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留下黄毛怪
此时尚府前庭,杂耍进入最惊险刺激的环节。
红赛儿双脚一前一后踩上那根绳子,往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站在那根绳子上。脚下的绳子晃晃悠悠,带着那小小的身躯也晃晃悠悠,众人屏声静气,偌大的前庭,静得出奇。
这时,地上的两个伙计向上扔了两只竹竿,飞向红赛儿身后。红赛儿蓦地转身一跳,稳稳落在绳子上,双手抓住竹竿,又是转身一跳,同样落在绳子上,双臂张开,拿着竹竿,继续踩着绳子往前走。
台下众人大声喝彩。
台下伙计扔了一只碗,被红赛儿稳稳顶在脑袋上,接着两个伙计同时扔出两只碗,被红赛儿用两臂接住,继续往前走。
众人又是一阵鼓掌。
突然,红赛儿不走了,脸涨得通红,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台下众人跟着紧张起来,大气儿也不敢出。
一会儿,众人听到她剧烈的咳嗽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大幅度抖动。
平衡瞬间被破坏,三只碗掉了下来,发出砰砰的碎裂声,接着,就是红赛儿落地的声音。
钟麻子和团里伙计慌忙上前查看伤情,好在红赛儿落地时用竹竿支撑一下,似乎没受太大伤,她跌跌撞撞要爬起来,想重新表演。
台下众人“哦”的一声惊呼,尚周初霍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冲着尚成,用手使劲向门外挥挥手。
邓汤二人同时站起身,要去看看红赛儿,不料尚周初如此愤怒,汤若望见状悻悻坐下,同时拉住邓玉涵小声道:“客随主便。”
邓玉涵看了看汤若望,又看到尚成带着家丁,呼啦啦赶到台上,便也坐下。
尚成正冲着十六团众人大声呼喝,让他们快点收拾东西。
红赛儿一开始以为自己没事,可是刚想站起来,左腿就痛得钻心,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团里其他姑娘忙上前搀住她。
大家在前台收拾好道具,也没见尚家发放赏银,到了后台,钟麻子堆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尚成:“成爷,能不能看在红赛儿受伤的份上,给几个赏钱?”
尚成不耐烦地训道:“光棍做梦尽想美事!你们给咱家老爷丢了多大的面子,还好意思要赏银?红赛儿刚摔下来时活蹦乱跳,现在开始装了?是要讹人吗?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快滚!”
尚家大院外,李云奇对凌刚说道:“邢二派人过来,说邢三失踪三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回头去趟怡红院,看看李冬至那里有什么异常没。晚上来见我。”
难道邢三暴露,尚家将他秘密抓起来了?凌刚正暗暗纳罕,发现十六团的人,有姑娘架着红赛儿,有伙计扛着各种木架道具,正要出门。
接着,便看到尚周行跟着跑了出来,送给钟麻子一两银子。
凌刚问明情由,拿出二两银子送给钟麻子,叫回李云奇吩咐道:“你先带着她们去咱家药铺,给红赛儿看病治伤,医药费从我账上出。”
钟麻子颤抖着双手,哆嗦着嘴唇,不停致谢。
红赛儿异常虚弱,脸色更加蜡黄,因为疼痛,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她睁着大眼睛,看看尚周行,又看看凌刚,慢慢地红了眼圈。
凌刚与尚周行重新进了院子坐下。
台上此时坐着井宝儿姑娘,盘着杭式窝丝发髻,别着一根碧玉簪子,身着一袭白色百褶长罗裙,仪态万方。
她弹跳的葱指下,十面埋伏的旋律喷涌而出,气势雄伟激昂,技巧炉火纯青。轮指、滚弦、夹扫等炫技让人眼花缭乱。虽然弹奏速度极快,但是音符颗粒感十足,毫无凝滞顿挫,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呈现出一场波澜壮阔、动人心魄的战争画卷,完美地展现了中国传统琵琶艺术,让两位老外瞠目结舌。
邓玉涵赞叹道:“在我们国家,无人拥有如此高超的演奏技巧!我见过有名的佛郎机人弹奏鲁特琴,与这位女士相比,是小巫……什么来着?太不可思议了!”
尚周初闻言心情转好,抚着美髯笑道:“小巫见大巫。哈哈。”
“这位女士如此美丽圣洁,定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邓玉涵不无倾慕地望着井宝儿,赞叹道。
凌刚一直在用心观察邓、汤二人的表现,心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上帝的使者也动了凡心。不怕你有爱好,就怕你无欲无求,油盐不进。
凌刚笑眯眯地看着井宝儿,朝她竖了竖大拇指。井宝儿则冲他莞尔一笑,继续演奏。
井宝儿琴艺明显比燕如和香莲要高明,长相也毫不逊色,却远远没她们有名,着实令人费解。这尚周初也算识货,接待夷人,还知道用井宝儿。
凌刚胡思乱想一会儿,又想到邢三失踪,瞬间没了听曲的兴致。
邢三的下线,凌刚仅仅与李冬至有联系,跟其他人并无联系。邢三要是没了,这是自己隐蔽战线的重大损失啊。
井宝儿下台后,凌刚离座到了后台,见到井宝儿,将她叫到一边,先是赞赏一番她的琴艺,然后邀请她后天,到家里弹琴。
井宝儿有点吃惊,问道:“凌公子,奴家可是听说,你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也有这个闲情雅致?”
凌刚笑道:“那两位西洋人来了,在下跟他们聊得投机,想略尽地主之谊。向夷人展示我华夏煌煌文明,总得姑娘这样的琴技,方能不辱使命。”
井宝儿笑道:“奴家回头还得跟秦妈妈请示,就怕妈妈知道是凌公子请,不放人啊。”
到了晚间,尚府在花厅大摆筵席,留下众人用饭。十六盏昂贵的荷兰水晶灯烛,将花厅照得灯火通明,连邓汤二人见了也啧啧称奇,趋近观看好一会。他们作为客人,被安排在面向花厅大门的主位上,邓玉涵年长在左边,汤若望在右边。陪坐在邓玉涵左边的是何三畏,汤若望右边则是张介安。尚周初作为主人坐在汤若望对面。
餐桌上自然是天上地下山珍海味,天南地北果饼酒饮,烹炸炒焖腌醉煨糟,万般花样色味俱全,不可胜数。
邓玉涵见菜品如此丰富,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瞪大了眼睛惊叫:“哦!太丰盛了,上帝!”
尚周初得意地拱拱手道:“酒微菜薄,不成敬意,请,请!”
邓玉涵环顾餐桌一周,突然问道:“凌百户呢?”
汤若望见这位老兄总是这么不靠谱,不停朝他使眼色,奈何他不管不顾,终于在邻桌看到凌刚,便欣然走过去,要与凌刚坐一起。
尚周初不禁皱了皱眉头,座位都摆好了,如何能乱动?他是主客,如何能离开主桌?要是让凌刚过来陪他,把知府大人放哪里?好一个不知礼数的蛮夷!
凌刚也头疼,这邓玉涵搁中国宫斗剧里,活不过一集啊!他忙起身对这个大宝贝说:“邓先生,我马上要出去一趟,你快回那边坐。吃完饭咱们再聊。”
在凌刚心里,邓玉涵被称作大宝贝,汤若望是小宝贝。
邓玉涵只得作罢,悻悻然回到主位坐下。
说罢,凌刚拱手对众人道声罪,径自出了花厅,来到外面的花园。花园很大,前方就是堂屋大厅。他沿着林间小径,向侧面的假山树林走去,想着转一圈,等邓玉涵吃上一会,自己就回去吃饭。不料没走几步,一名小厮端着一个砂锅,正从垂直的路口转身过来,因为天黑,花木茂盛,双方都没注意,撞了个满怀,砂锅“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锅里的肉掉了一地。
那小厮忙跪下磕头请罪,凌刚叫他起来,并连声道歉。
花厅里听到动静,尚成带着几个伙计赶过来,一看是熊掌掉了,不禁大怒,一个耳光扇在小厮脸上,怒道:“这熊掌做好,前后得花两三个时辰!你误了老爷大事!”
凌刚忙道:“怪在下,不小心撞到这位小哥,实在抱歉!”
邓玉涵是个好奇宝宝,早跑了出来,看他们三人理论。
不得已,尚周初也走了出来,对尚成说道:“把他拖下去打十板子!”
凌刚忙拱手道:“是在下不小心撞着他了,请尚举人开恩。”
“一个下人不看路,就是他的错!”尚周初对那小厮喝道,“看在凌百户的面上,这次饶了你!下次再这么冒失,仔细你的皮!”
那小厮忙磕头,捣蒜般谢恩。
说罢,忙让邓玉涵和凌刚进屋用餐。凌刚对尚周初使了使眼色,尚周初会意,带着邓玉涵进屋了。
出了这档子事,凌刚不再往里面走,折返回来,穿过堂屋大厅,来到前庭。由于邢三失踪,又担心李冬至,他心绪不宁,坐在前庭大门旁边的亭子中静静沉思。
一会儿,凌刚听见院外李云奇声音,忙走出去小声问道:“冬至那边如何?”
李云奇说:“他那边没事。但是他说,那秦妈妈好像起了点疑心,怀疑冬至跟咱们是一伙的。不过他说,秦妈妈就是平日里生意比较仰仗何知府,倒是没其他复杂关系,因此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
凌刚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问红赛儿的情况,嘱咐几句后天请客的事,便回到尚府花厅吃饭。
在大明,这种饭局时间很长,吃到天明也是正常的。众人循规蹈矩地吃了几轮酒,也忍不住在席间互相走动起来。
邓玉涵早按耐不住,跑过来继续与凌刚讨论饮酒问题,继而引申到其他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问题,两人聊得火热,一会儿,尚周行和汤若望也加入进来。
他们四人谈论的东西别人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毕竟跟长官和同僚喝酒拉近关系更重要,因此,倒是没人打扰他们。
邓玉涵看到尚家的丫鬟小厮,个个谨小慎微,想到刚才小厮被打,望着凌刚说道:“凌先生,你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的最睿智的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国家的农民和奴仆这么听话?在我们国家,领主要是这样对待农奴和奴仆,会被他们打死的。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位伯爵,有很大一块封地。这位伯爵先生是位好人,因为我知道,他的一个农奴不幸病死,他精心扶养了那名农奴未成年的子女,真是一位遵纪守法的好先生。但是他脾气暴躁,有次因为小事殴打一名农奴,结果他的几百名农奴扛着锄头,跟他的骑士对峙,最后他赔偿道歉才结束纷争。还有一次,这位伯爵先生与另一位领主发生战争,他需要加收一千塔勒银币的税收。结果农奴们集体不干了,后来在领地法庭,他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才让农奴们同意加收五百塔勒银币。在我看来,奴仆或者农奴的数量更多更大,他们也是财富的实际生产者,他们的力量更加强大,因此我们的领主不得不妥协。所以我不懂你们国家的奴仆和农民,为什么这么听话?”
凌刚摊摊手道:“不得不承认,你们国家更加公平,因为你们的人民更加彪悍团结。至于为什么,第一个原因,吃肉动物和吃草动物性格是有区别的。我们国家是以农立国,喝的奶吃的牛羊肉太少,加之气候相对温和,因此老百姓总体上,性格更加柔弱胆小;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我们国家太大。你们一个领地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不能搞得太过分,农奴们也更容易团结起来。但是当国家太大,人与人之间多数不认识,居住地又比较分散,很容易被分而治之。”
凌刚没有跟他讲雄性激素水平对人性格的影响,邓玉涵也不懂。这种浅显易懂的说明,也让邓玉涵愣了半天,才朝他竖起大拇指:“凌先生,一针见血!你说的极大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
凌刚乘机向他们说道:“因为老百姓懦弱,所以老爷们无所顾忌,就越来越不公平,等到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再懦弱他也要反抗。所以我们国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发一次巨大的国内战争,会死很多人。我想尽我所能改变这种情况。”
邓玉涵怔怔地看着凌刚,显然有点感动,过了半晌,才疑惑地问道:“凌先生打算如何改变呢?”
凌刚说道:“我没法提供那么多肉类牛奶给我们国家的百姓。但是我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特别是老爷们知道,没有节制的攫取,不利于他们的自身利益,主要指他们子孙后代的利益,他们特别重视这个。至于他们自己这一辈子甚至两三代之内,有节制地攫取利益,赚的银子也花不完。”
凌刚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就需要理性思维,我甚至想建立一个数学模型来说明,老爷们究竟该如何做,才符合他们子孙后代的利益,同时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我需要先生,留在我身边,帮助我,教授我们百姓数学和科学,提高我们的理性精神。”
凌刚具有一种迅速穿透人心的本领,他通过聊天很快了解了邓玉涵和汤若望。他认为,用这种普度众生的高尚远景,更可能打动邓汤二人。实际上,凌刚目前更加迫切需要他们为自己培养枪炮制造人才,但是这个想法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邓玉涵折服于凌刚的深邃洞见,也被他心怀天下的责任感所感动,这与他一直追求的东西殊途同归。但是让他留在这里教书,就会耽误他将的光辉洒向更大更远的地方。他开始犹豫起来。
汤若望也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邓玉涵才疑惑地问道:“你们国家为什么要这么大?春秋战国时期,你们的领主很多,哦,不对,是诸侯很多,思维活跃,管理起来也方便,人民监督起来也更方便,不是挺好吗?”
凌刚说道:“因为我们是农业国家,靠天吃饭。而天灾难料,经常需要其他人支援。统一成一个大国,内部调度配置资源,会更加便利和平均。而一定程度上的平均主义,在技术低下产出不足的情况下,更加有利于种族的生存和发展。”
邓汤二人低头思索半晌,缓缓抬头望着凌刚,同时说道:“这是我们听到过的最合理的解释。”
“二位,本人可以给你们提供很好的条件,让你们安心授课。你们需要宣传你们的天主教,本人也可以尽力帮助你们。”
凌刚心道,你们尽管去宣传,老百姓不给你们的上帝披上袈裟穿上道袍算我输。何况,天主教里的平等思想还可以中和一下天朝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未必是坏事。只要你不是为了敛财,甚至觊觎权力,随便扑腾。唯一让凌刚不满的是,天主教对于获取财富的态度过于消极。什么东西,都是过犹不及。
汤若望说道:“我们在其他地方,也可以教授百姓科学知识啊。”
凌刚知道,需要孔雀开屏露出自己美丽的屁股了。
他问邓玉涵:“你说你的朋友伽利略,私下向你提出了最速降线问题,你们还没有解决?还有,你们计算三角函数需要一个三角函数值表对照?我和尚秀才可以解决最速降线问题;也可以将三角函数的值,不通过测量,运算到你们想要的精度。在我这里,有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尚周行已经在凌刚的提示下,自行解决了泰勒展开式,因此计算三角函数的值肯定不在话下,想精确到几位就精确到几位。
这两个问题是这个时代的西方科学家,似乎踮踮脚伸伸手就能够着的桃子,若即若离,最是挠人心肝。
更精确的三角函数值意味着更好地测距,意味着火炮更精准的射击。其他应用,譬如更精确地测量月地距离和日地距离,用于建筑工程等等,当然不在话下。最速降线目前虽然看不出太大用途,但这是一个完美的脑力游戏,对科学家的吸引力无以伦比。
果然,邓汤二人被这美丽的孔雀尾巴吸引,他们吃惊之余,挠心挠肝地想知道答案。
于是,凌刚用伯努利的方法为他们演示了最速降线的解决方法。两人都惊叹不已。
计算三角函数更精确的值需要微积分,凌刚打算吊着他们胃口:“至于求算三角函数值的问题,只要两位肯留下来,在下一定会为二人解惑。”
在邓、汤二人看来,这个三角函数,就像包着厚厚龟壳的一团丝线,不通过实际测量,如何计算它们的值,实在棘手。听凌刚的意思,他是通过某种奇妙的方法,将乌龟壳里的丝线给扯了出来。
二人互相对望一眼,明显被打动了。
真他娘的很想知道啊。
凌刚见状非常兴奋,滋溜一声干了一杯酒,醉醺醺地脱口而出一句让他自己后悔不迭的话:“那就留下来吧!两位大宝贝,我需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