的?
赵子儒又问道:“那么,金沙出了甘孜寺,你们准备卖给谁?须知,内地也是禁止私自贩卖金沙的。”
孔萨嘎玛道:“这个问题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单独跟赵爷陈述,此时实在不便答复。”
闻听此言,赵子儒回头与她目光相接数秒,又看看余德清,这姑娘很有故事。
余德清看赵子儒一脸不解的神情,只以为他是责怪他多事带来了麻烦,面上一囧,又看向孔萨嘎玛。
而孔萨嘎玛此时很有一番汉家女儿无助窘迫的尴尬姿态,只管在那儿落泪。
余德清虽有同情她之心,但毕竟是异族蛮女,谁还能把她领回家不成?做好事给赵东家添了个累赘,怎么办?
细观此女,除了肤色没有内地女子白皙之外,也是脸圆齿贝,非常俊俏,且身材高挑,丰满而健壮,身高都可以跟自己比肩了。
只是,这一身富贵的点缀和一头青丝长辫特别另类,一丁点儿没有汉家女儿的柔美,那几串硕大的项圈更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余德清跟赵子儒一样矛盾,若现在撂开这姑娘,跟抛弃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先前不出手相救,哪怕别人被灭了口都比自己不负责任强。
带上她吧,简直不太合适,她身份尴尬不说,还衬得自己有什么企图似的,何况自己都寄人篱下。
于是小声问道:“那……现在你打算去哪里?一路出来的还有人吗?”
孔萨嘎玛抬起头,眼泪迷离:“都被强盗杀死了,只有我和母舅逃了出来,结果……”
余德清皱眉,又道:“那……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比如亲戚,或者朋友?”
孔萨嘎玛又摇摇头。
余德清作难了,有点儿愧疚地看看赵子儒,又看看马武,希望有人帮他拿出个主意。
马武此时才明白这女子的来头,十分懊恼,他是截杀人家商队的主犯,要不是很少在杀人现场露头,他甚至都害怕被她认出来。他很想叫余德清带上她跟他走,但一想到赵子儒,就没敢放这个屁,只用胳臂肘一拐余德清道:“德清兄弟,别忘了你我的约定喔?”
余德清一愣,想起他要走马帮的事来,马上又想到了他的大姨姐,不由面上一红,讪笑道:“马爷,我现在……,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税猛也怪余德清牵扯太广,且又多管闲事,抱拳对马武道:“马爷,那事儿就别提了,我们跟你不同,你懂的。”
马武扯歪了嘴巴打量二人半天,嗔道:“有什么不同?都是穷苦人,走到一路就是生死弟兄!我找你们……”
余德清举手打断道:“马爷,你说那事儿莫师叔不同意,真的行不通。”
马武红了脸,打死不信余德清会这样拒绝他。
没想到赵老三阴着脸说了一句道:“马武,德清虽然有一副好身手,但他却也很烫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他跟了你说不一定就害了你,就连我们,都只是想把他们引入正途,做个正常人,跟你去岂不又要走老路吗?”
马武笑道:“赵三爷怎么这样说啊?江湖路……”
赵子儒回过头打断道:“税猛,你和老三请兄弟们帮帮忙,料理死者的后事去吧。”
赵老三看了看马武,与税猛齐道:“好。”
赵子儒又问孔萨嘎玛道:“姑娘,按照我们汉人的风俗安葬你的表舅可以吗?有没有其它要求?比如,你们的风俗是怎样的。”
说到风俗,卫藏佛教徒死后都是天葬,但天葬在孔萨嘎玛的认知里是毫无人道的,汉人绝对做不到。再说,这是在成都,果真将他母舅尸体天葬,也没有神雀(乌鸦)相助,就算有,还不得吓死这帮汉人?吓不死也要膈应死!因此摇摇头,鞠躬道:“入乡随俗吧,谢谢了,赵爷。”
赵子儒一摆手,赵老三税猛和龙华堂帮众就此离去。
孔萨嘎玛想跟上,却被赵老三拦住。
赵子儒直视着孔萨嘎玛,严肃而又意味深长地道:“姑娘,你表舅必须埋到野外去,你现在处境危险,最好不要离开我们半步,否则有杀身之祸。藏完你舅舅,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如果选择相信我们,就跟着我们隐藏一段时间,别想着回家搬兵来报仇。如果非要报仇,急于回家,我可以派人送你出城,但你在路上的安全我们就触及不到了。”
孔萨嘎玛看看余德清,她对这个第一时间出手救的她的小伙特别有好感,也多几分信任。
余德清冲她点点头道:“就算想回家,也不是现在,而是要寻找时机,毕竟有人劫了你的商队,而且你扬言要派兵来报仇,贼子还不得想方设法来杀你灭口?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吧。”
孔萨嘎玛鞠了一躬,又对赵子儒鞠躬道:“尊敬的赵爷,我的确很想回家,但我也看得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选择相信你们,暂时留下。”
赵子儒微微颔首,又道:“可以把你身上的链子珠子暂时摘下来吗?这样显得随便些。”
孔萨嘎玛有些犹豫,但还是摘下了身上的项链,捏在手里。
赵子儒这才对马武一抱拳道:“马武,我知道你跟德清有些交情,为了他,你没有再帮沙虎。当然,江湖上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大义,我佩服你的为人。谁都有兄弟,兄弟情义谁都认同,但选择一个朋友就选择了一条路,选择权取决于你自己也取决于别人,我相信德清会选择他需要的。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你有你该做的事,你有你的处世方向,朋友之间情义是一回事,但尊重却是另外一回事,故而我尊重德清的选择。”
马武听闻,心里略有不爽,但也找不出这话的毛病,知道此时想把余德清从赵子儒身边带走根本不可能。
赵子儒其人,他不敢说十分了解,但他却是十分佩服的,人家这样说,无疑是在他与他之间划了一条线。
这不怪他人,只怪这个世道的许多事都容不得他这个性格的人样样都做得跟赵子儒一样周全,他们原本就是两种人,能做到全然一样才叫不正常。
他看向余德清笑了笑,回过头来抱拳道:“谢谢赵爷的尊重了。”
说完又看向余德清,最后争取道:“兄弟,哥哥真的很需要你呢!”
余德清不回答,只是笑。
赵子儒知道马武在这种氛围下站不住了,又说道:“沙虎其人,许多地方都跟你差得远,你与他现在的关系有损你的格调,劝你慎重对待。成都的帮会规矩要正统得多,人心也要复杂得多,不是丰乐场那么单纯。如果你还要回猛虎堂,请转告沙虎,这个姑娘我留下了,她暂时没有回家的意图,请他不要赶尽杀绝,大家相安无事最好。如果非要杀,就请他先杀尽龙门十八堂,再杀我,然后才能杀这姑娘。”
马武闻言看了看孔萨嘎玛,没想到孔萨嘎玛也在看他,他看到的无疑是一对仇视的目光。
他尴尬地笑笑,赵子儒这就有点儿牛大了,如此赤裸裸挑衅对于他来说,马武还是首次得见,但人家有本事、有实力,这种话说出口不是吹嘘。
现在看来,这个蛮女人很有利用价值,赵子儒护她周全虽是侠义之举,但赶上了这个,要加以利用的动机就很明显了,要不,为什么会说得这样狠呢?
不过这样也好,龙门的势力势必就将成为覆灭猛虎堂从头到尾的助力,这才是他想要的。
因而笑道:“赵爷,我怎么发现你在成都的锋芒比丰乐场强了很多呢?放心,猛虎堂再愚蠢,也不敢跟龙门和你正面交锋,现在又有德清兄弟在你身边,你要收拾沙虎易如反掌。相反,沙虎想要对付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我还在的嘛,我刚刚有阻止,今后也不允许。”
赵子儒打个嗨手:“那就好。杨铁山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你是文曲星,说你有才情、很仗义、疾恶如仇,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旁观,好像他说的没错。不过,去年你来成都做下一事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能问吗?”
马武呵呵道:“去年啊?那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也没有必要想太明白,看任何事都不能看表面,日后便知嘛。”
赵子儒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竖个大拇指道:“好一个日后便知!你能猜到我要问什么就证明我的不肯定可以肯定了,但愿你做的是对的,这很符合文曲星行侠仗义的风格嘛。”
马武一愣,他可以肯定什么?在猛虎堂布了这样大一个局,他看出了多少?文曲星行侠仗义?这不是说他马王爷在报复猛虎堂吗?
想来也是,蓝家姐妹的来历丰乐场几乎人人都知道,现在又娶了夏金婵,以赵子儒的智慧和对猛虎堂的了解,看透他马王爷的动机不算难事。
文曲星行侠仗义,什么狗屎麻汤,千算万算忽略了一点,这蛮女人的资源才是发家致富最具诱惑力的捷径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要是她是被他马王爷救下的该多好啊!
马武呵呵直乐,抱拳回礼道:“赵爷,你的话云山雾绕,迷迷瞪瞪的,你肯定什么呀?”
“我肯定你娶沙家大小姐是有原因的,这就够了。但你知道我和杨铁山为什么都没给你随礼吗?因为你把自己贬低了,很不划算。”
马武哈哈大笑,抱拳道:“谢谢看重了,多谢指点。你先前的话我一定带到猛虎堂。告辞!”
赵子儒点头道:“就此别过。”
马武再看余德清,余德清拱手道:“马爷,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她的好意,我只能抱歉。”
马武肉痛筋痛肝子痛,自己种种铺垫换来他这样一句话,看来蓝群的选择是对的,这厮还真是不上道。简直可恶!
马武气愤之余不免生出一股恶意,但又不得不走。走归走,可不能这样饶过他,边走边喊道:“德清呐!她可一直在等着你呀!你不该连她也负了哟!”
余德清听闻,莫名的膈应起来,原本就觉得这个人工于算计,并非真善,自己和他那姨姐仅仅一面之缘而已,并未许诺过什么,怎么就负了她呢?
现在看来,拒绝他是明智之举,以往的想法确实太单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