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绍兴鼙鼓动地来（三）
后面众人齐声附和喝道：“请张亮张公公出来说话！”
接下来便是皮鼓脸盆齐鸣，喧闹震天。
众人突遭变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恐交加，面面相觑。
凌刚道：“你们看，街上商铺都关门了。他们要罢市抗税了，张公公！”
说罢叫了小太监，让他通知客栈老板关上大门，又将客氏身边的几十个护卫宫女，全部叫来客氏房间，亮出兵器，关上门，抬了张床堵在门后。把临河的窗户全部打开，又劈了房间两张床，得了些木块，让不会游泳的带着，他们在三楼，距离河面两丈多，不行就只能跳河逃生。
张亮冷汗顺着脑门啪嗒啪嗒往下滴，看了看凌刚，又看了看客氏，客氏也没见过这等场面，早失去了妖冶从容，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凌刚。
凌刚见他们没了主意，便对张亮说道：“公公你必须露面，否则他们冲上来更不好办。问清领头的，他们有什么想法，最好能将知府叫来。”
张亮战战兢兢打开窗户，冲下面人喊道：“咱家便是张亮，各位乡亲有什么想法，跟咱家说。你们派一个人去叫何知府，咱们一块，什么都好商量。”
街上众人闻言像潮水一般向这边窗户下涌来，黄石来挥了挥手道：“草民去过知府衙门了，知府大人带人去了新昌县，巡视春耕了！今日之事，与知府大人也没关系！小人就问公公，公公苛征商税，断了我等几万人的生计，我等草民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公公给个话！”
黄石来身后几十个人与其他民众不太一样，俱是虎背熊腰，目露精光，手中拿着全是铁家伙，一看便是练家子。
他们随声附和齐声喝道：“公公给个话！”声震瓦梁。
张亮冲黄石来道：“这位大哥请问贵姓？”
“某黄石来！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黄大哥，各位乡亲！咱家也是奉了朝廷之命公办，朝廷如今在北方打仗，国事艰难，不得已才来加税。定制税率时，也仔细斟酌，断不至让工坊商铺断了生计，那岂不是竭泽而渔？你们是哪家的佣工？叫你们话事人出来，咱家可以跟他算算账。”
黄石来嚷道：“我们是哪家的不重要！东家不一定知道我们上街呢！东家受不了重税关门，我们便没了生计，只能来找公公讨个说法！今日，绍兴府所有的商铺工坊全部停业！全部都干不下去了！”
黄石来说到这里，突然又大声嚷道，“我看到凌刚凌百户了！你为什么跟张公公在一起？是要带兵扑杀我们老百姓吗？！”
电光火石间，凌刚感觉事情大条了。这个黄石来他不认识，他一口咬定自己，必定是背后有人盯上自己。
后面无数众人跟着嚷道：“凌刚凌百户，你是要带兵扑杀我们老百姓吗？！”
凌刚将魏二蛋叫到窗前正要说话，只听噗噗噗三声，街上三名百姓脖子中箭倒地，眼看活不成了，身旁有家人朋友扑了过去，呼天喊地痛嚎起来。
黄石来目眦欲裂，大喝道：“公公和百户杀人啦！跟他们拼了！”
身后众人齐声大喝：“公公和百户杀人啦，跟他们拼了！”
接着，黄石来带着身后几十名壮汉一马当先，身后百姓也呼啦啦，全部涌向客栈门口，咣咣地撞着客栈大门。
异变突生，屋内众人也吓得面面相觑，现在要搞清楚谁在背后放箭，已经没有可能。
李娇心急如焚，她隔着汹涌的人群，远远望着悦来客栈，正竭力挤开汹涌密集的人群，艰难往那边挪动。当听到万众一声呼喝凌百户杀人了，更是急得泪如泉涌。
这时，慧云不知从哪里找到她，拼命拉着她往回：“你赶快躲起来！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你，后果难料！”
李娇还想往悦来客栈方向挤，要挣脱慧云。
慧云急得直跺脚：“你过去，凌百户更活不了！”
李娇呆在原地，捂着脸大哭起来。
慧云拉着她便往回走，就近到了张耿泰的家里，张家夫人将李娇安顿好，慧云又出门了。
隔了一会儿，李娇实在坐不住，趁着张夫人一个不注意，也溜了出去。
与悦来客栈隔河相对的煮雪轩，叶氏听到万众一声呼喝凌百户杀人，疑惑地望着尚周初道：“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妾身不是说了，那凌百户无意跟我们作对？”
她作为女人，凭直觉能感受到，一个与她刚刚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内心的善意和温柔。
尚周初瞟了一眼叶氏，冷冷道：“他杀人了，关我什么事？”
叶氏也不是傻子，问道：“他们客栈才几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尚周初火了，拍了桌子怒道：“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什么？你不会真把他当你女婿了吧？看你怪喜欢的嘛！”
叶氏红了脸怒道：“我怕最后不可收拾的是我们！”
正说着话，便听到对面客栈窗户里，扑通扑通往河里跳人，河里有的在奋力往岸边划，有的抱着一根木头载沉载浮，有人入水姿势不对，啪的一声巨响被拍晕，径自沉下去了。
尚周初下了楼，跟身边一个下人耳语一番，那下人飞快跑出去了。
客栈众人，听到客栈大门破开的声音，便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开始跳水，除了几名不敢跳的宫女丫鬟，有抱着个木头闭着眼跳了下去，有侍卫随从空手跳了下去，魏二蛋不会游泳，凌刚又将堵在门口的木床劈开，弄了两块大的，一个交给二蛋，另一块交给了客氏。
二蛋抱着木块跳了下去。这时房间只剩下凌刚和客氏，还有三个宫女模样的，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就是不跳。
客氏抱着木块不敢跳，眼巴巴地看着凌刚。
这时门外众人砰地一声撞开门，一个壮汉挥舞着铁铲，要越过障碍冲进来。凌刚一脚将来人连铁铲带人踹出门外，撞倒好几个人，看得客氏胆战心惊。
凌刚天神一样守在门口，隔着一副破床架与外面壮汉对峙，回头对着客氏和三个宫女喝道：“祖奶奶，快带着他们跳下去！”
门口外再度挤满壮汉，手持铁铲锄头，齐齐向凌刚招呼过来，凌刚举着一根木棍格挡过去，木棍应声断成两截，门外一人也被掀翻在地，将旁边一人撞的不稳，凌刚顺手夺过此人手持铁铲，将他带倒在床架上，恰好脖子挂在一支横杠上，脑袋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垂了下来，没了动静。
凌刚哪里注意到他，随后顺好铲子，使出十分力气乓地一声，打在其他两人兵器上，震得两人兵器掉地，疼得直甩手。
其他汉子将倒地的拖了出去，随后大叫：“何老二死了！凌刚杀了何老二！”
众人眼中冒火，虎视眈眈盯着凌刚，却是不敢上前。
凌刚也吃了一惊，再看那何老二耷拉着脑袋，确实没了气息。
他再次朝客氏和那三个宫女喝道：“快跳！”
那三宫女缩着脖子摇摇头，就是不跳。
凌刚明白，这种暴民在集体下意识的狂欢之下，她们不跳，后果不难预料。
客氏看着凌刚天神一般挡在门口，现在倒是没那么怕了，反而看得心旌摇荡。正看着凌刚，听到凌刚呼喝，便拿起一根木棍，上来助战，被凌刚劝退，这是来帮倒忙的。
其中一个宫女说道：“祖奶奶，凌百户，你们跳吧。我们真不敢跳，横竖都是个死。不用管我们。”
客氏道：“凌哥儿，奴不能留在这里。但是奴不敢跳，你抱着我罢。”
凌刚心里一阵烦躁，这尼玛能抱着人往下跳？！他竭力忍着不耐烦对客氏道：“祖奶奶，横着入水可能会被拍晕。不行，我就背着你，但是这样，你就不能拿木头。”
“奴家不会游泳，没有木头怎么办？”
凌刚心里腾地就是一阵大怒，看了看客氏虽然丰腴但是娇小的身躯，没再搭话。客氏见凌刚面色阴沉，竟然不敢吱声了。
大伙儿知道客氏在京里什么派头吗？出入宫廷，仪仗煊赫，仆侍如云，一路上内廷权宦，外廷大臣，全部磕头迎送，口呼千岁，当然什么称呼都有，祖奶奶，太奶奶，祖太奶奶，太祖奶奶，圣太太，圣夫人，还有叫姐姐的，五花八门，谁也搞不清。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
凌刚又仔细想了想，这宫女即使逃出去，还是得回到宫里，不见天日，倒是不如留在这里，最多就是个死，风险差不多，便不再恋战，一铲子甩了出去，呼呼生风，丢了一句：“这几位姑娘是无辜的！”
门外壮汉纷纷避让，凌刚乘机扔掉客氏手中木块，背起客氏，说了声：“祖奶奶抱紧了。”便跃出窗外，跳向河里。
客氏也来不及说话，双手死死吊在凌刚脖子上，好玄没将他勒断气。
门外汉子在黄石来的率领下冲进房间，看到三个瑟瑟发抖的宫女，有个汉子喊了声：“为何老二报仇！为外面死的三个弟兄报仇！她们是阉竖和百户姘头，杀我百姓，她们也有份！”
黄石来急忙大声喝止，但是众人现在哪里听他？兄弟们跟着闹事尝点甜头，你要是阻止，就是太不懂事了，会严重影响好汉们的积极性和士气。
黄石来见制止不住，也不再吭声，带着一部分人下楼去河西岸。
余众一拥而上，将那三个宫女解除衣装，轮流报了一番仇后，便将三人击昏后扔下河里。
叶氏从对面看到凌刚背着个客氏跳下河，不禁心中有点吃味，这兔崽子，女人缘这么好么！又见河西早站满乱民，手持各样武器，一边挥着武器击打企图上岸的跳河者，一边在人带领下齐声呼喝着：“打死凌刚，打死张亮，打死凌刚那姘头！打死他们，为死去兄弟报仇。”
有人吃不住劲，便沉了下去，更多的人则是抱着木块，或是徒手，往南往北一阵乱游后，发现河道淤塞严重，多数水深只有三尺，淤泥足足一尺多深，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倒是不知道何大人，是如何清理内河河道的。
悦来客栈这段河面宽度有四五十米，深处有两三米。凌刚和客氏落水之后，凌刚驮着她，向北游去。
张亮和魏二蛋以及很多人都在不远处，站在靠近河东岸的淤泥中。东岸这边建筑沿着河边建造，因此无人袭击他们，他们也无法上岸。西岸乱民不停地向他们扔着石块，众人被砸得鼻青脸肿，幸亏距离岸边远，否则早已被砸死。
余之焕等人匆匆赶到煮雪轩，找到尚周初，急道：“恒仲，怎么弄出了人命？现在城内各处都在打砸烧抢，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了！如何向知府大人交待？”
其他几家本想让张亮妥协便罢，不料出了人命，民众暴怒之下一阵打砸抢，深感问题棘手，便赶来询问商量。
“出了人命你们问我？又不是我杀的人！你们可以问问张公公和凌百户，是怎么出了人命的！”尚周初冷笑一声，“再者，佣工bao动，与你我何干？我们只是不堪重负关了工坊商铺而已。”
余之焕道：“出了人命，自然由知府衙门来审讯定案。再如此下去会出大事，恒仲！你那手下几十人拿着铁器，很危险！”
尚周初摊摊手道：“老百姓见他们杀了人，群情激昂，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控制不了，我便能控制得住？”
余之焕，谢懋文等人见问不出所以然，便急匆匆走了。
叶氏道：“相公，就此罢手吧。杀害朝廷命官，还有千岁奶奶，要是查下来，那是灭九族的大祸！”
自己的女人总是有意无意拦着他，胳膊肘往外拐，尚周初不禁大怒，喝道：“你个蠢女人！现在还有退路吗？这情形即使能骗的了别人，能骗的了凌刚吗？他与我们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们活下来，我们便有活路了？！让他们坐船过去，杀了那帮人！”
说罢，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见鬼了！那凌刚不是不会游泳，才差点被淹死的？！”
“不死不休的局面也是你作的孽！”说罢，叶氏怒气冲冲下了楼，不顾尚周初在身后大叫，径直赶往家里。
黄石来带着几十壮汉站在河边，周围一堆鼓劲的佣工和百姓，他们不停地用石头砸向东岸那边。
这时有四条小船沿着河西边划过来，因河道多数地方狭窄水浅，因此只能通过小船。
船上的人高叫道：“一条船可以坐四个人，上来啊，咱们过去杀了他们，替弟兄们报仇！”
可是岸上叫得凶，除了黄石来带的壮汉，却没人敢上船。寥寥数人上了船之后，被凌刚一通砸，又狼狈逃回岸上。
这时黄石来又嚷道：“那些狗官还杀了何老二！看到那妖艳女人没？背着自家男人跟凌刚乱搞！还有那些男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在悦来客栈白日宣淫！他们都要浸猪笼！”
群众运动需要新的刺激原，才能保持昂扬斗志。果然，身后众人群情激愤，指着凌刚一伙咒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