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尚举人初探凌刚,拗秀才痛别周氏
当天,凌刚便收到尚府请帖,上书:凌公子台启:昨日一晤,把酒言欢,高山流水,意犹未尽,今日酉时,学生于寒舍薄具菲酌,静候轩驾。叨念其切,相邀亦蹙,祈蒙见恕,幸勿他辞!
凌刚冷笑一声,套上护胸护臂护膝,将另一把“鴃舌剑”缠在腰上,择时骑马赶到尚府。
大管家尚二亲自门口迎接,拱手将其迎进院子。
凌刚是第一次进尚府,仿佛走进偌大的公园。尚家庭院布置出自叠石名家周秉忠之手,布局自由,不似北方多见的对称结构,而是因地制宜,不拘一格。亭榭廊槛,婉转于澄池碧水上,青石曲径,通幽于珍花名木间。太湖峰石叠成突兀奇山,扬州莳花吐出锦簇花团。就连左右两侧,丫鬟小厮住的厢房柴房,做工也十分考究,如雕梁画栋般掩映在绿柳杏花间。
穿过长长的前庭,但见尚周初已在会客大堂外等候。他见到凌刚,憔悴不堪的脸上,立刻挂满和煦的笑容,温热可人的语气直让人如沐春风:“凌公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这货真是个搞中国式政治的天赋型选手。
凌刚腹诽道,你家要是寒舍,全大明恐怕只有紫禁城是豪宅了。
二人作揖见礼完毕,尚周初热情地拉着凌刚的手往里走:“凌公子胆识过人,少年英雄,让人感佩啊!”
凌刚作为一名现代人,被一名长髯大汉牵着手,别扭得手心全是汗,但是没法,入乡随俗,只得胡乱地应答。
明朝大街上,两个大男人手拉手逛街是常事,表示两人关系好,并非是同志关系。
二人手拉手穿过抄手回廊,迎面碰着叶氏拉着一名十五六的高挑少女。
叶氏雍容华贵,洋溢着成熟女人的特有魅力,却让外人感到似观世音般的高高在上,凛然不可冒犯。
少女眸若秋水,眉黛春山,腰如束素,指削葱根。身着鹅黄上袄,淡绿褙子,白缎绣花马尾裙。装束简约,不施粉黛,却愈显身段颀长婀娜,意态娴静端庄。樱桃一口一点,嘴角却天然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她略显清冷的气质,更显风味别致动人心弦,似个下凡仙子一般,真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前世见惯美女的凌刚,也不免多看几眼。
少女乍见生人,叫了声爹爹便躲在叶氏身后,声音不似李娇那般软糯,却响亮而富磁性,很有前世欧美女人那种厚实感,搁前世,绝对是名歌手的好苗子。
凌刚特别注意这些细节。在前世,他发现,越是年轻一代,无论男女,嗓音普遍越是浑厚,个性也更加独立刚强,应该与生活条件更好,大量吸收肉类蛋白和牛奶有关。
看来这位富贵大小姐,从小营养不错啊,难怪长得这么高挑。
尚周初问:“夫人,怎么带薇儿到了这里?”
叶氏瞟了一眼凌刚道:“说是前庭的瑞香开花了,带薇儿去看看。不想碰到你们。这位便是凌刚凌公子?”
尚周初点点头道:“嗯。既然见了,凌公子不是外人,夫人一会带薇儿一起去吃饭罢。”
这是不惜代价重拳出击啊,连千金大小姐都搭上了。在明代,让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与陌生男子一起吃饭,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凌刚不禁涌起些许复仇的恶趣味。
菜品酒类自然丰盛无比,四人吃饭,菜品堆了几十品,熊掌燕窝,鹿筋鱼翅应有尽有。果子零食十几道,十来名下人一旁服侍。
尚景薇小口吃着饭,偶尔偷看一下凌刚,被凌刚发现,便红了脸低头继续吃饭。
叶氏不时向凌刚介绍菜品以及制法,这道蟠龙菜,是由十几味走兽和河海鲜制成,那道三味是海参、鲍鱼、鱼翅加母鸡汤熬制而成。不一而足。
凌刚连连惊叹,哄得叶氏兴致颇高。
叶氏此时正指着一盘虎肉道:“凌公子,这盘虎肉大有来历。”
凌刚表现得非常好奇,停下筷子问道:“哦?小子洗耳恭听。”
叶氏笑望着凌刚道:“这头老虎,传说中能学受伤鹿鸣,诱黑熊入彀。”
凌刚笑道:“宋微宗年间,有位有名的口技艺人叫刘百禽,擅长学各种走兽叫声,莫非此虎竟是他嫡系传人?来头不小啊。”
众人笑了一阵。
凌刚继续道:“小子自小便亲近自然,喜欢猛兽。若有一日,小子能纵马山野,狩猎猛虎熊兕,给我千金也不换。小子也喜欢夜宿山林,听猛兽嚎叫,百禽竞走;荡舟大海,看风起云涌,浊浪滔天,那真叫一个刺激爽快。”
尚景薇闻言,双眼放光,抬头看着凌刚,似乎十分向往,嘴角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凌刚心道这丫头外表这么娴静,内心竟然如此狂野么?
叶氏见状,对尚景薇道:“薇儿,你回去歇息吧。”
尚景薇愣了愣,红着脸退下了。
尚周初挥手喝退服侍的下人,笑着对凌刚道:“这丫头,被学生惯坏了,心野得很。给她说了许多人家,都不乐意。明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喜文人士子,偏想寻一位高大英武的,嗨!真是女大不由人啊!”
这么露骨的么?凌刚脑子飞快地转着圈,思量瞬间,便做出欲言又止的态度,结结巴巴地道:“嗯……嗯……尚……尚小……姐,千金贵体,嗯……琴棋书画。”
叶氏捂着嘴笑了。她对自己女儿的才貌万分自信。也难怪,绍兴的大户人家,见过尚景薇的,无不夸她的美是独一份,跟所有人都不同,是绍兴真正的第一美女。
尚周初呵呵笑着摆摆手:“不提她!不提她!咱们喝酒。”
凌刚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过,逗我玩呢?装作手忙脚乱地道:“哦……好的,嗯……好。”
叶氏夹了一道虎肉给凌刚,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虎肉,虎虎生威。”
凌刚乘着酒兴,提起尚周行:“老爷,夫人,尚周行如今还好吗?”
尚周初低头想了想,如今也没必要关着尚周行了,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老三实在不成体统,才以家法将他关了禁闭,我心里也不好受。本来我就是让他反思几日。如今既然凌公子关心,明日便放他回家罢。”
凌刚不放心,想现在见见他,就对尚周初说道:“举人,能让我现在见见他吗?”
尚周初皱眉想了想,道:“当然可以见,只是他状态不是太好。”
说罢,让下人将尚周行带了过来。
凌刚一见他,蓬头垢面瘦得变了形,鼻梁上还包着白布,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他见到凌刚,十分吃惊,随之眼睛红了。
凌刚默默地看着他好半晌,转头郑重地对尚周初夫妇说道:“虽然你们都是尚家人,但是你们不了解尚秀才。尚秀才是不世出的天才,他这样的人,弄成如今这样,一点不夸张的说,是我们大明的耻辱。他如果在西洋诸国,会受人尊敬,会有大量的贵族老爷拿银子给他,支持他研究数学,格物学。这也是西洋人的红夷大炮为什么那么厉害的原因所在。这样跟你们说吧,你拿一万个唐宗宋祖来跟我换尚秀才,我也不会换!一亿个也不会换!你们可能觉得我的话很奇怪。这个平时在大家眼中,没本事的穷秀才,有这么厉害?如果天佑华夏,你们以后应该能看到他的作用。他毕竟是你们尚家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好好保护他。谁若是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舍了这条贱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为他报仇!也是为华夏报仇!”
凌刚如此说话,一是他的内心话,二是尽量在尚家面前,强调他重视尚周行的真正原因,淡化阴谋成分,减少他的危险。
尚周行没想到自己在凌刚心中如此重要,不禁感激莫名。
尚周初非常诧异地盯着凌刚,半晌才说:“凌公子言重了吧?不说老三如今怎么样,即使将来成就再大,如何能比得上唐宗宋祖一般的开国皇帝?”
凌刚冷笑一声道:“有些人能把桃子越做越大,越做越多;有些人只会分桃子。即使分桃子技术再好,能比得上做桃子的?你们读书人之乎者也四书五经,本质上不就是讨好主分桃子的人,以期多分点么?无论是主分桃子的,还是你们这些副手,恐怕都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怎么为自己多分点吧?有一个人去想怎么把桃子做大点,做多点没?你们家老三就是,能把桃子做大做多的那类人。你说谁更值钱?”
顿了顿,凌刚又冷笑一声道:“开国皇帝?那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人少地多,当然老百姓日子会好过点!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来说有差别么?!他这个开国皇帝,是能阻止开国时,百姓大量死亡,还是能阻止他这个王朝必然覆灭时,老百姓的大量死亡?他是能让一亩地多产几石粮食,还是能造出日行千里的机器?他能造出精良的武器抵御外族的欺辱,还是能制定真正长久公平公正的制度?!没有的话,对老百姓有什么实质性好处?!”
尚周初从来没听过这种话,虽然感觉近乎大逆不道,却又无从反驳,瞠目结舌呆在那里。
尚景薇回到房间,心绪不宁,胡乱地拨弄着古筝。她不厌其烦,让自己的丫鬟宝哥,去看筵席散了没。直到宴席散了许久,不见父母来跟她说事,便下了绣楼,来到正房,找到爹娘。
尚周初惊讶地问她:“薇儿,还没睡?”
尚景薇微微红了脸道:“爹爹,姆妈,凌公子走了?”
尚周初久经花丛,哪能看不出宝贝闺女情窦初开?他不禁大为头疼,摆摆手道:“嗯。你快去歇息罢,不早了。”
尚景薇不死心,继续说道:“爹爹,姆妈,你们平日里总是操心女儿婚事,女儿想明白了,便由爹爹姆妈做主罢。”
尚周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变了,便道:“凭我做主?那就余家余之城吧。余公子对你很中意。”
尚景薇很意外,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那爹爹姆妈让女儿与凌公子一起吃饭,是什么意思?他是哪门子的一家人?”
尚周初与凌刚周旋一个晚上,没个头绪,正焦头烂额,不禁大怒:“客套一下怎么了,你想嫁给他?这是一个姑娘家应该自作主张的?凌刚只是一个铁匠!虽说做药挣了点钱,他能考取功名吗?说到底还是个下九流!休要胡言乱语!”
尚景薇抬起脑袋弯着嘴角淡淡地问:“那爹爹如何又自作主张让女儿与凌公子一起吃饭?凌公子虽是铁匠,但是举止大方,谈吐得体诙谐,哪里比那些文人士子差了?上九流又如何,衮衮诸公将这天下调理得可是昌盛哩!女儿可是听说,北方年年饿死很多人!建州鞑子都打到山海关了!铁匠又如何?药铺子又如何?制作铁器、药物,不是经世济民的实用学问?”
“实用学问?咱们尚家这偌大的家业,是打铁挣来的?是卖药挣来的?那是祖祖辈辈读圣贤书,考取功名挣来的!”尚周初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叶氏,继而指着尚景薇,恼羞成怒地吼道,“先不论你作为一个女儿家,该不该说这些不知羞……天高地厚的话!便是凌刚,你怎知他中意你?”
“那爹爹可知女儿不中意余之城?”
“你不中意余之城,爹爹可以为你再物色般配的世家公子,但是凌刚则是万万不可!”
尚景薇转身出门,半路回头淡淡问道:“女儿要是非他不嫁呢?”
尚周初被气得跌坐在太师椅上,等尚景薇走远,指着叶氏骂道:“你出的馊主意!你给她惯的!怎么一句话不说?”
“薇儿平日里便极有主意,我惯的什么?凌刚其人行事,沉稳有度,弘毅练达,有时则少年心性,质朴天然。可惜了。”叶氏抬头逼视着尚周初道,“你怕是心里也有鬼吧?”
“我有什么鬼?”尚周初辩解一声,音量明显低了下来,又迅速转移了话头问道,“先不提这些有的没的,今晚凌刚言行,夫人如何看?”
叶氏哼了一声,道:“此人城府深沉,心思转得快,看不出端的。这个人心性旷达深远,以后说不得能有一番成就。只是妾身有点奇怪,他没读过几年书,为何谈吐如此不凡?”
尚周初眉头紧锁如芒刺在背,捏着胡子道:“为夫亦愈来愈看不透此人。据说此人溺毙后复生,性情大变。唉!王化贞战败,阁老在朝廷也越发艰难。真个祸不单行,如鲠在喉!”
叶氏想了半天也没个法子,又想起刚才说了一半的话被截了,不禁怒火中烧,指着尚周初骂道:“你这腌臜货!都是你惹祸!你没事去招惹那个李娇干甚?依我看,就是凌刚干的,只因恼了你欺他心上人。你这白痴!心里没点数,他两三句胡话,你便信了他!”
见尚周初低头不语,叶氏火气消了点,放低了音量对尚周初道:“那凌刚即便不是主谋,也必定知情。为今之计,不若将薇儿嫁了他,说不得还有挽回余地。难得薇儿也愿意。”
尚周初万般不愿将女儿嫁与凌刚,反问:“你怎知凌刚就一定愿意?我看他对那个李娇情深义重。”
叶氏很惊讶,问道:“他能不同意?那李娇再好,哪里能比得上我们家薇儿?无论家世,学识,样貌,薇儿都是万里挑一!有了我们尚家叶家作为靠山,他那祛热汤,卖到全国能赚多少?到时,真不行,让李娇做个妾,也不算辜负她。他要是不同意,便必定有鬼!”
尚周初不愿意再纠缠,心烦意乱地问:“邢捕头还没回来?”
叶氏摇了摇头。
两人相对无语,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叶氏变得温柔起来,对尚周初道:“老爷,我们歇息吧。”
尚周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夫人晚上说软话。叶氏年过三十之后,越发的如狼似虎,让尚周初招架不住。但是睡觉他没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随着叶氏躺下。
叶氏贴了过来,先是安慰他不要着急,总有办法解决麻烦,接着便温言软语厮磨。
叶氏虽美,但是尚周初早已审美疲劳,加上外面莺莺燕燕不断,已经好几个月没碰过叶氏。他今晚更是忧心忡忡,哪里提起兴头?他又是心虚又是头大,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女人怎么还有这等心思?嘴上各种推诿安慰,直折腾了半宿,尚周初才沉沉睡去。
叶氏却无心睡眠,睁眼到破晓。
邢二接了尚周初的密意,转头便让邢三去找了凌刚。他兄弟两的供状捏在凌刚手里,无路可走,只能闭着眼跟着凌刚,一条道走到黑。好在凌刚比较靠谱,出手大方。
凌刚听说后便笑道:“既然张氏兄弟说一伙强盗劫了他们,那你们便在那里,多踩些马蹄印出来吧,最好能搞一些官府兵丁的物件,给尚举人呈上,你可以直接找熟人要些物件,尚老二不敢追究。”
邢三也不问为什么,拿了赏银高高兴兴上路了,吃了原告吃被告,小日子不要太爽。这么多天,他们看出来,这凌刚并没有拿着邢三的供状胡来,心下大定,每日过得不亦乐乎。
邢二邢三去兰亭驿站的路上,看到松软路面,便骑着马来回踩踏一番,还在一条通往新昌的岔路上,造了不少马蹄印。踩完马蹄印,第二日,两人便回来复命,说是现场马蹄印杂乱,明显经过一场多人混战激斗。
张氏兄弟闻言感激地看了看邢二。
邢二还带来一支雁翎刀,说是路边草丛里捡到的。瞅瞅,办案多用心,案发现场周围都仔细勘察。
尚周初被彻底弄迷糊了,盯着那雁翎刀仔细端详。
这把刀做工粗糙,多处已经上锈,正是一把大明官兵普遍使用的腰刀,民间也有使用,没有产地工匠姓名,让尚周初如何判断?
等邢二他们离开,叶氏道:“我也派人去尚家村那边打听了,那晚凌刚铁匠铺里一切如常,没有一群人进出村子。倒是有人看到凌刚很晚才骑马回村。如今,只能等送口信的从福建北京回来,再做计较。”
却说周氏,前些日子吃了打胎药,过了好几日,仍然下红不止,肚疼难忍。叫了郎中开了药,不见好转。遣千儿去叫尚二,总是回复没时间,把周氏气得更加茶饭不香,夜夜哭泣。
千儿每日伺候,见周氏心情不好,时常责骂自己,也寻了一个空子溜了,只剩周氏一人在家里。她忍痛出门买菜,洗衣做饭,病势越发沉重,近两日更是下腹坠痛异常,高烧不起。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进门,微微睁眼一看,却是尚周行,只见他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不禁又羞又悔,流下泪来。
尚周行双眼无神,默默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转身出门。
一会儿功夫,尚周行带着张耿泰过来,把脉后,开了副膈下逐瘀汤,另外配了凌氏祛热汤,喝了下去,病情方慢慢好转起来。
尚周行照顾周氏好几天,两人都不说话。
直到周氏能下床,尚周行说了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我去凌刚那教书,不回来了。”
说罢,背起早收拾好的包袱,出门了。
周氏看着丈夫一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粗布袍子,还有那颤巍巍的背影,想着平日里,他没什么本事却对自己的千般好,不禁泪如雨下,跪地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