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东城佳人情动檀郎,南山刺客阴赚百户
接下来几日,凌刚忙得不可开交。制药工坊开始动土建造,百户所为困难旗军家庭调度发放钱粮,还要安排操练、农忙之事,解决邻里纠纷。他活脱脱成了一个民兵队长、村长、居委会大妈、乡镇企业家的合体。
妙莲庵中,在后院僧房,叶氏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正听姓李的主持尼姑讲经。
这李姑子四十多岁,原是县里一个小吏的媳妇,后来小吏过世,生计艰难,见当下僧尼这个营生,赚银子便利,又可免税,就找僧官买了度碟遁入空门(正常情况要通过僧录司考试才能发放度碟),最后混成妙莲庵的主持。她善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办事利索,颇受大户人家欢迎。特别是女眷,有很多不便之事,常由她代为操办。
只听李姑子正念道:“须菩提!善男人,善女人,受持、诵读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叶氏闭着眼睛,跟着李姑子一起诵读。
念罢,李姑子对叶氏道:“夫人,贫僧下面这个典故,就是分说念诵金刚经的功德。说的是隋朝一个参军名叫杜之亮,跟着上司谋反,被朝廷抓了,关进死囚牢,原是要秋后问斩的。有天他梦见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告诉他,只要每日念诵金刚经,就能保他平安。他在梦中跟着老和尚,背会了金刚经,后来就在狱中日日诵经。秋后问斩时,一干同案犯里,偏偏将他给漏了,你说这不是菩萨显灵?他在牢里又呆了好几年,适逢朝廷大赦天下,就将他放了。后来他隐归山林,诚心礼佛敬香,活到一百多岁呢。”
叶氏被李姑子一番经文和典故说到心坎上,频频点头:“诚心向佛,那必定是有菩萨保佑的。”
李姑子又捧出一册线装手抄金刚经说道:“夫人,这是贫僧用上好宣纸,着庵里小姑子手抄的,只送有缘人。夫人每日诵读,定将功德无量,福禄两全,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叶氏双手接过金刚经,放入早准备好的金丝楠木盒子,掏出二十两银子交给李姑子:“师父爱护妾身,妾身感铭五内。妾身为菩萨奉上功德银子,愿菩萨保佑我尚家平安,保佑小女姻缘美满。”
李姑子喜笑颜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夫人就是人间的菩萨大护法,菩萨岂有不保佑之理?”
说罢,她又问道:“小姐如今可许配人家了?”
叶氏道:“还没有呢。不怕师父笑话,小女中意一个叫凌刚的百户,他这几日在坡池屯做事。毕竟女孩儿家,平日里也不好相见。作为娘亲,看着小女每日因此茶饭不香,心里不是滋味儿。”
李姑子向叶氏打听了一番凌刚情况,沉思一会儿,对叶氏道:“这凌百户真是少年有为!小姐秀外慧中,可算有眼光哩!金童玉女天赐良缘,贫僧定要帮忙。待贫僧去坡池屯那边看看,找些熟人问问情况,定有办法让那凌百户来庵里坐坐,让两个孩子多见见面。”
叶氏见李姑子说话中听,办事熨帖,又送上五两银子,把李姑子喜得见牙不见眼。
李姑子是个利索人,当即就下山,到了坡池屯,找了相熟的村民聊了聊,很快有了主意,便上了山。
午后,有妙莲庵小姑子来坡池屯见凌刚,对他说:“凌百户,我们庵里有一千多亩寺田,考虑种上芥菜。庵里李住持这两天身子不便,想劳动百户大人,拔冗上庵里一趟,商量此事。”
凌刚一听,这个可以有啊,安排好手头事务后,便随着小姑子上山。
妙莲庵就在会稽山北麓半山腰,二人不到半个时辰功夫,便到了。此处树木阴翳蔽日,甚是凉爽。回望密林间上山小路,僻静幽深,罕有人迹。庵前院子种满修竹,只留下一条石径通往庵里,山风吹过,瑟瑟作响。真是个清净所在。
凌刚跨进院子,便听到尚景薇的歌声伴着琴声传来:天凉露重落芬芳,冷月西窗孤影长。鹄面阑干抚绿绮,冰心寂寞忆高唐。瑶琴唤醒三生梦,烈酒醉沉万古伤。只恨萧郎骑凤去,相思一段泪两行。
乐曲就是那首《悲歌》,歌词应是她自己填的。歌声悲切,似山泉幽咽,又似旷谷传声。
凌刚瞬间破防。
他两世为人,漫漫时空,斗转星移,再也回不去往日时光。天地悠悠,秦关汉月依然,你我皆为过客。生离死别,爱而不得,红颜凋零花落成泥,恍若大梦一场。一股莫名的悲怆感涌上凌刚心头。
他不禁停下脚步,收敛心思细细聆听。
那小姑子在前面引路,见凌刚不动,回头笑道:“尚小姐会的多着呢,这两天我们算见识了。”
进了庵,凌刚没见到香客和比丘尼。小姑子领着凌刚径直来到后院一间僧房,却见叶氏、李姑子正坐在一边听尚景薇弹琴。众人见凌刚被带到,忙起身行礼。
李姑子见到凌刚,也不禁暗暗赞叹,难怪尚家小姐心心念念。这小伙子,那个排场,那个威风,那个精神!心道老娘要是年轻二十岁,怕是一样把持不住。
两人见过,聊了一会儿。李姑子对凌刚印象很好,当即承诺,寺田中除了老百姓寄田(寺田免税,百姓将田地寄在寺庙名下,可以免了朝廷赋税,只要向寺庙缴纳少量“挂靠费”,与尚家之类豪族的寄田一个性质),她需要跟村民商量,剩下田地全部种上芥菜。
商量完毕,李姑子对凌刚道:“凌百户,贫僧这就去寄田村民那里,动员他们种上芥菜。请大人在此小坐,品品茶,听听琴,待贫僧回来。”
李姑子走后,尚景薇莫名就红了脸,抿抿嘴,又起身盈盈道了个万福礼。
凌刚拱手肃容道:“尚小姐才艺过人,无论琴声歌声,或者诗词,都动人心扉。有竹笛没,小子愿与小姐和上一曲。”
尚景薇听凌刚夸奖又红了脸,听说凌刚要吹笛子,捂着嘴睁圆了眼,惊道:“有啊有啊!公子也懂乐器?太好了!”
说罢,她命丫鬟取来竹笛。凌刚吹笛,尚景薇古筝伴奏,两人一起演奏悲歌,幽咽悠长的乐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林间。
春兰也被吸引过来,与叶氏站在一旁静静聆听。
凌刚好久没玩乐器,一曲演罢,实在手痒,又单独吹奏起墨西哥歌曲《深深的吻》。吹奏到一半,尚景薇听出和弦走向,便开始用古筝为他伴奏,不时恰到好处地加点花,让凌刚大为赞叹,闭上眼睛吹得更加用心用情。
深情婉转的乐声,萦绕在山间古庙,萦绕在凌刚耳边,让他想起前世今生爱过恨过的男男女女。爱,在乐声中更加浓烈,恨,却在乐声中逐渐消弭,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惆怅如影随形,久久不能散去。
演毕,凌刚仍然呆呆站在那里,周围一片无声。良久,尚景薇方抬头,小声叫他:“凌公子……”
凌刚如梦初醒,往周围一看,只剩他们二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见笑了。尚小姐琴艺,小子万分佩服!”
“公子过奖了。奴家没料到公子精通乐器!”尚景薇眼眸中荡漾着激动的光芒,问道,“请问公子,这首曲子太动人了,叫什么名字,奴家没听过,是公子自己所作?”
凌刚踌躇片刻,想到自己脑海里,后世的乐曲浩如烟海,便挺挺胸膛腆着脸道:“不才献丑了。歌曲名字叫深深的眷念。”
凌刚将吻换成眷念,在这个时代,更容易被人接受。
尚景薇不觉就红了脸,扭捏半晌,大失平日清冷大方范儿,小声问道:“公子大才……公子,公子还有其他作品吗?”
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凌刚暗自得意,思量着寻摸一首歌曲。
周杰伦?算了,肯定吃不开。音乐偏好主要是生活境况和人生经历的反应,参杂部分个人性格因素。在大明,即使富贵人家,生活也很压抑,男人要应付复杂凶险的勾心斗角,女人则被三纲五常死死禁锢。更何况普通百姓。符合他们心境的,应该多是比较忧郁的小调歌曲。
凌刚前世小时候,曾经在皖东,听过一种叫“老戏”的地方戏,感觉与哭坟没任何区别,内容则多是婆媳不和、生活窘迫之类的家长里短,颇受当地老年人的喜欢。这种音乐调性是他们生活经历的写照。他们一生经历了几十年兵荒马乱、然后是可怕的饥荒,不断失去亲人,贫困潦倒,苦难遭遇举世无俦,反应在音乐戏曲上,就是悲哀无比的哭腔。你若送他们一首《小苹果》,他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大白眼。
凌刚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便哼了刀郎的《西海情歌》,这是一首中国传统的纯五声音阶小调歌曲,悲怆忧郁,应该符合古人口味。
尚景薇果然觉得好听极了,兴奋无比,跟凌刚时而演奏,时而讨论,忽忽就过了一下午。
到了晚饭前,李姑子才回来,说是没跑完,吩咐凌刚明日下午还得过来一趟。
第二日下午,凌刚依约,快到妙莲庵,却见尚景薇站在院子外一棵柳树下,手里拈着一朵粉红色的野花,低头嗅着,弯着嘴角微微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刚驻足欣赏一会绿柳红花美人。毕竟是古代少女,那种羞涩纯洁是前世很难见到的。
尚景薇陡然发现凌刚正在看她,不禁红了脸,转身就要逃进院子,却又止住步子。
凌刚走近,笑着对她行礼。
尚景薇福了一下说道:“李师父没回来呢,说是今天去的远,估计得一会呢。”
说罢,她吞吞吐吐地问道:“公子,能,能陪奴家上山走走吗?奴家还没上去过呢。”
凌刚问道:“再往上,人烟稀少,可真有大虫的,你不怕?”
尚景薇歪着脑袋看着凌刚反问道:“公子怕么?”
凌刚从腰上解下宝剑,朝着天空抖出几撮剑花:“走!”
二人沿着山间小路一直往上。
尚景薇平日多在深宅大院,今日跟犯人放风似的,欢天喜地,明显活泼了许多,不停地问着凌刚,她想知道的事情。为何这个世界,将一切都准备好了,譬如说太阳,月亮,水,粮食等,缺一不可;为何晚上的星星有时会眨眼等。
凌刚一一解释。
二人边走边聊,不时传来女孩的清脆笑声。
尚景薇突然不走了,原来她发现路边一簇不知名的野花,粉红色开得正旺,便“啊”的一声惊呼,跑过去,采下一朵来插在头上,站在一块巨石下,歪着脑袋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凌刚。
这是求表扬的姿势,凌刚拍手赞道:“云想衣裳花想容,西子相见亦眼红。”
尚景薇红了脸捂着嘴笑了:“毫无斧凿痕迹。”
说罢,她又侧身盯着那块巨石端详。那巨石形状神似一对男女深情相拥。
尚景薇一只葱指摸了摸那块巨石,问道:“公子看他们,长得像什么?”
“两个蒙古壮汉在摔跤,谁也奈何不了谁。”
尚景薇噘着嘴冲凌刚哼了一声,又忍不住捂着嘴,格格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小声感叹道:“公子,看看他们,不知经历多少年风吹雨打了。如今依然……依然坚如磐石。不知道,从前是不是也有一双男女,经过这里。”
说到最后,声音更小,似呢喃一般。
尚景薇这个性子,很对凌刚脾气。凌刚也不禁感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们继续往前,路过一处山谷,尚景薇对着下面静静发呆,愣了半晌,才无限憧憬地对凌刚道:“公子,你看山谷下,有清清溪流,有大片好看的野花。若是在那建一座木屋,屋前开辟一处花园,种上果树花木,屋后垦荒种些粮食蔬菜,养几只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弹弹琴,唱唱歌,听公……探求天地间的学问,闲了便去远足,去看看大海,看看高山。那该多好。”
凌刚笑道:“小姐想隐居在此,过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可惜你没有经历过农家生活,不知其中艰辛。你这位大小姐受得了吗?”
“奴家能受得了,总要强过领了父母之命嫁人后,一生不得伸展。”尚景薇仰脸静静地看着凌刚,眼眸黑得深沉,嘴角弯出迷人的弧度,幽幽问道,“公子愿意过这种生活么?”
凌刚怔了怔,这位尚小姐实在风情别致,令人动心,只是想到李娇,心里便一阵纠结难受。
他努力镇定下来,摊手笑道:“那得再建个铁匠铺,我这一天不打铁,浑身就不得劲。”
尚景薇又捂着嘴弯着腰笑了。她平日比较清冷,弯着嘴角偶尔才会似笑非笑,今日见她不时笑靥如花,让凌刚恍惚了半晌。
尚景薇见状红了脸,转过头继续盯着山谷。
凌刚自知失态,忙找补道:“不开玩笑,我也喜欢与山野自然亲近,我前——我从前就幻想出海做个渔夫,或者进山做个野人,抛开世间一切纷争,自由自在。”
说罢,凌刚又问:“尚小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野人没?”
可惜,尚景薇今天没被这类猎奇话题所吸引,喃喃说道:“应该有吧,山海经里记着有呢。”
说罢,她又转回原点问凌刚,“公子愿意过这田园牧歌的生活么?”
不待凌刚回答,突然上方密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动静这东西身形不小。
尚景薇不禁色变,迅速靠近凌刚拉着他的衣袖,侧首张望。
凌刚握着宝剑,死死盯着上方密林动向。
凌刚和尚景薇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也想上去探个究竟。
凌刚从路边砍支树干交给尚景薇,示意她跟在身后,慢慢往上方靠去。尚景薇拉着凌刚衣袖,紧张又兴奋地跟在凌刚身后亦步亦趋。
左上方这个密林,林木密密麻麻盘根错节,野草藤蔓夹杂其间,路边更是一人多高的蒿草挡住视线。
他们慢慢靠近,凌刚用宝剑削开外围野草,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藤蔓,还是看不清密林里面情景。
凌刚摇摇头,向尚景薇摊了摊手。尚景薇望着他不吱声。
凌刚还是决定下山。这位金枝玉叶拖油瓶,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无法交待。
他让尚景薇在前面带路,自己则跟在她身后,面对山上倒退着下山。尚景薇便拉着凌刚背后衣角,两人慢慢下了山。
突然,树林里一片哗啦啦直响,吓得尚景薇不禁靠住凌刚,拉住他手臂。后来发现是一阵风,虚惊一场,她又红了脸讪讪松开。
又走了一会儿,尚景薇一不留神崴了脚,坐在地上不能起来,疼得脸上细汗淋漓。
凌刚拉又不是,抱又不是,转着圈子不停询问。
直到天色向晚,尚景薇才堪堪站起,走路仍然甚不自然。快到妙莲庵,尚景薇方松开凌刚衣袖,手上渗出汗水,却兴奋地问道:“刚才是不是大虫啊?”
凌刚点点头道:“有可能!姑娘可不敢随意上山,不小心变大虫的野餐。”
回到妙莲庵,斋饭已经备好,凌刚吃完饭,李姑子仍然没回来,他不再等待,便要回去。
叶氏和尚景薇坚持要派人送,被凌刚拒绝了:“送我的人,到时还得我送回来,那就没个完了”。
说罢,凌刚亮开宝剑扛在肩上,在二人注视下山了。扛着宝剑不怕野兽背后袭击。正面对决,凌刚自认拿着宝剑,别说华南虎,就是东北虎,他也不惧。
堪堪翻了一个坡,路过一片黑黢黢的密林,晚风吹起,整片山林都响起哗啦啦的声响,偶尔间杂各种走兽的穿梭声,饶是凌刚,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突然,一阵破空之音传来,凌刚左肩胛一阵刺痛,定睛一看,右边林子里一人蒙着黑布,已搭弓射出第二箭,正中凌刚胸前,射在护胸上弹了出去。
凌刚大怒,拔了箭绕着s型朝刺客奔了过去,那刺客掉头就往山上跑,凌刚紧追不舍。中间刺客回头射了一箭,被凌刚用剑格挡,那刺客便不再回头射箭,没命往山上跑,越过妙莲庵,刺客正是沿着下午凌刚和尚景薇上山的路线往上跑。
凌刚追了一段,怕遭遇埋伏,便闪身躲进路边树林。
那刺客觉察到后面没人,便停下来,疑惑地往山下左右看了看,又往山上奔去。
凌刚俯卧在地,观察着刺客动向,一直卧了一两个时辰,不见刺客再次出现,便起身从树林间往山下走。
经过妙莲庵时,凌刚不禁怒气冲天!好你们一群狗娘养的!先是借倭寇之手,然后设计仙人跳,今日又派刺客,非置我于死地不可!
他找了个靠庵的大树爬了上去,一个后空翻越过近一仗高的围墙,砰地落在地上。好在夜已经深了,似乎没人被惊动。
凌刚悄悄来到后院僧房,犹豫了半晌。他想找尚景薇问个清楚,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陷害他!转念间,却又想到,尚景薇不一定知情;李姑子与自己无冤无仇,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即便知情,一定是受叶氏所托;只有叶氏一定知情!
凌刚来到叶氏房前,用宝剑伸进门缝,吱呀一声便开了门,转身进屋插上门闩。他从椅子上摸索出衣物,悄悄走到床前,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掐住她的脖子,将衣物塞进她的嘴中。
叶氏被惊醒,发出“呜呜”的惊恐含混声音,与凌刚撕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