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桃树园来客
万智斋问马武:“你犯了何罪?”
马武道:“草民没有犯罪,是替陈剃头喊冤的。”
“喊冤?外面那人是陈剃头?本府听说他是参与抢劫县衙的劫贼,他何冤之有?”
“大人,陈剃头怎么可能是劫贼,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是蒋大人强买强卖给逼死的,夫妻两个都死了,外面那人是他胞弟,名叫陈二。”
“那么陈二是劫贼?”
“大人,陈二是不是劫贼,这位周统领、褚大人很是清楚。”
万智斋看看猪招官,又看向周乾干。
周乾干道:“大人,蒋大人丢了股票股银,他都红了眼了,见人就说是贼。”
万智斋又看向猪招官,猪招官道:“蒋大人是恨他这个时候来落井下石告刁状,实在拿他没办法了,不得不如此。”
“什么?实在拿他没办法了?不得不如此?”
万智斋眼珠子两转,呵斥道:“到底怎么回事!马老五,你说!”
马武道:“大人,草民马老五背着蒋大人不能乱发言,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周大人、褚大人非常清楚。”
猪招官赶紧道:“大人,陈剃头逃避路股,夫妻二人投河自杀,顺天教余孽趁龙王会大雨抢劫县衙,杀六人,卷走所有股银、股票和库银,逃之夭夭,赶巧陈二选择这个时候冒充灵官老爷的化缘童子来县城卖香屁,被衙役阻拦,陈二击鼓鸣冤,状告衙役买了香屁不给钱,要蒋大人断案,就这么回事。”
万智斋拂袖道:“什么乱七糟八的!不就是要替陈剃头申冤吗?!几百两银子就搞定的事,非要弄得这样糟糕,一帮子蠢才!”
马武道:“大人,路股逼死的人可不止这一起,还有姜家父子,也是两条人命,蒋大人偏偏不像大人你这么想,他是一个铜板都不舍,一心要强行把这案子压下去。”
周乾干怒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多事?姜家一个人都没有了,你提他干什么?”
万智斋道:“让他说。”
马武道:“大人,不是草民多事,这种逼死人的事总得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吧?你看蒋大人是怎么断案的,这还是一个父母官所为吗?”
万智斋道:“那姜家的人呢?”
马武道:“姜家父子一死,留下一个傻女人和两个孩子,傻女人已经改嫁了,两个孩子已经被卖了……”
“卖去了哪里?”
“不得而知。”
“那还说什么?回衙门听判!”
回到县衙,陈二的香屁案万智斋审也不审了,当即赔偿二皮脸三百两银子医治,五百两银子安家,负责抚养陈剃头子女,令其不准再来闹事。
陈二不在堂上,由替他出头的马武听判,并转呈银两。当然,这些银两得从蒋黎宏那里去拿。
至于姜家,无人来喊冤,此案不成立!
蒋黎宏呢,万智斋明面上是摘了他的顶戴、罢了他的官印,暗地里却私相授受,将其调任他处去了。
弄走了蒋黎宏,让谁来补缺?全民皆股就不能再说了,可是租股必须得按总督衙门指令执行,做这件事随便调一个外地官员来可不行,蒋黎宏就是例子。
古有以夷制夷的说法,刁民得由刁民来制约,可是这个地方有一个赵子儒,他已经成了此处的道德标杆,刁民之所以刁,就是因为制约他们的人达不到他们心中看准的标杆。
看来补缺的最佳人选还是非赵子儒莫属,可人家宁愿做老摇也不做知县,怎么办?
这是万智斋今天想得最多的问题,也是最头疼的问题。
处理完屁官司,万智斋命黄福生暂代县衙大小事务,于次日一早赶赴丰乐场。
周乾干带着万智斋来到丰乐巡防大营的时候,税狠人的棺材已经被张三爷秘密地抬上了乱坟岗。
大热天的,尸体发酵了三四天,绿苍蝇围着棺材转,赶都赶不开,刺鼻的尸臭味五丈之内都不能站人,张三爷当然不会跟着棺材去做孝子孝孙,只远远地站着,任着手下人去施为。
就在兵勇喽喽两班人马抬着棺材要下坑的当口,听得山下几声铜锣响,有人大叫府台大人到。
张三爷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山道上周乾干和一群官差簇拥着一顶六品顶戴正在往山上爬,看穿戴、看阵势,不就是府台大人到了吗?
张三爷多聪明的人,他当然明白府台大人亲临坟地的目的,当即命人开棺,等候府台大人的验证。
少时,万智斋来至坟场,见路边跪着一个猪脸的绿营管带,遂问道:“尔等埋的可是那反贼税狠人?”
张三爷即信口胡诌道:“禀大人,正是税狠人和他的儿子还有女人。”
万智斋道:“还有他的儿子和女人?你可知他儿子女人叫什么?”
张三爷哪里能知道这些,又胡诌道:“他的儿子叫税猛(某),他的女人叫税吴氏(无名氏)。”
万智斋被张三爷字眼子骗过去了,但他有点不信,问道:“你认得?”
张三爷道:“当然认得,卑职在他们生前常跟他们发生冲撞,曾经几次大打出手。哦,福成的宋拐子也认得他们,大人若不信,可叫宋拐子前来确认。”
万智斋见他说得清道得明,不像扯谎的样子,便命身边的差人充当仵作,前去查看。
那差人知道大老爷要走个过场,捂着鼻子走到棺材前一探脑袋,眼睛都没敢睁又走回来,直直点头道:“大人,棺中死者身首异处,是税狠人一家不错。”
万智斋又命随行的执笔文案前去证实,以便回去做笔录。
趁这当口,万智斋又问张三爷杨铁山去了哪里,张三爷道:“杨大人和赵家兄弟去了成都,去干什么,不知道。”
他去成都要干什么,万智斋当然不能问,相信有赵子儒一路,杨铁山还不至于到总督衙门去‘搬弄是非’。
但自己来一趟不易,想见的一个没见着可不行,至少不能放过赵子儒,不然今后见面没脸。
于是,等这里事毕,仍旧是鸣锣开道,咣咣咣就又杀回县衙,但走到半路无人处,便弃了轿子,换了便装,带了三个随从和周乾干,拐弯去桃树园‘视察民情’去了。
此时正是乡间的薅秧季节,万智斋一行四人一路走来,见田间青幽幽的一片新绿,农人们都赤巴着脊梁薅秧,挑着粪桶陷在厢沟的稀泥里施粪水,一边还在彼此说笑打趣。遇着路上挑粪的农夫,万智斋点头拱手以示友好,农夫见这几人衣着不凡,举止有礼,少不得要问问是哪家的贵客。万智斋避而不答,反问今年小春收成如何,养蚕顺不顺利,赵家收蚕茧有没有短斤少两、有没有下压蚕茧价格,地主有没有加收田租。
农夫不知这些人打听这些干什么,俱皆实话实说,说到养蚕,农夫当然笑烂了脸,把赵家着实好好地夸赞了一番,说到田租,自然又把郑老爷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如何大斗进小斗出,如何放印子钱。万智斋又问里长有没有逼着买股票,有没有出现什么冤情。说到买股票,那农夫直接吐三泡口水,大骂蒋黎宏不是人,不过,口气一变,说首饰垭的农人听赵爷的,都买了一张,若要再买,绝对没银子了,也绝对不会再买了,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不买。万智斋就只能笑笑,和那农夫作别而去。
这一条山沟两边的山虽然很高,但散得很宽,秧田一大片一大片,排洪沟出奇地宽大,流水潺潺。今年年逢好,旱地的大春作物长势很不错,这一带多了桑林和玉米地,田边地角摘桑叶的妇人和孩子有很多,一行一行的桑树光秃秃的,只剩一撮儿嫩叶顶在枝条尖上。眼下该是秋蚕上蔟结茧的时候了,很少见着一个闲人在路上逛。看来养蚕绝对是农人的福音,值得在整个潼川推广。
走了接近半个时辰,前面一个大塘湾,这里的田地村落散得更宽,田里施秧粪的更多,秧苗的长势也更好一些。
万智斋一眼望去,稻田层层叠叠,只怕上千亩还要多。
转过路边的林荫,正前方远远一道林荫堤坝挡住视线,鸡鸣狗叫在这里十分悦耳,村姑牧童也格外有生气些。
周乾干说,这就是到了桃树园了。
万智斋仰头一望,山更高更逶迤、林更密更蓊郁,好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周乾干手指右上方的垭口:“大人,那儿就是首饰垭了,看到没有,有一颗高大的黄果树,如果我们回县衙不走水路坐船的话,就要顺着对面山腰一直往上,从那垭口上经过。”
万智斋遥望那垭口,果有一颗大树高高耸起,隐约间可以听到叫卖声,也可以看到对面山腰树林之中一条小路曲折蜿蜒,顺山一直通向山外,那小路上有人上下来去,偶尔还可以看到有滑竿经过。难怪这边山少有人走,原来那边山才是古道要冲。
走着看着,不觉来到堰塘堤坝之上,上了堤坝才看见一汪碧水映着蓝天白云,闪着金光,一直通向山弯深处。
这时一首童谣从对面山弯传来:“老乌龟得了穿心烂,龟儿子抓药龟母子煎,龟舅舅送来了桐木板,龟奴才做了一口大棺材!……”
万智斋闻声望去,堤坝右下方往西数十丈之外一处村庄呈扇形卧在山脚下,那童谣正是从那庄子里传出来的。
“龟孙孙抬龟末末埋,龟儿子跪在坟头哭起来,龟母子骂龟儿子短命台,要埋你就赶快埋,莫要老乌龟从坟头爬出来。”
周乾干忍住不笑,万智斋当然也得忍着不能笑。
这是什么童谣,怎么如此刁钻刻薄?桃树园的人怎么这样缺少教化?
他能忍不代表别人也能忍,身后的幕僚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赶巧堤坝下方走来一个穿长衫子,戴老花镜教书先生模样的老者,万智斋遂问道:“请问老丈,赵子儒赵大少爷的家怎么走?”
那老者抬头,一打量,拱手道:“哪里来的贵客?大少爷不在家,老太爷除了至亲,一般不见外面的客,我劝你们回去。”
万智斋愕然:“这是为何?难道我等去了他家,会被赶出来?”
老者见周乾干腰里别着刀,明白了来的什么人,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他老人家只要不高兴就会甩脸子,或者闭门谢客。”
万智斋哦一声,抱腕于腹部审视老者道:“听你这口气,像个先生,莫非赵家有学堂,老先生在他家任教?”
老汉点头:“客人好眼力,我听客人的谈吐和相貌,大有来头,客人不妨通个尊姓大名,老朽替你前去传个话,以免遭了冷遇。”
万智斋笑而不语,在那儿思考报个什么名号好,旁边的幕僚岂能让堂堂府台大人被人拒之门外,小声说道:“你去告诉赵老太爷,就说府台大人到了,是特地来拜访他的,不可对大人无礼。”
那老者还没反应过来,赵二娃和赵老四结伴而来,一听府台大人到了,赵二娃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赵家人厉害似的,大声喊叫起来。
“老太爷!府台大人来了!出来接客咯!老太爷!府台大人来啦!指名拜访你!快出来接客呀!”
他这一叫唤,赵家大院十数秒的安静之后立刻就开了锅,纷纷叫开了,并且都不约而同往堰塘堤坝涌来看热闹。
不光是赵家大院,就连郑家大院都轰动了,府台大人亲临桃树园赵家?赵家的面子太大了吧?
可是没有听错,人家喊的是来接客,府台大人是来做客的,赵家这回有脸了。
外面都闹翻天了,赵老太爷还是不能相信,要说县太爷来了他会信,府台大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要真是知府万智斋来了,可不定会有什么好事。
别的不说,穷乡僻壤,离城太远,拿什么来接待他?他毕竟是官老爷,不是江湖人,不可能避而不见,既然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见一见了。
大少奶奶龙宝珠、二少奶奶华珍也有些慌,她们都大着肚子呢,女眷是不能见客的,家里除了老太爷和刘妈,连一个管家都没有,靠老太爷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总不能老太爷陪客,下面连一个跑腿的都没有吧?再说,他是府台,刘妈也只能做一般的饭菜,这哪是待客之道?
就在一家子都在为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犯愁是时候,赵二娃赵老四和一帮邻居已经拥着万智斋四人进了院子了。
赵厚德是认得万智斋的,老远就拱手相迎:“哎呀万大人,稀客稀客。”
万智斋没穿官服,自然是想多给主人一些随便,连忙拱手还礼:“老哥,我等来得唐突,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请还不一定请得来呢,各位大人,快快有请。”
“老哥哥请。”
如此一来,赵厚德自然感觉不到预想的压力,双方客套了一番,寒暄了几句,赵厚德就领客人进了堂屋。
客人坐定,赵二娃赵老四当然不能看热闹,赶紧帮忙端茶递水。
客人进了堂屋,三位少奶奶这才出院子,把看热闹的乡邻全都叫住,既然你们把府台大人请进了这座院子,你们就得全部留下帮忙。
家里除了酒是现成的以外,啥都没有,赵三去杀鸡、赵四去杀鸭、赵五赵六去钓鱼、赵七赵八去买肉,管你想什么办法一定要买回来,而且要快。
赵九是厨子,你就进厨房,其余的就不安排了,不管你们能弄来什么好吃的,统统得去弄,府台大人破天荒来到赵家,虽不能给他弄来龙肉海参吃,最起码得让他看见赵家人的热情。
于是,赵十赵十一去田里摸黄鳝,赵十二赵十三去抓野鸡,连赵干精都出动了。
赵家所有人都为府台大人这顿晚餐忙碌开了。
万智斋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酒吃饭的,茶过二道,就开门见山的说道:“老哥哥,不才遇到一桩难事,特来相求,不知可否赏个脸?”
赵厚德笑道:“什么事能难住大人你呀?千万不能说相求赏脸这类话,而且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吗?”
万智斋唉一声叹,摇头道:“用人不当啊,老哥。蒋黎宏这个人,向来办事风风火火,偏偏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赵厚德闻言,微笑不语。
“老哥啊,他栽跟头,我倒霉哦,大股四万股,小股四万股,折银二百二十万两,这个天坑怎么填?所以我厚着脸皮来求一良策,老哥哥救命啊,只求一良策。”
赵厚德作难了:“这个……”
周乾干闻言,赶紧低头想把脸藏起来,这个府台大人真是奇葩,这种事怎么好来为难赵家呢?好汉做事好汉当,把蒋黎宏交给总督府不就完了吗?
万智斋似乎也觉得他的话突兀了,赶紧拱手道:“老哥哥勿惊,我只求提点提点,那厮把我气糊涂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应对。”
赵厚德思虑片刻:“当初股票是大人分派给蒋黎宏的吗?”
“是呀,要不然我不会急。”
“是怎么到你手里的呢?”
“嗐!锡总督按人头点,几个府尹人手一千万股银,说是尽力而为。”
“哦。那么……话就由你说了,股票嘛,它不是银票,替人受过的事总得有个度吧。”
“的确,股票没有了可以印,但投资人的股权赖不掉,也不能赖,这是最大的麻烦。”
“那就是川路公司承担责任的时候到了。”
“老哥的意思是?”
赵厚德连连拱手:“大人知道怎么做的,你可是朝廷命官,怎能妄自菲薄,喝茶喝茶。”
万智斋哪里肯罢休,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要妄自菲薄一番,把赵子儒这尊神仙请出山来坐镇县城,好让自己安安心心回潼川,还没进入正题呢,怎能安心喝茶?
于是接着说道:“在外人看来,知府大人威风八面,可不才认为,我不过就是一个罪人而已。且不说这条铁路对这个国家到底有多重要,单就这路股逼死的这些人就可见它有多么的不得民心。老太爷想必知道,我们这些人,明说拿着朝廷的俸禄,享有一手的权力,其实就是那戏台上的粉鼻子小丑,被人推到台上,不得已咿哩哇啦一通鬼扯,扯到好听的,看戏的给捧个场,扯到让人不高兴、不爱听的,看戏的就得一通臭骂,把你轰下去。说白了,就是道行太浅,修炼不到家,不得民心不能服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