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三家店夜茶之后
次日是一个阴天,天上生满了很不好看的疙瘩云,有点像要下雨的样子。
大夏天的,下雨不可怕,怕的是晴天丽日被太阳暴晒。
马武为了自己的马帮计划,也为了甩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余德清的。
天上没有太阳,正好出门,于是又跟蓝蝶儿讨了几两银子,拿了自己的家伙,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包裹直接去了成都。
马武沿着涪江河栈道一直走到天黑,在安昌河官家码头上岸寻一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启程,边走边问路,到成都南郊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
到了这里,马武犯难了,这地方这么大,要找一个人无疑大海捞针,他们这些人身份特殊,来了成都肯定会被赵子儒藏起来,要想找到他,怕是得先找到赵子儒。可若直接去找赵子儒打听好像犯忌讳,搞不好人家会把余德清藏得更深。
想来想去,倒不如先找个堂口拜码头,依靠江湖朋友从侧面去打听。
可是 人生地不熟,要拜码头的话又感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踌躇间又走了一程,过眼之处,村庄越来越大,路上行人越来越稠密,岔路也越来越多,官道渐渐变成了巷道和街市,而且越往前走就越没了方向感,连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了。
走到后来,岔路口有一家三合茶倌、一个剃头铺子、一家裁缝铺、还有一家挂旗为三家店的客栈。
马武一看天色不早了,便往三家店走去,打算住店好好捋捋思路,顺便美美睡一觉、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再说拜码头的事。
写了号,认好房间,出客栈先去剃了一个头、刮了刮脸,然后回到客栈洗了一个澡才吃饭,饭后又到露天茶座要了一碗夜茶,一边喝茶一边听茶客们吹牛谈天。
天已黑尽,月华初上,茶老板应景似的在场地正中位置支了一盏灯笼。灯影月影之下,七八张茶桌几乎都没空着。
这个时候还能在茶棚里喝夜茶的人,一般都是附近的居民,一为乘凉,二为凑热闹,大家左邻右舍,说话很随便。
成都这地方,帮会社团遍地开花,江湖气息浓郁,故而茶客们都很有码头个性,就算是五旬六旬的老头,也是说荤话、爆粗口、顶牛诋怼,跟家常便饭一样。
马武独霸一桌,坐在靠出口左边的最里面,他是外乡人,没有说的份,只能好赖听着。
右边一桌,四个老头,谈论的是猛虎堂沙老爷子沙平洲明日过大寿的话题。
一听猛虎堂,马武开始洗耳朵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那这里就该离小南门不远了。
只听一老头接着道:“接连吃了几桩金沙生意,他龟儿子大发了,据说幺师都请了五个,要设宴三日。”
“设宴三日?狗屁的宴!听说了,油渣子都不见一个,赶庙会出十文香钱,斋饭都比他那有味道。”
“那要看赶什么礼,一般的外人赶个油嘴礼,吃的就是流水席,堂口的酒席是不一样的。”
“你就少吹他那堂口宴了,又不是没人吃过,臭鱼烂虾,狗肉都上席面了,那王八哪像发财的主,就是借机吃孝敬。”
“发财是假不了的,自从小燕山进入猛虎堂,沙虎人肉生意都丢一边,连续三次走建昌道,回回都是大买卖,到手的都是金沙和名贵药材,那金沙都是豌豆大的金瓜子,三回就装了一酒坛!鹿茸麝香藏红花用麻袋装,不知道多少袋呢!”
马武看这说话的老头,短小瘦削,面带猴相,六十出头的年纪,穿得虽然破旧,说别人发财,一脸的红光,好像他自己得了金瓜子一样。
跟他同桌的三个老者,或胖或瘦,三分月亮头剃得亮光闪闪。天气不算太热,几个老头长衫子套着马褂,很有一股子老成都落第秀才沦为帮会闲人的味道。
四个老头你一句我一句,有问有答,津津有味,说得周遭茶客都侧目而视,洗耳恭听。
对面一个小年轻笑了起来:“豌豆大的金瓜子?装了一酒坛?呵呵!侯大爷,你吹牛记得交保护费,一酒坛金瓜子可以买一条街了,如果沙虎家里遭了贼,猛虎堂肯定找你说聊斋。”
侯大爷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你不信没人要你信?喝夜茶不就是让人吹牛逼的吗?你想去做贼就不要把自己卖了。”
那小年轻呵呵道:“沙虎那王八蛋卖儿卖女的事做多了,他真要得了一坛金瓜子,老子犯的着偷吗?把他家小姐睡了,金瓜子它爹都是我的!”
侯大爷吐了他一泡口水:“你娃也就在这里日白才有那狗胆,到小南门去说这话试试?”
“这话说的,到小南门就不敢说这话了?沙小姐十六了,不嫁人吗?老子配不上她?她爹卖那么多女人,随便拉一个都不比她差,你当她多珍贵?”
“欸!你光棍!张巧嘴没死,办一套礼求她去呀,你娃要敢叫沙虎一声老丈人,我随你五两银子。”
“那多麻烦,爬个墙头就搞定的事情,何必麻烦张巧嘴那死婆娘。”
“嗯,话都由你说,像个操码头的。你知道别人都有干豌豆下酒,你为什么没有吗?”
“你有?我为什么就没有?”
“因为你只知道吃,不知道种啊!”
“啊?啥意思?”
众人闻言都哄堂大笑。
“哎呀,侯大爷,你就是说我没种呗?那我问你,沙虎是个什么人?你怎么就知道他有一坛金瓜子呢?就不说小南门以外的其他码头,光小南门圈子里面这些堂口,哪一个不是饿老鸦?你都晓得这些事了,还不全城都知道了?沙虎还混个屁呀!豌豆大的金瓜子太小了,要是金砖该多漂亮,是不是你接着吹,能把豆腐块大的金砖吹出来,再下一窝金娃娃,我把茶钱给你开了。”
侯大爷哈哈笑:“哎呀,你看看我这破嘴!怎么能在你面前说金瓜子呢?搞不好呀,就把你娃害了。”
“别!他要真有一坛金瓜子,明天这时候我就用他的金瓜子请你喝酒!”
侯大爷竖一个大拇指,无语了。
旁边的胖老者道:“江湖上的话总是有些来头的,无风不起浪,无水不行船。你以为街头那些卖药的唐古拉蛮子都是江湖老白?告诉你,能够走出大山到成都来摆摊的,哪一个都是有门道的,别说豌豆大的金瓜子,拳头大的狗头金都有!”
这时,东边角落里一人道:“侯大爷的话不全是假,但也不全是真。喝茶的人,都喜欢摆闲条,你一句我一句,有一就能说二、有二就能说三,说三道四,添油加醋,能把死人说成活人。我听说的是,小燕山这个人,的确有些来头,好像是边军退下来的一个百夫长。赵尔丰平定理塘,这家伙领队抢了当地土司的金窝子,收缴了几疙瘩沙金,还跟马贼发生了争抢。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反而跟马贼勾搭成奸了,几疙瘩金沙兑换了上千两银子。这乌斯尝到了甜头,之后便以平叛为名,专搞各处土司的金矿,夺来的金沙尽数卖给马贼。再后来,赵尔丰发觉了,抄了他所有钱财,并要杀他以正军规。这厮慌了,逃出营地找马贼帮忙,马贼竟然帮他逃脱了。小燕山逃回成都,谁都不投,就投了沙虎,三个月之内接连去建昌道三次,回回都跟马贼合伙,干的都是马贼吃不下的出山马帮,抢得的财物两帮子平分。”
这番话说得全场寂静,都竖着耳朵听。
先前那小年轻道:“这不就是做马贼吗?”
“对啊,以前做人贩子,抓拿吃骗,现在改行做马贼,生意不越做越大了吗?”
“山里的马贼都懂汉语还是这小燕山能听懂吐蕃语?他怎么就能跟马贼搭上线?”
角落那人道:“我这也是听来的,到底怎么回事恐怕只有小燕山自己才知道。不过,在建昌道有许多进出山的马帮,也有许多唐古拉蛮子在那里经商,在那个地方待久了,学一些口语应该是不在话下。小燕山这人还是有些手段的。沙虎得了不少金沙,一路提拔他,现在都成猛虎堂当家老五了,这一点,假不了。”
侯大爷道:“看看,我说的有假吗?小燕山现在在小南门可以横着走,窦海泉都得让他三分。”
小年轻仍是不信,抱双臂于胸前:“此去建昌道几百里,来来去去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龙门那么大势力就没得到音信?还有,北门那边,什么强人没有?能坐视沙虎吃独食发成这样?”
侯大爷道:“小子,人家是在建昌道做事好不好?抢人杀人都在蛮夷之地,龙门管得着吗?衙门都管不着!猛虎堂现在发财有路,想拜倒在门下的不知多少人,明天才是沙老爷子正寿,不定多热闹呢!”
马武听到这里,很快想好了自己的计划,药材、金沙绝对是上等买卖,如果自己能搭上这一条线,再说动余德清师兄弟,什么马贼都是狗屁。不过,做这些之前,得先找到机会收拾了猛虎堂,到时候既报了大仇又有了买卖,一箭双雕。
有了这个计较,细一推算,赶紧回客栈准备自己的公片宝札去了。
一觉睡到次日申时方醒,简单的梳洗了一番,要了一碗稀饭、两个锅盔、一碟泡菜。吃完结了房钱,按昨晚想好的一路往江桥门去。
成都南门谓之江桥门,城门外很空旷,面前交叉两条大路,一条进城,一条绕城,路边尽是灌木荒草和满地臭烘烘的城市垃圾。
进城往东就是小南门。路上赶路的不少,大多都穿戴整齐,肘弯里挎着一只篾篮,篾篮里鸡蛋、挂面、礼菜(割一长条猪前腿肉,用红纸包裹,做成贺寿礼物)、火炮等一应俱全。不消说,沙大爷二老汉沙平洲过大寿,这些人都是赶礼去的。
沙虎其人,父亲从军战死,母亲改嫁,从小跟着二老汉沙平洲在街头翻墙入户、偷摸扒窃,长大后生得高大魁武,好打好杀,一身匪气,挨了不少的刀子。
哥老会兴起后开山立堂,自创猛虎堂,门下有沙平壤、窦海泉、李扯拐、焦二娃等心腹操纵一帮地痞流氓,以拐卖、盗窃、刮地皮、抢劫过往商旅起家,祸害南门一带日久。
哥老会孝字当头,沙虎不敢没有根本,沙平洲把他从小养到大,几回从刀口下将他救出来,他自然也视其为亲生父亲。
这段时间发了几笔小财,门下弟子暴增三百余人,还有许多人在门墙外排队,赶上沙平洲七十五做大寿,干脆大张旗鼓闹一闹,尽些孝道,也顺便吃些孝敬。
马武赶在人家老子过大寿之日去拜山头,本该随个礼什么的,可他觉得自己身上这几两银子不能乱花,银子送出去就再没有盘缠了,他马王爷好歹也是浑水老戗,哪有给他人送礼的道理,更何况沙虎这王八简直就是个混蛋,去拜会他会是什么结果还很难预测,没必要拿仅有的几两银子去拍不知香臭的马屁。
马王爷三只眼,又不要脸又不要命是出了名的,这事儿全潼川有多少人不知道?连县大老爷都能拉下马,沙虎又算个什么东西?要马王爷给他送礼,门儿都没有!
马武顺手拉住一个去随礼的人,递过自己的片子道:“烦请哥老倌顺便把这个交给沙大爷,就说潼川府太和十排马王爷稍后前去拜访。”
那人一听马王爷,吓了一大跳,只当他真是哪里来的王爷。可一看马武本人,虽然长得还算光棍,却不像个有钱的主,那神像还真有点儿十排大爷的味道,他虽然不知道马王爷应该长什么样子,但传说中的那个马王爷好像就应该跟面前这人差不多。
于是赶紧答应道:“要得要得,给王爷送宝札,我腊狗子实在是荣幸。”说罢一抱拳道:“王爷身份不一般,且在这里等着,我叫大爷派人抬滑杆来接你。”
马武一听这话不像是好话,面上一乐,心里好笑,暗道这娃子绝对是个瓜娃子,老子自称马王爷是自贬身份,没想到他竟然不知道马王爷仨字是什么意思,还真叫上王爷了。
不过,人家答应帮忙就不能太计较,王爷就王爷,这俩字说不一定有这俩字的好处,首先第一条,沙虎敢收王爷的礼吗?
马武哈哈笑,不但没计较,反而还给腊狗子还了一个礼。
看来,拜码头低三下四可不行,得拿足派头,不然别人会轻贱你。
身份是自己给的,也是别人给的嘛,马王爷何时低三下四被人轻贱过?
看着腊狗子屁颠屁颠跑远,马武干脆坐到城墙边树荫下的草丛,躺下去以手枕头,他要看看沙虎接到片子后是个什么反应,会不会真派滑杆来抬他。
小南门地处江桥门内西南一隅,是眼下成都城内最脏乱穷的地方,一个地方势力画地为牢的地盘而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南门。
成都从古就有东富西贵、南穷北乱的说法,小南门集脏乱穷于一身,原因成都街头大多不思进取、游手好闲之辈都被衙门驱散到这里来集中管制,偏偏这里的土地都在最早的财主手中,被驱散来的都是些无业游民,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贫民窟、成了烟鬼赌徒、成了毒贩、抢劫犯、小偷小摸,卖淫嫖娼等等等等社会烂人的集中营。
再有,这些年哥老会仁义礼智信的层次划分更加规范,就把这类人彻底分割开来了。
世上还是穷人多,这种划分也就决定了这里脏乱穷的特性。
小南门茶馆跟所有公口码头的茶馆一样,是圈内兄弟伙的聚会场所,也是集中的消遣场所。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一方信徒供一方神,关帝庙在成都比比皆是,小南门自然也少不了关二爷的神仙庙堂。
大菩萨小菩萨各显神威,小南门关帝庙的香火虽不比任何一座关帝庙旺盛,但来这里烧香磕头的信徒也不在少数,因为这里的关二爷很霸道,除了他,别的神仙都得靠边站。
沙虎作为小南门一方龙头大爷,不管他对关二爷的敬仰到底有几分是真,关帝庙都始终跟他自家的产业一样,从这里经过的商旅脚夫,不拜山头可以,三个钱两个钱的香钱必须得出,如既不想出钱拜大爷,也不想出香钱拜关二爷,那么走路你就得摔跟头,搞不好关二爷会保佑你一辈子都抱着一个药罐罐儿。
这种霸道的江湖规矩也不止小南门猛虎堂一家,沙虎猛则猛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犯起浑来是不讲究任何江湖规矩的,其手下爪牙不出其右,尽皆只进不出,蛮不讲理,强取豪夺,甚至凶残嗜血,跟其他浑水山头比起来就更恶了几分。
对于这种滚刀肉、亡命徒,其他辈份的山头大佬往往不与之计较,只是厌之、避之、不与之交结便是。
然贫民弱者就不同了,俯首上供,巴结讨好,不得不为。年深日久,沙虎的心性膨胀,势力也随之膨胀,当然,名声也是多样化了,有叫虎爷的、有叫狗爷的、也有叫皮条客的。
狗爷也好,虎爷也罢,沙虎不计较,这个世道人吃人屡见不鲜,狗虽为人所养,狗咬人也本性使然,一点不奇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有本事别从这里过,狗爷走江湖也是走一路拜一路,不出血总是磕了头的、出声喊了大爷的。
今天的小南门人特别多,不但沙家四合院挤满了,茶馆里挤满了、紧邻的关帝庙挤满了,就连巷道里都挤满了人。
火炮子放得震天阶响,浓烟滚滚,纸屑药沫子满天飞,把关帝庙周边的树叶都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