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能工巧匠朱由校,众正盈朝怼公公
凌刚他们下山时,在他们侧身后的树林里,藏着两个黑衣人。两人对视一眼,一人上山跟着慧云,一人下山跟着凌刚。
其中一个黑衣人正跟着凌刚一行下山,冷不防被一圈绳索套住脖子,这人发不出一声,便被拖进密林里。
慧云此时脱了面纱,露出美丽的面庞,慢慢躺倒在石几上,捂着肚子,痛苦得翻来覆去,一会儿就直挺挺地趴在那里不动了。
另一名黑衣人见状,从密林中走出,蹑手蹑脚凑了过去,将慧云翻过身来,却见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黑衣人轻轻拨开她的长发,夜色中,赫然出现一张白得像纸的面孔,和一双流着血瞪着他的大眼睛!
黑衣人大惊失色,“嗷!”的一声还没出口,慧云如鬼魅般出手,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咙。
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
乾清宫里,兽炭在铜炉中熊熊燃烧,虽是正月,宫里却温暖如春。
天启皇帝朱由校,光着膀子冒着汗,脚蹬木板,手握铁锯,滋啦啦地锯着木头,身旁堆满了斧子,刨子之类的工具。
这天启皇帝因常年好动,加之喜欢斧削刀凿干木工活,因此体格健壮,臂膀上虬肌鼓鼓,颇有气势。
客氏手捧绣金常服,站在一边不停唠叨:“我的小祖宗,快把衣裳穿上,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客氏名客印月,河北人,三十出头,十八岁时被选入皇宫,做了天启皇帝的奶妈。其人体态婀娜,丰腴艳丽。
直到如今,皇帝已经十六岁,仍然离不开她,穿衣吃饭,一手包办。
客氏十几年年如一日,每日早早起床,去服侍皇帝更衣;每日晚上哄完皇帝睡熟,方深夜离开。两人之间关系情同母子,又神鬼莫测。
“客奶,马上便做好了,待会让你看喷泉戏月。”
这时,魏忠贤急匆匆走进来,见天启皇帝满头大汗忙得不亦乐乎,便肃立一旁,静静看着皇帝做木工。
魏忠贤五十岁出头,长得高大英挺,心机深沉狡谲,做事认真负责,为人恭谨小心。尽管如此,进宫三十年,打杂二十年,宫里人称魏大傻。可见,人生沉浮哪有定规?十多年前,他才得以服侍当时的皇孙朱由校和生母王氏,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朱由校看到魏忠贤进来,问道:“魏伴伴,什么事?”
“回禀皇爷,熊廷弼和王化贞都上了折子,互相弹劾。另外,熊廷弼还乞求告老回乡。”
朱由校不由得皱了皱眉,小声嘀咕一声:“这个熊蛮子!”
熊王二人之间的破事,举国皆知。两人一个在山海关,一个在广宁,隔着几百里,口水仗就没停过。
熊廷弼要搞三方布置,重兵扼守山海关,陆路暂避女真野战锋芒,以登莱和天津水师作为两翼,利用女真人没有水师的弱点,时机成熟时直插女真后方。将广宁到山海关这片三四百里的土地,实质上放弃。女真人此时对这片空地也没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明军的粮草和火器。
朱由校颇有军事头脑,当时是完全支持熊廷弼的计划的。若是还要勉强守住广宁,甚至要收复辽沈,朝廷财政已经吃不消。至于放弃那片领土,只做不说就得了,免得那帮言官文官在耳边鼓噪。
熊廷弼离京赴任辽东经略前,由于辽东兵力和粮草实际掌握在王化贞手上,朱由校还怕他到了辽东,做了光杆司令,特意从京营挑选五千名士兵交给熊廷弼。
只是没想到熊廷弼脾气这么差,说话这么难听。譬如弹劾王化贞时直接骂他蠢货。他因为性格暴躁目中无人,不但与东林党,与朝廷多数大臣也关系紧张,甚至楚党内部,也对他颇有微词。朱由校的老师孙承宗,就没少在学生跟前,给他上眼药穿小鞋。
这让朱由校不禁怀疑,即便熊廷弼的战略再正确,他能协调好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来完成他的战略目标吗?
而王化贞则不然,八面玲珑,本身是叶向高门下,与东林党诸人自然是一体的。难得的是,因为他是一名高明的大夫,加上性格宜人,与楚党、齐党甚至内廷权宦,关系也不错。他交好蒙古林丹汗和炒花部落,施恩辽人,要联合辽人和蒙古人,将女真人一举歼灭。
这人搞关系还是有一套的,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呢?
女真人虎视眈眈,这两人看来必须要调走一人,经抚不和是要命的。
朱由校停下手中活计,愣了半晌没说话。
宫内诸人见皇上不说话,都吓得大气儿不敢出。
天启皇帝思考半天,也下不了决心,便拿起锯子,继续干活。一会儿,他头也不抬问魏忠贤:“魏伴伴,对江南税监,廷臣有什么说道?”
“回皇爷。兵科给事中杨涟上了折子,老奴正等皇爷忙完禀报。”
“又是杨大胡子,太激烈执拗。你直接说与朕听便是。”朱由校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汗继续忙乎。
“杨大胡子说皇祖爷爷时,矿监为祸天下,逼得生民涂炭,商业凋敝,要皇爷收回成命,与民安息。还让皇爷不要忘了高淮梁永之祸。”
“大胡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辽东一年花费要千万两银子,王化贞要银子要粮草!熊廷弼要银子要粮草!陕西赈灾要银子!河南修黄河要银子!朝廷如今亏空几百万!内帑也跟洗过一般!江南的茶叶,丝绸,少喝少穿死不了人,收点税怎么了?江南一年收上来的商税不到一千两!如何能因噎废食?”天启愤怒地停下木工活,继续对魏忠贤道,“你好生管好下面的税监,要遵守朝廷纲纪,切不可借机滥施淫刑,苛索无度,否则定不轻饶!”
朱由校说罢,继续乒乒乓乓地忙碌,一会儿功夫大功告成。他按了一下木桶上面的机关,便见木桶下方一个喷嘴开始喷水,喷泉托住两只拳头大的木球悬空打转,却不掉落。
众人啧啧称奇,山呼圣明。
相府书房,吏部尚书周嘉谟,左都御史赵南星,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兵科给事中杨涟,左谕德缪昌期等,围住了内阁首辅叶向高。
杨涟高声质问道:“阁老!皇帝被那阉竖蒙蔽,又要派税监下江南,您作为内阁首辅,为什么不上奏阻拦!?难道我等寒窗十年,就眼睁睁看着皇上,被那没卵子的东西左右?”
周家谟,左光斗等人也纷纷附和:“此竖阴狠歹毒,害死恩人魏朝和王安,我等决不可让此等阴险小人蒙蔽皇上,祸乱朝纲。”
叶向高抚了抚长髯,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冷静:“各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魏忠贤此人固然可恨,客氏这妖婆更为歹毒,王安实死于客氏之手。至于魏朝,跟魏忠贤抢客氏,虽然死得冤枉,也算事出有因。
学生的意思,事情业已发生,不可挽回。当下政局糜烂,还需内外臣工和衷共济。这魏公公也有意与你我联手,愿意做事,咱们不若与之虚与委蛇,共挽危局。
说到税监,万历时代,学生对皇祖派遣矿监也颇有微词,屡次上书劝阻,各位想必也知道。但是如今,学生忝列首辅,当了家方知柴米贵,实在国库空虚,左支右绌,各地因为欠饷闹出兵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各位大人,需着眼大局共体时艰。当然,税监下去,咱们也不能任其胡作非为,如有不法,着各地同僚如实参奏即是。”
杨涟怒道:“这帮阉人,能管的了自己的手?再说,朝廷供养各地藩王宗室,靡耗财政过半,此乃大明巨蠹,如何不从他们身上着手?”
叶向高直直盯着杨涟半晌道:“大洪,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成祖皇帝为什么发动靖难之役?这是国本啊,不可糊涂!”
大明所有的皇室之后,不能从事士农工商任何行当,全部由国家圈养,最高的亲王一年一万石俸禄,最低等级是奉国中尉,后代便不再降级,世袭罔替,每年二百石俸禄。还有皇室女性后代,公主,郡主,县主等也是吃国家俸禄的。对比七品县令一年不到一百石的俸禄,可知为了奉养宗室,朝廷财政负担是如何沉重。
建文帝当年要削藩,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登上皇帝宝座。因此,从道义上讲,成祖之后就无法削藩。否则朱棣以及他这一脉,就会失去合法性和正统性,其他藩王也可以照葫芦画瓢,发动靖难之役。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明白,大臣也明白,如此厚养几十万并将继续增长的宗室,迟早要将大明吃破产。但是所有人都无法提出任何改革计划。
这是中国古代政治经常碰到的死结。这种死结最深层次的原因是,百姓被剥夺太多,因此所谓的正统和道义,就为当政者所必守,否则百姓很容易被人煽动,造成国家动乱。如果天下公正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什么狗屁道统,不合时宜就革掉,不怕你去煽动百姓造反。
这时只听有下人进来小声禀报赵南星:“魏公公遣魏广微在府上等候拜见大人。”
赵南星须发皆白,怒道:“怎么又来?不见!魏允贞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竟然不顾廉耻攀附阉人,实在可怜可恨。你回去让他转告魏公公,圣上年幼,我们内外臣工奉公办事便好,不必再三费心,私下交通。”
魏允贞一生刚直不阿,廉洁奉公,赵南星与之私交甚笃,现已过世多年。但是赵南星实在瞧不上他这个儿子魏广微。
杨涟抚着大胡子冲赵南星道:“老大人果然刚直,实乃我辈楷模。”
说罢,杨涟又冲叶向高高声道:“阁老此言,下官实不敢苟同!魏忠贤残害忠良,我等岂能与他同流合污?下官与他势不两立!
当年阉人高淮在辽东,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克扣军饷,无所不用其极,激起兵变;梁永在陕西私蓄死士,威逼拷打,挖人祖坟,掠人妻女,坏事做绝,多少良绅正吏被殴打致死,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直直让陕西民不聊生,人神共愤!另有阉人陈增、陈奉等,无不荼毒地方,弄得天怒人怨!
朝廷如此不择手段与民争利,此乃违背祖制;却纵容藩王宗室不事生产,靡费天下供养,陕西、河南、山东、山西诸地一年收入,不够当地藩王宗室俸禄一半,此乃真动摇国本!朝廷不思革除如此大弊,却要与小民小商争微末小利,如何服人?我等岂可坐视不管?”
缪昌期劝道:“大洪,稍安勿躁。藩王宗室拖累财政之事,阁老已经明示,多说无益。
万历皇帝赐了福王朱常洵两万顷土地,这不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有样学样,都开口找今上要地呢,每人要三万顷封地,圣上要一碗水端平都应下了,封地不够怎么办?从邻省划拨呗,那是人家亲叔叔。
今上以后也要生皇子,皇子们也要封地。你今日阻拦今上给亲王封地,日后皇上怎么给皇子们封地?疏不间亲,我等不可树敌过多。
如今,魏忠贤勾结客氏,恩宠日重,内廷尽在掌握,连掌印太监王体乾,都甘当他门下走狗,此人才是我等心腹大患。
如今局势重中之重在辽东,据王巡抚所奏,毛文龙已经袭取镇江,蒙古林丹汗和炒花部都愿意出兵助我。辽人民心可用,局面激奋人心!只待王巡抚收复辽沈,必能将熊蛮子赶走。待辽东重地掌握在我东林党手中,那时去除奸佞,涤荡朝廷纲纪,则事半功倍。”
叶向高闻言抚须颔首:“经西溪这么一说,就把道理讲透了。不愧是咱东林智囊。”
王化贞是他得意门生,如果辽东告捷,自然深感老怀大畅。
杨涟道:“老大人,不是下官呈勇好斗,朝廷如此局面,下官实在是忧心如焚。说起那熊蛮子,畏虏如虎,常年龟缩城内,不敢与建虏野战,甚至想退回山海关!我大明万千辽东子民和大好河山,便要白送给建虏不成?真是岂有此理。我煌煌大明,寸土必争!”
众人皆点头称是。
养心殿内,魏忠贤搂着客氏,闭目沉思。
养心殿在乾清宫西侧,原为皇帝临时休息的地方,此时变成魏公公的办公场所。
魏公公虽然是文盲,为了附庸风雅,将这里精心布置。进门可见元代画家曹知白的《雪山图》,一片皑皑白雪中,山间劲松迎风傲立,百折不摧。魏忠贤心下以之自拟。
红色檀木桌上,端砚湖笔,宣纸徽墨摆放得整整齐齐,那支蓝瓷湖笔的羊毫,纤墨未染,似小学生一学期过后,书本还是新的。据说那方宋徽宗御用端砚,冲着它哈气便能出墨。
只听客氏坐在魏忠贤怀中娇笑连连:“死鬼,不想你有那么多哄骗女人的手段,你给老娘老实交代,进宫之前祸害过多少良家妇女?”
魏忠贤闻言神色一黯:“我的千岁太祖奶奶,哪里的话。咱家进宫前只是农民,无田可种,混在街头,饭都吃不饱,哪有良家妇女看得上我?要说祸害,咱家祸害了妻女,养不起她们,妻子改嫁,女儿送人当了童养媳。咱家心里有愧啊。”
客氏捏了捏魏忠贤的脸道:“哄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瞧这模样儿长得多俊!会弹琴,会下棋,小嘴又会哄人,这样的哪个女人不爱啊?便是老娘,也偏偏着了你的道。”
这时一位小太监进来传话,魏忠贤和客氏依然搂在一处,毫不顾忌。
他们是御赐“夫妻”。
去年太监魏朝和魏忠贤为争抢客氏,深夜在宫中大打出手,惊醒了睡梦中的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做裁判,询问客氏的意愿后,指定他俩做合法“夫妻”。(宫中宫女和太监,因宫女擅长烧饭洗衣,太监力大能做重活,因此互相结对取长补短,称为对食或者菜户,亦能稍解精神苦闷)。
明朝前期,皇帝严禁宫女太监结对。如今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魏朝、魏忠贤和客氏还玩了出“三角恋”,真是癞蛤蟆抱青蛙——长得又丑玩得还花。
因此,宫中太监和宫女们早见怪不怪。
小太监磕头,转述了赵南星的话。
魏忠贤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脸色阴沉得如同结了一层寒霜。
客氏哼了一声道:“早跟你说过,这帮东林党人,看咱们是二十四个不顺眼。皇上前年刚登基,他们便要赶老娘出宫!还是皇上念着几十年抚育之情,才将奴家接回宫内。你劝奴家别小心眼,要跟外臣搞好关系,一同辅佐皇上治理国家,为了你,奴家也忍了。现在你看看,咱低三下四,再三示好,人家正眼瞧下咱不?哼!咱是皇上家奴,侍奉好皇上便是,管那些眼睛长在顶上的家伙干甚!”
魏忠贤目不识丁,但是自小没少听戏文说书。戏文里,这些进士大官那都是文曲星下凡,什么八府巡按,什么三边总督,头顶乌纱帽,身着大红纻丝蟒袍,巡视地方,除暴安良,威风凛凛。现实中面对他们,自然也是心生羡慕,一心想结交示好。无奈这帮人只认前任秉笔太监王安,对他是不屑一顾。
魏忠贤缓缓道:“咱家是个文盲,出身低贱,各位大人不屑与我等为伍。咱家以后也不用去热脸贴冷屁股了。祖奶奶说得对,咱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只须用心为皇上办事,皇上让咱向东,咱绝不往西;皇上让咱抓狗,咱绝不撵鸡。咱家也要为皇上做点事来,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去绍兴的税监,刘成如何?”客氏问。
因江南其他地方税监基本定好,最近就剩绍兴府人员未定。
魏忠贤道:“太多人找咱家要这个差事,刘成是不是找你了?”
见客氏点头,魏忠贤继续道:“这是咱第一次替皇上办大事,可不能弄砸了。刘成倒是能干,但是性格过于酷厉,手又长,且昔日去浙江征缴余盐盐课,得罪太多人,容易出事。你那边不好交待的话,咱家日后再想办法给他点甜头。想来想去,便让张亮去绍兴罢,这人在宫内还算勤勉任事,较为公廉,不会给皇上惹下大麻烦。祖奶奶意下如何?”
“奴家只管侍奉皇上,哪想管这些事。刘成那边,回头奴家跟他交待,你用心去办就是。奴家前几日讨了皇上口令,准我去江南散散心,顺便替皇上体察风土人情。奴家这辈子还没去过江南呢。你要替奴家侍奉好皇上,皇上吃饭不喜咸酸,穿衣不能全依了他,多穿点,着了风寒可了不得,定要着人好生服侍。另外尽快让你侄孙女魏氏入宫。”
魏忠贤疑惑问道:“皇上离得了祖奶奶?”
“说的什么话。皇上有了张皇后,哪里还需要奴家这根老白菜梗子天天碍眼。”
魏忠贤道:“祖奶奶与皇上情同母子,任谁也变不了!这还有第二件大事,咱家要讨祖奶奶的主意。”,
客氏道:“你便说罢。”
“这不,京城里有几千号无名白,在外面飘着讨生活,受尽白眼,又没脸回乡,着实可怜。咱家当年进宫之前一样啊,差点没死掉。咱家看皇上是位闲不住的主,不若将这些无名白招进宫里,组成净军,日夜操练,既给他们讨个生计,又给皇上多个助力,可好?”
“这敢情好!那位小祖宗,不定多欢喜呢。”
就在天启皇帝还在纠结,熊王二人去留问题时,努尔哈赤已经对广宁发动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