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绍兴鼙鼓动地来(二)
第二日,尚二来到尚家织布工坊,宣布工坊关门停业。
一众织工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才慌张起来,上前围住尚二问清缘由。
这个工坊有织机二百五十多台,织工一千多人,都是本地人,有男有女,虽然工资微薄,一个月一两左右收入,但是对于失去土地的农民来讲,一家老小就靠这个吃饭呢。有的甚至是一家几口都在这个工坊做活。
尚二挥了挥手沉痛地说道:“那个死太监横征暴敛,要收工坊重税,我们实在难以坚持下去了。各位乡亲,我尚二对不住你们!”
说罢,尚二命人搬进五百多两银子,接着双膝跪地给众人赔罪道:“工坊关门,各位生计必然受到影响,我们尚家,另送各位乡亲一人五钱银子,暂时支持生活。其他的,我们尚家真的无能为力。抱歉了,各位乡亲!”
众人又是伤心又是感动,慌作一团,赶紧将尚二扶起。
这时织工班头黄石来,挺身而出问道:“二爷,工坊关闭,我们上千口就要饿死啊,那死太监不给我们活路啊,我要去找那个死太监说理去!”
人群中有其他几人闻言,也嚷嚷着要去。有人已经开始为失去生活来源而哭泣。
黄石来大声喊道:“各位乡亲,尚家、二爷对我们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现在被那死阉竖逼得没生路了!那些阉竖往年在地方收税,无不残暴不仁,荼毒地方!如果任其胡作非为,便没有我们老百姓的活路了!明日下午我们一起去税监署请愿!不愿意去的现在可以退出,但是,我黄石来,一口吐沫一个钉,明日不去的,日后休要再提进工坊做工。谁要退出?!”
有人响应,多数人没说话,正犹豫间,一个小厮飞奔进来大声嚷道:“二爷!二爷!余家、谢家、孙家、吕家、张家,明日下午所有的帮工和伙计都要去税监署请愿!人数有好几万呢!”
一众织工闻言胆气倍增,个个跃跃欲试。
黄石来乘机振臂大呼:“明日午后,所有人,在此集合,税监署请愿!大家伙儿听到了没!?”
众人异口同声震耳欲聋地回道:“听到了!”
同样的场景在绍兴府各大家族的工坊、商铺重现,各家的工人伙计,都认为其他家的已经联合起来了,因此人人奋勇,各个争先。
绍兴税监署隔壁有家悦来客栈,近日住进一名中年美艳妇人,身段凸凹有致,气质妖冶冷艳,身边十几名丫鬟仆役俱鲜衣怒马,豪气逼人。据客店老板说,他们是京城来的巨富家室。
张亮回到税监署换了便服,来到悦来客栈,进了中年美妇的房间,磕头拜倒:“奴婢叩见太祖奶奶千岁!”
客氏坐在房间太师椅上,额上箍着云朵嵌翠玉寿钿儿,两鬓插着镂空云凤文金掩鬓,不像一般已婚妇人套着髻,一头秀发盘在头上更显风姿卓然。两边站着四名宫女。
她抬了抬手道:“起来说话。奴刚去了苏州杭州,真是天下最最繁华所在。只是,李实在苏州,日子不好过哪。绍兴府这边,你刚到,什么情况啊,跟奴说说。”
张亮摇头道:“回千岁祖奶奶话,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想法装进别人心里,二是把别人的银子装进自己兜里。奴婢只能勉力而为见机行事罢。”
客氏道:“今日叫你过来,是跟你说一件事。老魏有个本家侄子魏二蛋,在绍兴府一个叫尚家村的地方,做铁匠呢。前段时间,有姓张的两个无名白回了河间府,见了魏家人,老魏才知道此事,特意嘱咐奴关照一下。他也是净身多年,没得进宫,后来被人拐到绍兴来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晚了几天,李娇还是得知凌刚被刺的消息,这天一早便急匆匆赶回尚家村,查看凌刚伤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哥哥还疼不疼?还是尚家要害我们!你也长点心!不要着了道儿。”
凌刚心里有鬼,不敢正视她,忙说没关系,皮外伤而已。在李娇面前虚与委蛇,他不太擅长。
李娇见他眼神游离,心里更加郁结,扁着嘴都快哭了:“我听说,这次尚家夫人和小姐也在妙莲庵。哥哥,你不会看上尚家大小姐了吧?其他人便罢了……妹妹虽然不想你再有其他女人……但是,妹妹也算通情达理的,男人三妻四妾……呜呜呜。可是,可是,尚家的真不行。他们跟我们有仇,跟尚师傅也有仇!他们没安好心!呜呜。”
李娇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扁着嘴呜呜哭了。
凌刚一边难过内疚一边头大如斗,拥住李娇好生安慰道:“宝贝娇儿,没有的事!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怎会看上尚景薇?”
两人正理论,魏二蛋在门外叫他。
凌刚出门,便听魏二蛋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老大,家里来了两个公公,在院内坐着呢,叫咱俩去趟税监署。我才知道,我那个本家叔叔魏忠贤,现在做了秉笔太监。”
凌刚吃了一惊,望着魏二蛋道:“那你如何打算?”
“我跟着老大干!不想去宫里伺候人!”
凌刚重重拍了一下他结实的肩膀,说了声:“好样的!待会见了公公,叫我道长。”
说罢换了一套道袍披上。
他们跟着两名小太监,没去税监署,却是径直来到悦来客栈,到了客氏下榻所在。
二人进屋,便见一妇人坐在太师椅上。但见这妇人妖娆异常,看不出年龄,身旁站着张亮和护卫。
两名小太监指着二人道:“千岁太祖奶奶,张公公,奴婢将二位带到了,这便是凌刚凌道长和魏二蛋,”说罢小声提醒二人,“还不见过千岁祖太奶奶,和张亮张公公。”
魏二蛋忙跪倒磕头拜见,凌刚披着道袍俯身至膝,恭恭敬敬地作揖施礼。
客氏一见凌刚,便觉眼前一亮,神色可亲了不少,又看魏二蛋,忙抬手道:“二蛋,快起来!快起来!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婶婶呢。你叔叔,得知你下落后,一直记挂你。都坐下说话。”
接着她又疑惑地看向凌刚:“凌道长?奴听说你是铁匠,打退倭寇后又做了百户,怎么又变成道长了?”
说罢,她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客氏平日冷艳,笑起来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凌道长起身作揖回话,他不愿意跪拜,便多些礼数:“回千岁祖太奶奶话,小人心在道门,身在化内,愧对一声道长。”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你这么奢遮的汉子,一站起来,将外面挡得干干净净,奴便看不到其他,只有你了。”
客氏说罢,又对二蛋道,“你详细说说,这些年怎么过的?”
魏二蛋便将这么多年如何在京城“北漂”,如何被骗到绍兴开矿,又如何被凌刚救出,凌刚如何对他们好说了一通。
听完后,客氏对凌刚道:“凌百户,奴要替老魏重重谢你。”
凌刚又站起来作揖道:“祖奶奶千岁言重了。他们都不容易,小人之前家里困苦,感同身受。说实话,小人那时也想着,真过不下去便是一刀,也去宫里伺候皇上去,至少有口饭吃,饿不死。如果有幸能混出头,还能帮衬帮衬家里。由己及人,小人看到他们在铁矿被鞭打,甚至虐杀,实在气不过,只是一个平常人的不忿之心。”
凌刚对太监个体报以同情,但是自己当然从来没想过要去做太监。他如果活不下去,宁肯去做土匪反贼海盗倭寇。如果现实逼得他只有两个选择,太监和卖国贼,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卖国贼。凭什么你皇帝老儿吊动,老子只能眼动,还得服侍你,你他娘的算老几?穿越后,他实际上也在一直暗暗为当反贼海盗之类的角色做准备,以防万一。
有时,凌刚也暗自好笑,如果大明百姓多数与自己一般性格心性,国家应会公平很多,他朱明实际上能坐得更久?他还给出一个社会学的动量守恒定律:排除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在一定范围内,单位时间内统治阶级攫取利益的多少,乘以他们的统治时间,是守恒的。
只是,当下有句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能惹,一个叫妇女性儿,一个叫秀才性儿,一个叫太监性儿。譬如说,大伙儿一块看戏,动情处,常常是妇女和太监先忍不住拿起手帕擦眼泪。太监拿你当自己人,那是生死之交,但是平日呢,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特别计较。凌刚内心虽然刚硬,但是毫无意义且得罪人的事,伤人的话,还是少做少说为妙。
果然,那张亮和几个小太监听了大受感动,有的竟然哽咽起来。虽然他们也许手眼通天,在外作威作福,但是真正尊重他们的几乎没有。那些士大夫更是心底里对他们鄙夷至极。他们又敏感至极,由于身体残缺,对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动作,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像凌刚这样,完全理解他们尊重他们的人,平生还是第一次见。
客氏也是底层出身,如今由于皇帝的关系荣宠无比,但是说到地就是个奶妈保姆。
客氏看着凌刚,平日里凌厉的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小凌哥儿,不但长得高大英武,人品心地儿也是一等一的。”
尚周初与叶氏正在书房教训尚景薇,要她离凌刚远点。
有下人过来报,说凌刚去了悦来客栈,张亮一早便在那里了。
他们知道客氏来了。但是她既然不说,地方官员豪绅就装作不知道。
尚周初听了下人汇报后冷汗直冒,也顾不得教训尚景薇,连忙吩咐人叫尚二过来。
尚景薇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爹爹,凌刚去了那里,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尚周初看着懵懂的女儿,急得一脑门子汗,想了想,便将书信被劫之事对她说了一遍,完了重重地说道:“书信极有可能就在凌刚手里,那是弥天大祸啊!公公现在缺的便是由头!”
尚景薇犹如听了一声晴天霹雳,她瞬间明白,为何爹娘前段时间放任她接近凌刚,那凌刚为何遇刺之后,第一时间便试探于她,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怔怔地呆了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抱头痛哭。
叶氏对尚周初道:“妾身去悦来客栈,着人找那凌刚,他要是愿意见我,说不得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尚周初看了看叶氏,犹豫了半晌方道:“快去快回,下午那边便要请愿了。”
叶氏带了春兰急匆匆地在来到悦来客栈,定了两个房间住下,吩咐春兰时时看着点。一会儿,春兰带着凌刚进屋了。
叶氏挥退春兰,关上门,跪倒在地,抱住凌刚的双腿小声哀求:“凌公子,看在奴家给了你的份上,放过我们尚家吧。”
凌刚将叶氏扶起,故作吃惊地问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小子哪有恁大本事,要将你们尚家如何如何。我铁匠铺里,不是有个无名白叫魏二蛋的,他是魏忠贤魏公公本家侄子,因此张公公要见见他。没其他事。”
叶氏没有挣脱凌刚的双手,有点释然地问道:“原来如此啊。凌公子,妾身……”
说到这里,叶氏不知再说什么,却主动拥住凌刚,伏在他怀里嘤嘤哭泣道:“妾身,妾身是真的挺欣赏公子,原是真心希望公子能娶了我家薇儿的。事到如今,没了这奢望,妾身也不希望我们做了仇人。呜呜。”
见叶氏如此,凌刚不禁心软。虽然他依然还是有所怀疑,自己遇刺之事,与尚家有关,却是远远没有那么坚定了。
他想到李娇,甚至想到了尚景薇,即便对叶氏本人,也感到心里有愧,就轻轻将叶氏推开,扶着她坐下。
叶氏主动拥抱,却被凌刚推开,坐在那里尴尬不已手足无措,抿了抿嘴,泪珠便滚了下来。
凌刚见平日里,菩萨般凛然在上的叶氏,尚家二奶奶,当家人,如今这般无助模样,不禁心里暗叹:管你皇亲贵胄,还是金枝玉叶,掰开了揉碎了,又与普通人何异?
他上前扶住叶氏双肩,小声安慰道:“夫人别哭了。真的没其他事。”
不料叶氏哭得更凶,凌刚将她拥入怀中安慰。
时间久了,两人不知怎么又粘作一处,只听那叶氏说道:“公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吗?”
说罢,便慌忙撩起衣袖塞进嘴里。
半个时辰后,叶氏方出门。春兰早等得焦心,见叶氏面色酡红,不禁心下怀疑。
但她自小跟着叶氏,不谈两人之间亲如姐妹,即便考虑切身利害,她也绝不会对外人吐露一个字。没了叶氏,她在尚家瞬间没了依靠,将一文不名。
叶氏离开,凌刚就开始后悔愧疚,尤其想到李娇和尚景薇,心里就一阵绞痛。
李娇娇憨朴实,全部心思都用在自己身上;尚景薇恐怕是无辜的,那种少女情怀,特别是见到自己时,眼眸里的光彩,甚至与李娇一样,脸色随着两人关系好坏晦明交替。他此刻想起,那晚她站在妙莲庵门口,看着他下山,她眼眸中竭力克制的爱意,以及脸上隐隐出现的光晕。这些更是没法装。
他暗自斥责自己,定力如此之差,如何对得起一生所爱,将来如何在这凶险乱世存活?
凌刚定了定心神,上楼回到客氏房间,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客氏,张亮,魏二蛋和凌刚四人开始吃午饭。
这客氏的排场真够大,桌上摆满山珍海味,新奇果品小吃,至少得上百品式样。
凌刚心里暗暗腹诽,怎么所有人都这德性?管他是草根逆袭,还是豪族传承,这铺张浪费是必须的,否则不能彰显自己混的好,有地位还是怎么的?
当然咯,既来之则安之,凌刚可不会矫情,不忍食民脂民膏。他大快朵颐,大口喝酒,举杯敬客氏:“祖奶奶,小子敬你,千千岁!”
客氏看他竟然毫不拘束,吃的起劲,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乐得花枝乱颤:“为何是千千岁?”
“百姓们被敬酒时便是千岁,祖奶奶本就是千岁,被敬时当然得加一千。”
客氏笑道:“好你个小凌哥儿!看你吃得那么香,奴也快活哩!看来奴的小凌哥儿平时过得苦日子,怪可怜的。”
凌刚夹了块肥鹅咽进肚子,拍着肚子道:“不怕各位笑话,小子以前家里,经常吃不上盐,看块石头都想上去舔一舔。所以看到这么多好吃的,生怕它浪费。”
一番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那张亮说起进宫之前的生活,以及没来得及孝敬爹娘,拿起绣花小巾子不停拭泪。
众人好生抚慰一番,客氏拍了拍张亮的肩膀,不无得意地说道:“奴也是苦日子过来的,进宫前有了上顿没下顿,进宫后,奴那死鬼侯二死的早,皇上当年还小,在宫里不受待见,连带着奴没少受冷眼。连那些猢狲奴才都敢拉我们不出劲,做事吊儿郎当,还说,等这位小官家当皇帝,恐怕黄河水都清咯。奴当年的日子可是难捱啊。现在咱们不都是苦尽甘来?只怕一般人家都看不见咱们马尾巴哩。只要咱们好生伺候小祖宗,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张亮连连称是。
凌刚也宽慰道:“张公公有这份孝心,伯父伯母在天之灵就很欣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一生早有定数,强求不来。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待,咱们活人得向前看。”
客氏连连夸凌刚说得有理,摆了摆皓腕上戴的镯子,轻轻按动镯子上的金珠,那手镯便被取了下来,是一件宣德年间二龙戏珠手镯,主体是黄金做成,采用掐丝珐琅彩、鎏金等工艺,镶嵌了红、蓝、绿各色宝石,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客氏将手镯子递给凌刚道:“小凌哥儿侠肝义胆,人品一流,深得奴心,奴这次没准备什么赏赐的,这只镯子,是皇上赏给奴的,奴今天把它送了你,拿去罢。”
凌刚看着这只镯子,不知所措。他研究历史,没研究过这种领域。这女人手上戴的家伙,能随便送人么?自己能接受么?茫然地看看张亮,又看看魏二蛋。
那客氏又道:“二蛋,奴也有赏。”
说罢,叫人过来,取了十匹上好潞绸,一百两银子,赏了二蛋。
见凌刚还在愣着,张亮笑道:“凌百户,你家夫人用得着,你就谢恩吧。”
凌刚忙单膝下跪谢了客氏。
客氏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有点憨傻的年轻人,转头对张亮道:“你的那份,等老魏和皇上赏吧,呵呵,奴是没有咯。”
张亮忙称不敢。
众人正聊着天,只听外面街上人声鼎沸,越来越近,忙透窗向街上望去,只见悦来客栈下和隔壁税监署都围满了人,还有大批人众乌泱泱地往这边赶,一眼望去得有上万人,将街道挤的水泄不通。
这些人穿着粗布麻衣,多数面有菜色空着手,但是头前带路的几十人,身体健壮,有的拿着砖头,有的拿着棍子,多数拿着铲子锄头之类的。人群中有带着脸盆皮鼓的,正有节奏地敲打。
悦来客栈下,黄石来虬髯如戟,声若洪钟,挥舞着手臂对着楼上嚷道:“请张亮张公公出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