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个问题让老太爷有些始料不及,如果是在太平盛世,粮仓自然要建在交通便利之处,但乱世意味着烧杀掠夺,粮仓建在哪里都不保险,唯一的选择就是地下粮仓。
修建一座大容量的地下粮仓需要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不说,它的规模和隐秘性会犯冲突,要修粮仓,还要让人看不出你的用意来,这就有相当的难度。
子儒见这个问题难住了老头子,便说道:“爸爸,我想开一个采石场,这个采石场最好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要没有地下水,要通风透气,我们的目的就是卖石头。有这样的地方吗?”
知子莫若父,老太爷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问道:“卖石头?卖给谁?”
子儒笑道:“杨铁山要修筑防洪堤,还有可能会修一段防洪城墙,你别担心石头卖不出去。”
老太爷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个买卖绝对又是亏本生意,而且是亏血本。”
子儒道:“这事儿跟其他事不同,亏血本也要做,我们家亏血本的生意没少做,不正好掩人耳目吗?”
老太爷点点头,最后下了大决心似的道:“你把这件事让我来做,我有一个最隐秘又最通风透气的风水宝地。”
子儒当然知道他说的风水宝地在哪里,笑道:“爸爸,你年纪大了,又有一个风湿痛的老毛病,也该歇着了,我和子文、老三经常不在家,家里不能只有女人和孩子,今后你就在家里帮忙……”
老太爷道:“你认为我老了?不中用了?”
子儒道:“不是不中用,再过两年你就过六十大寿了,劳碌了几十年,是不是该享点儿福了?你再要起早贪黑的奔走,我这心里不安稳。”
老太爷道:“福享早了要悖老来时,我可不想六十不到就闲下来。不过,要做这些事首先一条,要银子,银子少了还办不成。”
子儒道:“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就不要去担心银子,之后每一季卖蚕茧的钱可以挪一些过来用。只是,开山采石是一件非常粗笨的事情,你老人家……”
老太爷伸出手去制止他说下去,倔犟道:“你认为我真的老了?好了,这件事我来做,绝对比你适合,而且绝对比你做得好。”
赵子儒知道他老子的脾气,再要劝阻他,说不一定就要挨骂,只能笑着道:“那,你老人家需要多少银子来开头?”
老太爷道:“起手的这点银子我还有,后面的就靠你了。好了,天气太冷,明天一早又要跑路,早点去歇着,我要好好思量思量。”
子儒道:“你老人家别急啊,我还有一件大事没跟你说呢。”
老太爷道:“大事?比这事儿还大?”
子儒道:“那倒不至于。”
老太爷道:“那还说啥?你跟大媳妇商量着办了就行了。”
子儒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她也做不了主,得要你老人家做主。”
老太爷道:“什么事连你都决断不了?说来听听。”
子儒道:“老三的事,他从十三岁就跟着我,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我一直把他当亲兄弟。华五爷已经是第三次托人来说了……”
老太爷呵呵道:“又是华家小姐的事。”
子儒道:“这女子痴得很,就认一个死理,现如今已经思虑成疾,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拒绝就医、拒绝见人,抱定一个死字,任谁跟她说理都解不开这个结。华老五急坏了,打不得、骂不得、看着她死又舍不得,你看这事儿闹的,连老泰山都说,于心不忍啊。”
说起这件事,老太爷也觉得头疼,赵老三十三岁就进赵家,十九岁就当上顺和的当家人,说他是个爷,他其实就是赵家的一个下人,说他是下人,但谁也没有把他当成下人,关键他是孤儿,没有家,自尊心又太强,觉得娶华家小姐跟自己身份不符。
除此之外,还有最为复杂的一层关系,这华五爷是老亲家华百祥的幺房叔伯兄弟,他家的小姐比华珍高了一辈,赵老三怎么可能答应娶华珍的姑姑为妻呢?这是死结。
这门亲以前说过几次,赵老三自己都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婉言拒绝,没想到这一回竟然以死相迫。
就为这一层,老太爷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着了魔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上的女子若都像她这样,哪还有礼法可言。唉呀,老三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了,我这个做老人的总不能强迫他乱礼法吧?”
子儒听老人家话里的意思没有松动余地,进一步道:“这哪能比嘛,不过就是世俗罢了。任何人看来都应该是大不过这个礼字,可这女子若真为此丢了性命,怕又有些说不过去。在我看来,只要老三愿意入赘华家,辈份还是可以避开的嘛。”
老太爷愣他一眼道:“你糊涂!老三怎么可能入赘呢?他同意我也不同意!”
子儒沉吟半晌,为难道:“那怎么办?看着华家小姐……死?”
老太爷叹道:“世间如此女子者不知凡几,一个情字误其一生,有几个善终的?我能做到最大的开明就是让老三自己做主,总得一个心甘二个请愿吧?”
子儒道:“若依他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子文和华珍这一关的,华五爷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替老三做个主。”
老太爷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替他做这个主了?”
子儒笑道:“爸爸,我们这一家子的缺点都是心肠太软,面对这样一个痴情女子,你以为老三就是铁石心肠?怕是恰恰相反吧?我是不想他为了顾忌我们苦了他自己,也苦了那女子,等悲剧真的发生了才来良心不安。”
这话把老太爷说哑了,多少人为了一个情字不能自拔,华家小姐不例外,赵老三不可能无动于衷,想法肯定是有的。
老太爷道:“你就告诉他,我们看他的选择。”
子儒道:“他的选择是沉默和回避,要不然我也不会找到你老人家这里来。”
老太爷不能肯定赵老三的想法,更不想强迫他,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轻易不开口,开口了就是不管赵老三是何想法都要认下这门亲,而且还想说服自己这个家长一同来包办这桩婚姻。
老太爷道:“你就敢保证他没有其他想法?这些年他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他见过些什么人,对谁家的女儿有没有那种意思,你总该心里有数吧?我是真不想强迫他,毕竟跟你不是一母同胞。”
子儒笑道:“爸爸,你算是想错了,他对华家小姐都没意思,还能对谁家的女儿有意思?就算别人对他有意思,他都一副高僧入定的架势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仅仅因为门第关系,大可不必,牛郎织女也是佳话嘛。”
老太爷道:“什么佳话,何苦来哉?据我所知,你脚行里那个李女子就很不正常,你就没听到风声?”
子儒道:“那都是月枝姐她们取笑她俩玩的,哪能当真,这事儿我问过老三,他自己都矢口否认的呀?再说,九妹子明明知道有华家小姐这一说,怎么可能来插一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老太爷冷笑道:“哼,不可能?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子儒赶紧赔笑道:“爸爸,我还是希望他找一个好一点的人家。九妹有心无心我不知道,但她不像华家小姐那样认死理,她的婚事我放心上就是。关键是这华小姐太倔,就像你说的,她非要落雁捕鱼!怎么办?华爷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却之有愧啊。”
老太爷呵呵道:“但他就不答应,你能怎么办?”
子儒道:“这事儿不能由着他,大清朝没有给他这样的自由,你是家长,得由你。”
老太爷啐道:“到底由我还是由你?还说你做不了他的主,怎么到头来还想连我的主也一并做了去?”
子儒无语了,他是不能跟老子对着干的,只得偃旗息鼓,末了把心一横道:“爸爸,这件事子文和我的想法一致,你老看着办吧。我不说了,你早点歇息。”
说到赵子文,老太爷突然觉得理屈三分,当初田红柳追子文从渝城追到桃树园,他都念及田红柳一片痴情成全了赵子文,难道现在的华小姐不是一片痴情?这小子这时候把子文搬出来……
“罢了,你明天把他叫回来吧,我要好好梳理一下他那些沟沟渠渠。”老太爷毫无底气地说道。
赵子儒闻言笑了,出得门来,发现西北风好像停了,他仰望夜空,天空阴霾散尽,露出无垠的瓦蓝来,远山银装素裹,大地通透无比,雪后的桃树园冷煞美煞。
这寒冷的天气,赵子儒也顾不上这美景良辰了,早早地钻进了龙宝珠的被窝。他连日来四处奔走,疲劳不堪,进了温柔乡被暖烘烘的热气一烤,转眼间就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刘妈早早地起来给两位月子中的少奶奶过了早,又熬了一大锅腊肉粥,打好洗脸水送到两边厢房。
子儒子文起来,洗漱完,吃完粥,收拾妥当,庄子里的鸡才刚好叫第三遍。
大少奶奶不顾什么月子不月子,亲自爬起来用毛线围巾把子儒的脸和脖颈裹了一个严严实实,又用棉手套套了他的双手,再把油纸伞给他背上肩,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让他出门。
兄弟二人一副形容跨出院门,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冷气钻进口鼻,竟然一前一后打了一个喷嚏。
雪地上干硬溜滑,冰冻凝固泥泞,走起路来倒是利索了许多。
爬上首饰垭,赵子儒抬头一望,天边一片鱼肚白,几粒残星落在天边,仿佛被冻结在它足下那一片银白色的堆积里了。
赵子儒极目凝视,希望能见证到人们所说的荧惑守心,可是,以他的目力,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那一片隐约的零落星辰在稀薄的浮云中忽明忽暗,杂乱无章,且若有若无,就连悬在中天那一瓣残月也是无限苍白,淡而无力。
当然,此时不是观天象的时候,但无论何时,天空不都一样高远浩渺吗?所谓的天象是怎么得来的?谁又真正看见了?
如此寒冷的天气在川中地区来说是很少见的,雪后霜冻,预示着晴天丽日的到来,一旦太阳出来,大地回暖,路上冰冻融化,就会是满地泥泞,所以这时候得抓紧赶路。
从首饰垭古道去县城,一路上七弯八绕,足足四十里,到县城时已近午时。
赵老三早已在码头上卸了两船货,十来个脚夫船工都已归聚到脚行里来候着了,就等着孔雀垭码头的炭船和石灰船到来。
子儒兄弟二人走进脚行,正赶上小茶倌削好一筐子红薯准备下锅,赵老三正握着大锅铲炒豌豆,旁边那口八尺大铁锅被篾锅盖盖着,淡淡的烟雾袅袅往上冒着,袁掌柜则露着半个头,在灶门前添柴架火,另一边的茶肆里,脚夫船工都在喝茶摆龙门阵,玩笑打诨的粗鲁话没边没际的。
见二人进来,赵老三、小茶倌都停了手里的动作打招呼,拱手的拱手,鞠躬的鞠躬。
袁掌柜闻声站起来笑道:“快来烤烤火吧。”
子文道:“算了,这几十里跑下来,全身都是汗呢。”
子儒则把脑袋伸得长长的,看着锅里炒黄了的豌豆道:“都是麻子了,再炒就黑了脸了。”
赵老三听说,抓起瓜瓢来舀了一瓢水倒下去。呼噜一股热气上窜,那大铁锅发出一阵抗议的尖叫。
赵老三又是两瓢水下去,半锅豌豆就在那儿咕嘟开了。
小茶倌早已把茶壶提在手里道:“大少爷,二少爷,请到里边喝茶吧。”
袁掌柜歇了炒锅里的火,从灶台里钻出来,赵老三慌忙抓了两把盐扔进豌豆锅里,用铲子粗略地翻炒了两下,盖上锅盖跟了出来。
几个人走进内堂,小茶倌沏了四个盖碗,然后转身出去了。
外面虽然红日当空,但还是非常寒冷的,子儒脱下手套,褪下脖子上的围巾,捧起杯茶喝着滚烫的茶水,把近段时间纱厂的日常事物和生产安排跟袁掌柜详细地交代了一番,要求他暂管数日。
过了年,二月三月都是荒月,农人没有农产品出土,厂里积余的原材料不多,生产属于休闲状态,袁掌柜自认为有能应付,答应得很爽快。
赵子儒这才对赵老三道:“吃完饭,回趟桃树园,老太爷找你有话说。”
赵老三想问有什么话说,想想不对,笑道:“这就有点儿反常了,有什么话不能在你们出门的时候交代清楚?”
子儒瞄他一眼道:“这是你的事。”
末了又补充道:“最好快点儿,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五哥他们一到就要启程。”
赵老三愣着,听这口气,显然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不对呀,若是出了差错,他是爷,也是哥,要打要骂都是他的权利,怎么到老太爷那里去了?
赵子文看他一脸哭相,笑了道:“老三啊,哥哥都不好说出口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哪里出了差错。要是我,这顿饭也不用吃了,脑瓜子好好想想,饿肚皮跑路脑瓜子才清醒。”
赵老三作了一个揖,苦笑道:“犯了什么罪,饭都不让吃了?好吧,我这就走。”
袁掌柜笑了起来,赵老三做事从来都很仔细,没见出过什么状况,这三人这是打什么哑谜?
赵老三出得门来,见屋檐上一滴一滴往下滴雪水,遂弯腰下去解开自己的绑腿,褪下裹脚布和马口鞋来别在腰上,把长衫下摆撩起扎稳在汗襟上,又把裤脚高高卷起,赤巴着一双脚走进雪地里。
路上的冰雪还未融化,踩上去冰凉刺骨且溜滑无比,要想走得稳,就必须放开步子跑才行。
好在路上走的人不是很多,没有什么稀泥,跑起来还算利索。
就算如此,几十里山路跑下来,到桃树园的时候,他这一双脚以及两条腿除了麻木僵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一进院门,正赶上刘妈端着和面的乌盆进厨房。
刘妈见他慌张的样儿,问道:“老三,你要去赶考吗?什么事这么急?赶快把你那一身衣裳换掉。”
赵老三不知道怎么回答刘妈,八百里加急赶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换衣裳,还是算了吧。他喊了一声道:“老太爷,我回来了。”
堂屋内传来老太爷的话:“回来了就好,就在那儿给我跪着,我不叫你不准起来。”
刘妈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赵老三挠挠头,眼睛落在堂屋门的虎头环上,膝盖一弯,还真就跪下了。
田红柳从南厢房出来,边走边拿眼睛盯着堂屋门,待走到赵老三跟前才悄悄问道:“老三,你犯了什么事?怎么把老人家惹着了?”
赵老三笑着,摇摇头,用不可言状的表情表示只有天知道。
黑虎飞虎见着稀奇了,一阵风地跑过来,蹲在地上嘻嘻嘻看着,黑虎道:“幺爸,要不要草凳儿?”
赵老三举拳着势要捶他,瞪着眼睛道:“小子,我要你那么好心吗?去!”
黑虎给他做了一个鬼脸,飞虎爬起来围着他转圈儿跑起来,喊道:“快来看呐!幺爸跪倒啦!幺爸跪倒啦!”
大少奶奶在屋里喊了一声道:“黑虎,把你幺爸拉起来。”
黑虎答道:“不!爷爷说啦,不许他起来。”
赵老三龇牙咧嘴,跪行着去捉他,黑虎就跟耍狮子似的在那儿跟他躲闪。
田红柳乐了,站一边捂着嘴,不敢笑出来。
大少奶奶骂道:“你这个蠢材!你幺爸都多大啦,叫他起来,有错就去认错。”
田红柳道:“就是呀,三兄弟,你该不会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吧?”
赵老三作揖不已,央告道:“求少奶奶放过,我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田红柳道:“这就怪了,没犯什么错为何叫你跪?这事儿有点反常,我帮你去问问?”
赵老三又作揖。
田红柳走到堂屋门口,站下来喊道:“爸爸,你让老三把衣裳换了再来给你跪要不要得?他一身都是泥浆,湿透了。”
老太爷冷笑一声道:“湿透了好啊,我就是要他不换衣裳跪,让他清醒清醒。”
田红柳道:“爸爸,他哪里做错了,你提点提点,莫把他整病了。他若病了,大哥要用人怎么办?”
老太爷道:“他已经病了,病得还不轻呢,病得你大哥都没办法医治他了,你大哥没有办法,我有办法!”
田红柳哦一声,走回来道:“看来你是把大哥得罪了,要不要我去帮你求求大嫂?”
赵老三忽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了,老爷子准是为了华家小姐要上钢上线。该怎么回复他呢?想了又想,还是逃吧,要是在这儿跪着,反而让他老人家下不来台。
逃,逃得过就逃,逃不过再说,眼下,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