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给羊杂碎腾地方
老太爷浅浅一笑:“大人对着我这一个乡野村夫一昧的贬低自己,实在是有悖常理,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万智斋肃然:“老哥哥,常言道,有个好儿子不如有个好儿媳、有个好女儿不如有个好女婿,对于平民百姓来讲,儿媳孝顺比儿子孝顺、女婿孝顺比女儿孝顺是不是更难得一些?但我要说的是,有个好皇上还不如有个好知县,父母官好不好,直接关系到一方民生问题、关系到一方平安问题,皇上再好,他也管不到平民百姓家里来不是?不知老哥哥以为如何?”
赵厚德憨笑:“大人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迷糊了。”
万智斋突然站起,鞠了一躬下去。
赵厚德哦哟一声,赶忙站起来还礼:“大人这是为何?折煞我了。”
万智斋弯着的腰不肯直起来,低着的头不肯抬起来,可见他有多正式、有多固执。
随行的幕僚见他如此,也不约而同起身抱拳垂首:“请老太爷成全。”
赵厚德手脚无措:“成全什么呀?”
万智斋道:“老哥哥,奉承的话我就不说了,在下诚请贵公子出来主持全县政务,安抚这一方百姓。老太爷,推辞不得呀!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赵厚德一听这个,笑了起来,一个劲催促万智斋坐下。
周乾干笑了笑,只管低头喝茶,不敢做任何表示。
开玩笑,赵子儒要做官,给个府台都不一定干,做什么知县哦。
万智斋抬头,很是诚恳地说道:“老哥哥答应了?”
赵厚德淡然一笑,手势不停往下按着:“大人请坐,大人请坐,都坐下,都坐下说好不好?”
万智斋等人只得坐下。
坐下是坐下了,几双眼睛都直直地等着赵厚德开口回答。
二娃在外面听了半天,早按耐不住了,提起茶壶装着进屋添水,赵厚德还没有发话,他先说道:“老太爷,这大热天的,大老爷不辞辛苦大老远从潼川赶到桃树园,你老人家是不是该给几分面子?不是我自夸,凭我这个哥哥的才学和人品,还有他的人气,做这个知县绰绰有余。”
赵厚德闻言瞪他一眼,连连向万智斋四人拱手:“乡下巴人,信口胡说,大人千万别当真,来来来,喝茶喝茶。”
万智斋道:“老哥哥这样就不对了,我可是非常认真的,也专程为此事来的。实话告诉你吧,与子儒交往了这些年,他的才学如何,人品如何,人气如何,不消别人说,我比谁都清楚,老哥哥可不能推三阻四,坏了全县百姓的好事。”
赵厚德笑道:“大人,这不合规矩吧?先不说犬子有无才学、人品如何、有无人气,首先他是哥老会一员的这个身份就上不了台面。这是朝廷的大忌呀!官场的规矩我是知道的,就算犬子读了几天书,有那么丁点儿才学,但他这个人很多时候都不识好歹。就比如说经商,本来是可以获利的,他心肠一软就成亏本了,他的人气哪里来的?就是从这里来的。要做知县,就不能做哥老会冒顶,把这个冒顶拿掉去做知县,恐怕很多人都要找他麻烦,他的人气还有吗?谁还给他半分面子?他那点儿才学还是才学吗?所以大人啊,这个知县,他万万做不来的。”
万智斋嘿嘿道:“这些都是小事,只需老哥哥点个头,赵大少爷不出片刻就搞定了,不就是哥老会冒顶吗?哪有全县人的吃饭穿衣重要,赵大少爷可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这二娃抢过去道:“就是,江湖上那一套哪里比得上正儿八经的仕途……”
赵厚德打断他道:“大人,我也想他退出江湖,走老祖宗的路,可他从小就没有这方面的志向,就连上学堂都要我拿棍子一打二骂才肯就范。一个心思不在仕途上的人怎能做得好知县?大人若真一心求贤,我倒不妨举荐一个。此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立志报效朝廷,虽然生在哥老会窝子里,但一直视其为叛逆。这个人出污泥而不染,至今都是局外人,他的父亲就是个老学究,一辈子不懂得经营家道,过得苦寒无比,偏偏还老早就过世了,也至于耽误了此子的前途。不过,他这些年也在官场中走动,虽然不得势,但也留下来了些好名声。”
万智斋笑道:“老人家说的这是谁呀?我认识吗?”
“大人指定认识,此人乃杨铁山是也。”
万智斋哈哈笑起来。
这一笑,笑得赵厚德很不自在:“大人何故发笑?我认为杨铁山比犬子强多了。”
万智斋自知失态,拱手道:“老哥,你错了,有道是知子莫若父,我看你这回真的是把自己的儿子低看了,和杨铁山比起来,贵公子沉着老道,遇事不浮躁,一心为民谋福祉,还从来不会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大,只这一点,杨铁山就差得远了。”
赵厚德直摇头否定。
这二娃又插嘴道:“杨铁山这人好是好,但能力上差了些,连二哥都比不上,怎能跟大哥比?”
万智斋抢过来道:“关键还不是这个,这人太过孤傲,喜欢自以为是。”
赵厚德则望着赵二娃道:“你怎么还没出去?”
赵二娃尴尬了,讪笑着挠头狡辩:“老太爷,大哥能不能当知县是全县人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哦?”
赵厚德眉头一皱:“出去,我不知道?就你知道?”
赵二娃瘪了两瘪嘴,很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老太爷用这种口气把不用出一个钱的帮手赶了出去,万智斋就感觉今天说服不了这老头儿,这老头儿不但不是一点点的倔犟,而且脾气不小,要是自己再执拗下去,只怕讨不了好。
万智斋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说道:“杨铁山这人也不是不好,关键他已经高就了,人家现在好歹是咨议局派下来的,权利比知县都大,人家干得好好的,干嘛舍高就低啊?”
赵厚德摆手道:“那倒未必,股票是什么杨铁山很清楚,川汉铁路能否顺利落成,还有许多未知的难度。这跟做好一个知县是没得比的,杨铁山不傻。一个合格的官员,品性太恶了不行,品性太软弱了更不行,犬子就是心肠太软,相比之下,杨铁山更完整一些。他的完整在于他的刚直,敢说敢想、敢想敢做、敢作敢当,因为做官不是做慈善,这一点,大人心里十分清楚。这世上的有些人就是太刁,做官的要是没有相当的手段,他们就一昧地不可一世。一个官员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刁民再多,都拿不着他的不是。大人说的好知县,应该不只是一个好好先生,所谓的好,是要既对得起朝廷又对得起百姓,这样的好,太温柔、没有杀伐手段的人做不到。赵子儒明显就做不到,他凡事都想给人留个好印象,谁都不得罪,这哪行?而杨铁山不一样,仅我知道的他就有三件事至今未能如愿,不得已才去卖股票,一,兴修水利、疏通河道,二,开采井盐、发展养殖,三,整饬厉租、禁毒禁赌,这虽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完全可以改变民生民貌啊万大人。”
万智斋点头:“这件事杨铁山在早的确跟我提过,可我认为可取是可取,但需要很多银子,兴修水利工程浩大,全潼川需要开沟引渠、筑塘蓄水的地方太多,就算劳动力可以摊派,但材料是要银子的,积少成多啊老哥,你可别小瞧了。再说了,长工无力汉,久病无孝子,成年累月的派工,指定又是怨声载道。疏通河道就牵扯到防洪筑堤,涪江沿岸哪哪哪都需要治理,工程更大。再说开采井盐,如果有盐卤,当然是好事,但问题是盐卤呢?不能因为马家沟有盐,就认为潼川遍地是盐吧?老哥啊,这一点,杨铁山是想当然了。跟子儒比,能比吗?子儒是说干就干,凭一己之力硬是把栽桑养蚕搞起来了,杨铁山呢?他没这魄力。第三条,整饬厉租,这就是针对富人的意思了,佃田交租,一个心甘二个情愿,惯例已经形成,就算有矛盾,那也是东家跟佃户之间的矛盾,官府强行介入,勒令减租,行得通吗?也许行得通,但恐怕到处都是头破血流的事情。至于禁赌禁毒,就不用说了吧?这都禁多少年了?屡禁不止啊!
赵厚德笑了,同时也直摆手:“大人过于悲观了。首先,做任何事、看任何问题,我们不能忽略最关键的一个字,人!穷人富人,大家都是人,谁不希望自己过得好一点呢?赌徒、瘾君子、偷鸡摸狗甚至杀人越货之流,他们天生就堕落吗?不是吧?我看,关键没人引!人心都是向善的嘛,只要有人引,谁又不想好呢?杨铁山的这些想法固然很自以为是,但他就是想把人心都归纳拢来,把所有人都往好的方面引,要钓鱼就得有鱼饵,拿切身利益作饵,鱼儿能不上钓吗?有了人心就有了一切嘛。当然,这会很难,但若不难,岂不人人皆可为之了?古话说,攻心为上,赵子儒虽然有点儿人气,但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心不在官场,而杨铁山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一心想为国效力,大人为什么不给他机会呢?是骡子谁是马,大人牵出来溜溜,事在人为嘛,是不是?万一杨铁山就能做出个一二三来呢?”
万智斋无语了。
赵子儒不但自己不愿意做官,就连他的老子都要避亲不避贤。
还说什么呢?牛不喝水强按头,按下去他也不喝啊。
没办法了,眼下的这个小县城需要一个正直的官、需要一个有魄力的官、更需要一个镇得住邪的官,因为官股一旦免除,租股就很难摊派下去。
好吧,既然这老头儿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看别人的面子也要看赵子儒的面子,只要杨铁山愿意,捐官那一套就免了,可以给他杨铁山一个机会试一试。
赵家的这顿晚饭非常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唯独不能让万智斋高兴的是,这一趟来桃树园,除了这顿饭,自己什么都没办成。
府台大人私访桃树园,杨铁山即将接任射洪知县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一日,告示出来了,这事儿板上钉钉,千真万确。
是真的 假不了了。
尽管陈二一泡稀屎把蒋黎宏喷回了老家,但马王爷对此案的判决仍然不服,首先,陈二那一屁股烂肉得花多少银子才能治好?治好不也是个半残吗?
两条人命,八百两银子就抵消了,真真是人命如草芥啊!不过,他是不敢跟万智斋去讨价还价的,他马王爷在府衙还有案底在呢。
现在,杨铁山坐镇县衙,赵家给他做后台,治理地方必定是他第一要做的,哥老会江湖,特别是类似他马王爷这一号人必定成为改造对象。
看来,丰乐场不能呆了,就算是给他羊杂碎腾地方吧。
可是,大意失荆州,为了陈二,把余德清给搞丢了,而且杳无音信,让他的陈仓计、美人计全部落了空。
这一切怨谁?毋庸置疑,赵子文横刀夺爱,不是个玩意儿。
为了钓出余德清,他马王爷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就到手了,赵子文却要一杠子插进来,趁机把莫道是全员收编。
用心良苦啊!
但若是,把余德清税猛给留下来也就罢了,要是敢一个不留,他马王爷绝不跟他赵子文干休。
蓝蝶儿巴心巴肝等着马武把余德清给她带回家,没想到去了两三天,回来不但光杆司令一个,而且还是一副狗嘴脸,见人就想汪汪的架势。
蓝蝶儿吓得既不敢问,更不敢招惹,只把双头女婴抱在怀里巴巴地看着他。
蓝群蓝枝也不傻,知道爷的心情不好,最好躲远点儿,赶巧蓝蝶儿背地里从杨小山手里买了两亩河滩地给四女子种菜,她二人便挑上新买的粪桶,叫上刘四女子,挑粪下地种菜去了。
刘四女子调养了这些时日,还原了一个女人该有的些许颜色,两个傻子成天围在她的屁股后头转,四女子做什么,傻子自然也要做什么。
这让蓝蝶儿看到一丝希望,两个傻子哥哥居然因为有了刘四女子,变成了马家的劳动力,看来爱情的力量还真是大,傻子都能为爱情买单了。
但是,她同时也看到了无可奈何的悲哀,想要刘四女子和马大一夫一妻制根本就不可能,因为谁也无法左右傻子的世界,刘四女子也不能。
刘四女子丝毫不因为嫁给傻子而自卑,对于她来说,有一个家就是这辈子最大的财富。曾经那些遭遇虽导致她性格大转变,木讷不喜言语了,但勤劳是天生的,两亩河滩地一到手,没有种菜的经验就看别人怎么种,现学现卖。城边上的人喜欢种窜季小菜,以此卖些油盐钱,四女子在马二嫂子那里分了一些菜种,在玉米苗的空隙里下种,没几天,她的菜就冒出绿芽儿了。
穷人家出来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吃过苦头的女人更是好到你无可挑剔,瞎老婆婆眼瞎心不瞎,她感觉得出来。
自从有了刘四女子,蓝群洗洗涮涮的权利被剥夺了,就连给自己洗澡擦身子都换了一个人,虽然没有蓝群那般精细轻柔,但瞎老婆婆不嫌她的手粗糙,反而劝解蓝群不要跟她争抢。
瞎老婆婆担心,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跟蓝蝶儿姐妹去了施南,刘四女子一个人带着个双头娃娃,两个傻子,还有两亩地要种,她的日子该来怎么过?
马武是这个家唯一的依靠,依靠没了之后,这个家的未来又有谁能预知,谁能把握?
瞎老婆婆的担心也是蓝蝶儿的担心,不知怎么的,她不担心别人,只担心这个可怜的娃。女娃娃长两个脑袋,成天巴巴地望着她,不哭也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痛,如果硬起心肠撇下她一走了之,她的命运会怎样?自己会不会做恶梦?
严格地说,蓝蝶儿不是千金小姐,更不是悲天悯人的女菩萨,她只是活脱脱的一个人,她的家族就因为天下不平而奋起抗争过。从同情刘四女子开始,从而同情到这个幼小的生命,同情也是情,有情就有爱,抛弃就是伤害了,而且是最不忍心看到的那种伤害。
有时候她也在想,是不是不能去走马帮了,是不是不能回施南了,就算回去,是不是也该尽快回来,瞎眼老娘和这个娃太让人不舍了。
马王爷回家躺了整整两个时辰不说一句话,张山李事来找他都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撵走了。
蓝蝶儿没见过他这样,斗张三爷的时候见过他的恶,打马二的时候见过他的狠,没想到余德清竟会让他如此沮丧,可见在他心中有多看重蓝群和走马帮。
蓝蝶儿不敢这个时候去招惹他,一直等晚饭后夜深人静,蓝蝶儿才钻进马武怀里幽幽问道:“爷,还生气呀?”
马武道:“生气?老子不是生气,老子是伤心!余德清这个龟儿子,说得好好的,安顿好了跟我走,被赵子文一阵诓哄,就跟人跑了。让老子去看稀奇,老子就去看稀奇,老子看稀奇吃官司,希望他在旁边站个台,他倒好,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你说老子下贱不下贱?好像老子是他门客,他是老子的舅子,屁架子大得没边没弦的。”
蓝蝶儿哑然失笑,到底谁是门客谁是舅子?这个男人怎么也这么小气,好像离了余德清就不能活了。人家不是说了可以去成都找他吗?这么猴急干啥呢?不过,这个余德清倒是一个能镇住他的人,要是真让那个小余成了自己的姐夫,今后这家伙可有人制了。
马武见蓝蝶儿不吱声,只在那儿傻笑,没好气地道:“你蠢了吗?就不担心姐夫没啦?”
蓝蝶儿道:“谁不担心啦?我不管,只要我看中了,你就是捉也得把他捉来,捉不来,我跟你没完。大不了我跟你找他去。”
马武白眼道:“找?你到哪里去找?成都那么大地头,要是你都找得到,要巡防营的官兵捕快来干啥?”
蓝蝶儿道:“那能一样吗?他们是不敢真找,找着了,他们的命不就丢了?我是谁?我找爱人,他们找仇人。还有你,休想给我找借口。”
马武骂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你再去给我找个爱人试试?”
蓝蝶儿咯咯笑:“你这家伙,怎么听的话?叉肠子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