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善后（一）
尚周初一夜没睡，在偏房里紧张地等待消息。得知张耿泰领着一帮乡民，成了压死倭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将手中折扇撕得粉碎。
最近诸事不顺，处处透着诡异，让尚周初夜不能寐。
元宵节那天，他派去跟踪凌刚的两个探子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想乘着刘鑫武杀尚周行的时候，以救人的名义杀了刘鑫武灭口，一了百了，不想又功亏一篑，不知是刘鑫武这头老狐狸太狡猾，还是有人作梗；这次倭寇之事，二十人抵抗那么久，最后又是一个大夫，一个道姑，领着一群乡民救人，细想起来也是蹊跷得很。
如今，唯一的自救办法就是，抓住刘鑫武。他到底藏在哪里？
尚周初冥思苦想，感觉周围全是敌人，都在暗中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让他浑身发毛。
他正烦躁异常，扫地小丫鬟不小心碰倒一个茶杯，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急怒攻心，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正中姑娘胸口。
那小丫鬟“啊”的一声惨叫，瘫在地上，嘴里冒出血来。
春兰闻声跑进来一看，吃了一惊，抬脚出门要叫大夫。
“滚回来！”尚周初余怒未消，大喝道。
春兰闻言，身体立刻僵住一般，回身讪讪地进了屋，小声道：“老爷。”
尚周初努努嘴，指了指旁边的床。
春兰慢慢地脱了鞋上床，默默地开始脱衣服。
尚周初又冲瘫在地上的小丫鬟吼道：“眼瞎了？”
说罢，摊开两臂。
那小丫鬟踉踉跄跄爬起来，替他脱衣服。
凌家大院里，众人包扎伤口，处理死伤人员和俘虏，胡乱歇息一会，天已经麻麻亮。
此时，一堆当官模样的进了村，径直来到凌刚家门口。
为首一人绯色官袍云雁补子，此人正是绍兴知府何三畏，身旁分别是绍兴卫指挥使张介安，会稽知县陈治安，后面一队随从兵丁。
明代重武轻文，因此正三品的绍兴卫指挥使，地位反而不如四品知府。
众人下了马，乡民见了气度森然的官老爷们，纷纷下跪，凌刚没法，只得单膝跪地。
张耿泰也要下跪，却被何三畏一把扶住道：“老先生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大家都起来说话。”
何三畏瞟了一眼凌刚，见这个年轻人人高马大，又单膝跪地，实在过于显眼，便问道：“你，便是凌刚？”
这是凌刚熟悉的官声，沉稳有力，虽然内敛却气势昂然，哪怕区区五个字，也能体现出官老爷弘毅威严的气度，让人不由得便会心生敬畏。
凌刚起身拱手道：“回大人，小人正是凌刚，如今是正一道门下，尊师太乙救苦天尊，法号慧诚居士。”
“哦？师尊是天上的神仙？”何三畏惊讶地看着凌刚，觉得甚为可笑，转头又望了望张介安道，“他便是将军所言，制作凌氏祛热汤之人？”
“正是。不过在下并不知道他是正一道门下。”张介安向何三畏拱拱手，又转头对凌刚道，“凌居士，这一仗打得不错啊？你什么时候入的正一道？”
凌刚见张介安对自己很热情，看来挺欣赏自己的战斗力，便回道：“大人，全赖兄弟们拼死奋战，张先生和慧云道长出手相救。小人前些日子刚刚入了道门，师姐便是慧云道长。只是小人受持九戒，并未皈依更未传度。”
说罢指了指慧云。
慧云赶紧向众人见过行礼。
官老爷们大致了解情况后，何三畏对凌刚道：“你杀倭有功，本府自会为你请赏。只是这俘虏的倭寇，本府要带走。还有你的学徒，不似本地人，他们是何人，可有户贴和路引？”
凌刚闻言，便知这何三畏，十有八九与尚府有勾连，便道：“大人，小人击杀倭寇，是小人一直担心刘鑫武要怀恨报复，因此专程向指挥使大人请教如何御敌，张将军耳提面命，方才小有寸功。”
张介安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小人以为，这抗倭首功非张将军莫属。因此，这倭寇俘虏应该交给张将军。何况张将军年富力强，更加需要这个军功。于情于理，我想知府大人都不会与张将军争这个抗倭首功。至于小人这些学徒——”
凌刚身材高大，比知府大人高了快两头，目光深沉锐利，俯视着何三畏。凌刚已经迅速判断出，对于自己来说，何三畏已经没有任何投资价值，那就干脆点，换个人，至少能念我个好。
何三畏仰着脸气得胡子直翘，气势全无，隐隐间竟然十分畏惧这名年轻人。
见张介安要说话，估计是推让谦辞之类的，凌刚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向他挥挥手，说了句：“张将军请稍等。”便直直盯着何三畏问道：“知府大人可知刘鑫武在漓渚私开铁矿，诱拐掳掠外地良民作奴工之事？这刘鑫武原是尚家护院头目，后来便做了漓渚铁矿的炉首。”
何三畏惊讶问道：“竟有此事？本府闻所未闻！”
凌刚道：“看来知府大人日理万机，顾不得这种小事。既然知府大人不知，那小人便给你说道说道。”
凌刚接着便将此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何三畏听完，便吩咐一名巡检带人去漓渚核实，这才想到关于倭寇俘虏之事，被眼前这小子，连珠炮般的话题给盖住了，还截住张介安的话头，搞成既成事实一般，实在憋屈异常，厉声向凌刚喝道：“如果你所言不实，诬告地方良绅，窝藏流民，休怪本府拿你是问！”
这时张介安对何三畏小声道：“士抑，敝卫军器局、铁场百户所所用铁料，多来自漓渚铁矿。”
何三畏明显不太清楚卫所具体职责，闻言颇为尴尬。
张介安转头对众人道：“那刘鑫武虽然做过尚家护院，后来不干了，当然就与尚家没有干系。但是刘鑫武雇了一帮外地人在铁矿干活，没有一个本地人，确实可疑。如今只需将刘鑫武拿来讯问，便知端的。”
凌刚道：“刘鑫武目前已经失踪。小人这些徒弟，都是被刘鑫武拐来的良民，你们都跟各位大人说说，是怎么被诱拐的。”
众矿工七嘴八舌，将自己被骗，以及在铁矿的遭遇，后来如何被凌刚救出来，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何三畏听罢，对矿工道：“先不论铁矿之事，回头自有定论。无论如何，你们确是外地流民，按照朝廷律法，当遣送回乡安置，或者由当地官府妥善处置。本府问你们，你们是愿意回乡还是呆在本地？”
“愿意呆在本地。”
“回去也要被饿死。”
众人七嘴八舌答道。
何三畏道：“呆在本地，回头便跟本府走，本府会统一妥善安置。”
众矿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吱声。
凌刚道：“大人，他们已经在我这里做了学徒，不必再行安置了吧？”
何三畏一再被顶，明显恼了，冷笑一声问凌刚，“本府安置流民，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吗？你虽然抗倭有功，但是为何家里私藏如此之多刀枪？本府开恩不予追究，你竟然不知进退再三顶撞本府？”
凌刚反问：“没这些刀枪，等知府大人过来救我们吗？大明哪条律令，禁止乡民携带刀枪自卫了？大人是打算给他们七品还是六品顶戴？否则为什么要重新安置？他们同意吗？绍兴城内还有很多流民乞丐，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何大人难道不应该先安顿他们吗？”
何三畏气得胡子直抖，脸色紫胀。作为知府，他平日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听的都是谗言媚语，看的都是殷勤笑脸。本来安置流民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不料一个小老百姓，如此尖牙利嘴针锋相对，果然是绍兴特产的奸恶讼棍。
他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凌刚道：“狂妄！朝廷允许携带刀枪，是让你私藏流民，给他们配发刀枪？你难道想造反不成？”
“大人不去追查谁在背后勾结倭寇，反而指责抵抗倭寇的要造反？明明是刘鑫武私藏流民奴役流民，小人路见不平，救他们出来，怕被刘鑫武报复，才临时打制少许刀枪自卫。那些倭寇其他地方秋毫无犯，直奔小人家里，难道不是有人在暗中勾结倭寇，企图杀人灭口泄愤？大人难道不应该去查一查？”
“倭寇也攻打了迎恩门！现在说的是你窝藏流民，私藏兵器的事！”
“是谁在背后阴结倭寇？”
这时，只听陈治安冲凌刚喝道：“凌刚！不可放肆！本官认识你！你当初在县衙工房做工，兢兢业业，那是多么憨厚的小伙！怎么如今变得如此青面獠牙，面容可憎？府尊大人宽厚，否则定你个冲撞朝廷命官，打上十棍都是轻的！”
何三畏刚刚受够这刁民的鸟气，随口就说：“来呀，这刁民再胡搅蛮缠，给我掌嘴！”
陈治安不料知府如此行事，转头看向张介安。
闻言，李娇冲了上来，站在凌刚身前，愤怒地望着何三畏，像要随时扑上来咬人。
一众矿工随之也走了上来，站在凌刚身旁，愤愤不平地看着何三畏。
何三畏认出她就是那天在镜湖尚家别苑，说自己脚臭的小丫鬟，他印象很深，不仅仅是美貌，还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忧郁，没想到这么刚烈。再看一众奴工，个个乍脖子竖毛的。还有张介安和陈治安，似乎都不太认同，不禁有点心虚。
在妹子和众位兄弟面前，凌刚哪能受得了这个威胁。
他挥手让李娇让开，转头扫视着周围老百姓，笑道：“乡亲们，看到没？咱老百姓只要说话，就得掌嘴。讲得没理，自然要掌嘴；讲的有理，那就是官老爷没理了，那更要掌嘴。总之一句话，我们闭嘴就对了！”
张介安、陈治安不等何三畏说话，同时向凌刚喝道：“凌刚！不可放肆！你好好说话，何大人怎会打你？”
二人说的话一模一样，说完，也不禁互相看了一眼。
接着张介安又问凌刚：“你这里有方便说话的地方没？”
见凌刚点头，张介安冲何三畏耳语了一番，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外人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情由，好让知府大人有理由顺竿下台阶。
果然，何三畏点了点头。于是张介安让凌刚头前领路，带着何三畏去了里间一个屋子。
关好门，张介安对凌刚道：“凌居士，敝人听说了你很多事，重情重义，精明能干，敝人十分感佩。咱们何知府，勤政爱民，上下有口皆碑。昨夜，何知府听说你这里遭了倭寇，更是心急如焚，退了迎恩门那边倭寇，便马不停蹄奔了过来，何知府一宿未眠！退倭之事，何大人劳苦功高啊。”
何三畏摆了摆手道：“敝人可不敢贪凌居士之功。”
张介安道：“暂且不提这个也罢。刘鑫武私采铁矿，这个是跑不掉了，不但在下卫所，绍兴很多商户皆有账目可查。不过咱们之前可不知道他是私采铁矿。刘鑫武草菅人命，畏罪潜逃，现在首要任务是将其擒获，这种罪大恶极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否则若是任他胡乱攀咬，遗害地方，将酿成大祸。因此，何大人，凌居士，此时须我等齐心协力，不可内讧啊。”
凌刚望向何三畏道：“何大人，不是小人有意跟你顶撞。小人跟刘鑫武无冤无仇，相反，我与他经常打交道。只是上次我去买铁，见他草菅人命，实在看不过去，才出手救了这些矿工。这些矿工一样是爹生娘养的，都是些外地可怜人，仅仅想苟活下去而已，不想逃了狼窝，又进虎穴。小人实在是怕他们出去后，遭刘鑫武毒手，因此才想尽绵薄之力保护他们。若有得罪，望大人海涵。”
何三畏脸色缓和一些，道：“若你所言属实，这刘鑫武心若蛇蝎目无王法，朝廷纲纪断不能容！”
张介安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改天在下做东，叫上恒仲，咱们好好喝上几杯。凌居士，你要好好喝上几杯赔罪酒！”
见何三畏露出疑惑表情，张介安向凌刚示意后，将何三畏拉到门外小声道：“士抑，兄弟知道你疑惑，我为什么叫上他，跟咱兄弟们一起喝酒。这凌居士虽然一介草民，却也算半个道门中人。而且这小子古怪得很，兄弟我有些事没法跟你说，日后慢慢你就知道了。但是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之结怨！”
何三畏更加疑惑，抬头说了句：“哦？”
“听兄弟一句，此事到此为止。跟恒仲那边交待一下，将那刘鑫武解决，万事大吉。中间人没了，料那钦差也无计可施。刚才凌居士也说了，他不是有意与尚家为难，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还有这倭寇之事，如何报功，全听士抑安排。”
何三畏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指挥有方，便拿着吧，老哥还等着你高升都指挥同知，喝一杯喜酒呢。老哥我年近花甲，没什么想法了，但愿安安稳稳过两年，告老回乡享几年清福罢。”
送走何三畏一行人，张介安命手下兵丁，仔细核对伤亡被俘倭寇数目。自己将凌刚拉到里间没人处，拱手道：“仙长在上，学生有眼无珠误了大事！广宁之战败了，那孙得功果然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