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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怜吉林崖下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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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家村村西口有一颗大槐树,大槐树下常常站着一位李婆婆。

    她今年五十岁,十年如一日,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每日傍晚时分,来到大槐树下,雕像般地站在那里,顺着蜿蜒的山路,默默望向远方,等待儿子回家。

    李婆婆儿子李志忠,家中独子,绍兴卫旗军。李婆婆丈夫死后,李志忠袭职(明朝军户制度,作为军户的父亲或者兄长过世,家族中必须有一男丁顶职)。

    十年前,李志忠被调往辽东轮边,一直未调回,后来被编入杜松部下。两年前萨尔浒之战,在吉林崖下,杜松部全军覆没。

    朝廷抚恤金一分没收到。祖上分的田,因生计艰难早已卖掉。李婆婆之前做些缝缝补补的零活,勉强生活。近来眼睛出了毛病,乞讨为生。

    这天晚上,凌刚带着李娇李玉回村,又在大槐树下碰到她。

    月色冷清,晚风萧萧,李婆婆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白发凌乱地飞舞着,浑浊的双眼木木地望着远方,像搭着衣服的稻草人,在夜风中瑟瑟作响。若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定会吓人一跳。

    李娇眼睛红了,对凌刚道:“哥哥,给她些银子吧,李婆婆太可怜了。”

    凌刚默默点了点头,他们轻轻来到李婆婆面前,掏了几两银子送到李婆婆面前。

    李婆婆浑浊的双眼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凌刚三人,喃喃道:“老身眼睛坏了,晚上更看不清楚,你们是凌刚和李娇吧?你们平日里,已经给我那么多吃的用的,这银子我不能要了。唉,老身想儿子啊,十年了,怎么这么狠心,不回来看看姆妈。”

    凌刚将银子塞进李婆婆手里道:“婆婆,辽东离咱们几千里,回来一次不容易,他若得便,一定会回来。你不用每天守在这里。快早点回去歇息。”

    李婆婆颤巍巍地接过银子掂了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下泪来:“这么多啊,老身怎过意得去?”

    凌刚慌忙扶起轻飘飘的李婆婆道:“婆婆不敢这样!你这是折我寿。”

    李婆婆颤巍巍起身喃喃自语:“唉,我儿没死,昨夜还托梦给我,说要回来看我。就是路太远了,回来一次不容易,是吧?”

    凌刚重重点点头道:“婆婆,你别担心,他也可能是被女真人抓走了。女真建州那边人少,所以他们不会杀人,而是让俘虏替他们养马种地,志忠哥有机会便能逃出来。”

    李婆婆死死抓住凌刚的手道:“真的吗?那太好了,皇天保佑!凌倌人,你是活菩萨啊。”

    说罢,抹着眼泪又要跪倒,被凌刚扶住。

    凌刚长叹一声。

    明朝军户制度下的卫所,相当于前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原意是平日放下刀剑种田,战时跨上战马打仗,不用百姓额外负担。大明在边关和内地均有卫所镇守。

    军户制度世袭,最初军户是分有田地的,随着时间推移,多数被卫所长官兼并。军户欠饷常态化,旗军如同长官奴隶,所以军士外逃不绝于缕。

    不难想象,卫所战斗力是何等不堪一击。一个王朝的末年,在它机体的任何一个关节和部位,都在溃烂。

    在前世的历史上,大明还有二十几年就将在内忧外患中寿终正寝。

    凌刚一直在思量,如何能在这乱世中保护自己在乎的人。至于改造这个社会?可能性万中无一,凌刚不敢有非分之想,除非开了挂拥有碾压一切的实力,否则只能去适应它,之后再做计较。

    说来也巧,凌刚正琢磨着,怎么见见绍兴卫指挥使张介安,寻机会提一嘴李婆婆的事,第二天,张介宾就亲自过来邀他去一趟绍兴卫。

    绍兴卫驻军绍兴城中,具体位置在府山以东,倒是不远。

    路上凌刚跟张介宾提了李婆婆的事。

    “哦?有这等事?我回头跟我兄弟说道说道。”

    两人很快就到了绍兴卫。营门口两名站岗哨兵,精神萎靡,双眼无神。背上的两杆火绳枪,明显长短不一,枪杆竟然有些弯曲。

    凌刚摇摇头,随着张介宾进入营地,却见操场上堆满建材,汉白玉,青砖,紫檀木,金丝楠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胡子花白佝偻着腰的,有十几岁半大小子却瘦骨嶙峋的,吭哧吭哧搬运着这些建材,向营地后方走去,想来是去搞装修了。

    凌刚心道这不是一群农民工么,怎么跑军营里来了,便疑惑地看了看张介宾问道:“先生,这些是什么人?”

    张介宾尴尬地笑了笑道:“是卫所旗军,咳咳,他们应该是在修筑营房。”

    凌刚知道明末卫军战力低下,却不料竟然颓败到这种程度。还有,这营房也太奢侈了吧?用汉白玉,金丝楠木去修筑?他也不便细问,随着张介宾进入署衙。

    署衙中堂端坐一人,头戴平翅乌纱帽,身着三品武官绯色猛虎补子服,脚蹬黑色皁皮靴,剑眉入鬓,双眼炯炯,正是绍兴卫三品卫指挥使张介安。

    凌刚忙拱手作揖道:“小民凌刚,参见指挥使大人。”,

    张介安习惯了下人见他磕头请安,这兔崽子看起来倒是不错,刚毅深沉,为何恁的不知礼数?

    他心里别扭得很,倒是没表现出来,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看座,不咸不淡地说道:“张某公务在身,有失远迎,常听家兄提起你,年少有为,果然龙精虎猛刚硬得很哪。”

    凌刚知道明朝规矩,但是他实在没法做到向人磕头。在他看来,什么九五至尊,达官贵人,不就是一伙人。抢到切蛋糕的那把刀,吃着百姓供养,给大伙儿分蛋糕么?你们公平分配那是本分,何况一般情况下,做不到公平分配?凭什么让老子给你磕头?

    他装傻充楞谦恭了一番,张介宾拉着凌刚要侧面坐下,凌刚道:“小人不敢坐。”

    “这说得什么话?我是他兄长,我说了算。”张介宾按着凌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张介安,“介安,咱卫里是不是有个叫李志忠的,战死在辽东?他娘现在乞讨为生呢,咱们绍兴卫没照应照应?”

    张介安愣了愣,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嗯……他老娘以前在我们这里,众人有零碎活也都交与她,后来不知道她跑哪了。咱这绍兴卫啊,一个个拖家带口的,困难户太多,没法照应周全。大哥,你知道她去哪了?”

    “在他们尚家村,每天晚上守在路口,等她儿子回家哩,怪可怜。”张介宾指了指凌刚道。

    张介安疑惑地看着凌刚,凌刚顾不得他怪自己多事了,起身作揖道:“指挥使大人,那位李婆婆确是在我们村,当年她儿子就是经过那里去的辽东,所以每天都在村口等她儿子。她现在眼睛看不清了,靠乞讨为生。小民想着,她毕竟是咱绍兴卫的眷属,儿子在前线捐躯,剩他一个鳏寡老娘流落地方乞讨,怕引起物议,有损绍兴卫和指挥使大人清誉。指挥使大人戎务繁忙,属下众多,未必知道这件事,所以就跟先生提了一嘴。”

    张介安摆摆手让凌刚坐下,问:“她现在住哪里?”

    “村里好心人给她一块空地,搭了个草棚子自己住。”

    张介安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嗯。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将士们寒了心。”

    这时,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少女声传了进来:“爹爹!爹爹!”

    话音未落,蹦蹦跳跳窜进来一个十四五的姑娘,面白如玉,蛾眉若黛,丹凤眼,中上之姿,一双眼珠子骨碌碌滴溜着,待向张介宾请安后,歪着脑袋看了看凌刚,也不躲闪,大喇喇站在那里。

    张介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多大的姑娘了!还这样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什么事?!”

    “爹爹,砌后花园亭子时,有人摔断了腿。姆妈让我过来找你。”少女吐了吐舌头小声道。

    “多大的事也来找我!”张介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向张介宾道,“大哥,你去帮我看看吧,家里有药。若水,你跟你大伯回去,一个姑娘家,成天乱窜!”

    张若水撅着嘴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跟着张介宾走了,到了门口,又回头冲她父亲不满地皱了皱鼻子,眼角余光却偷偷地瞄了瞄凌刚。

    凌刚暗自好笑,这少女长得泼辣,天性活泼倒是让人忍俊不禁。

    看来即使在明朝,各种教条礼法还是很难约束人的天性。天性就像巨石之下的小草,一不小心便会探出头来。

    张介安摊摊手道:“唉,都怪本官平日太宠了她,越发没个正形。对了,听说你研制出凌氏祛热汤,对风热感染,外伤疮疡等效果奇好。咱这军士操练,刀枪无眼,难免受伤,前线打仗,更是少不得这个东西。这个做好了,利国利民,也是个大营生。做不好,倒是可能倾家荡产。当今国事维艰,你可有什么主张计较?”

    凌刚明白张介安并不是在吓唬他。

    明朝后期实行佥商买办制度,朝廷很多物资,包括军需物品,由政府出面从指定商贾手中购买。

    看似是公平的市场行为,但是,这种买卖是国家强制行为,被指定的商户必须提供相应物资,相当于一种商役。

    与免费瑶役的区别是,商役从明面上看,商贾在徭役期内,每年提供相应物资,政府是出钱的。

    但是由于国家财政困难,拖账欠账成了常态,加上中间官吏和宫内太监刁难盘剥,商人很难收到货款。

    很多大商人,便捐钱买官,有了官身,便可豁免这类商役。

    而小商人,没有财力和背景捐钱买官,最后倾家荡产,或者外逃沦为流民就成为常态化结局。

    凌刚研究明史发现,无论商人农民,承受最大财税负担的往往是底层商人和农民,愈是没钱没权愈是负担更多,权责倒挂、分配不公的程度极其严重。

    凌刚沉思片刻,决定还是让对方先出牌,便起身拱手作揖道:“小民当初为了救父,鼓捣出这祛热汤,后来发现疗效不错,就开店售卖,补贴家用。小民一介乡野村夫,哪有什么计较?愿听大人明教。”

    张介安敲了敲桌面沉思片刻道:“你的很多事情,本官都听说了。你年纪虽小却十分有见识,更难得一片至纯至孝的赤子之心。家兄十分看重你,所以呢,我想帮帮你,最简单的法子是捐个官,免了商役,以后谁也不能强迫你买卖,你意下如何?”

    凌刚明白,张耿泰应该为自己说了不少好话,心下十分感激。指挥使大人要帮忙,当然不能白忙乎,定下计较,凌刚再次起身单膝跪地惶恐道:“小民何德何能,敢劳指挥使大驾?”

    张介安见凌刚单膝跪地,心下舒服了些,抬手道:“起来起来。本官一向爱惜人才,乐于提携后进。本官看你长得健壮威武,心里十分欢喜。当前,本卫有一个百户职位出缺。当然,你是匠户,转籍有点难度,如你有意,本官勉力去替你谋划,尽人事听天命。”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有了好处,自然尽人事,没好处,就听天命了。凌刚两世为人,哪能不明白,便对张介安道:“指挥使大人对小民不啻再生父母,大恩难报!小民愿意将凌氏祛热汤一成干股送给大人,万望大人不要推辞!以后也少不得有劳大人时时指点。”

    张介安哈哈大笑道:“本官一介武人,也不懂这些,你有什么为难处,跟家兄商量着办吧。”

    两人闲聊了一会,由祛热汤聊到辽东局势,都不免扼腕叹息。

    闲聊间,凌刚想到前世历史上,1622年,广宁之战,辽东巡抚王化贞心腹孙得功,暗降努尔哈赤,导致广宁兵败,王化贞、熊廷弼也因此最终被杀。

    如果历史没变,那么明年广宁之战就要开打。但是他不确定当世历史上,有没有这些人物,还有张介安跟他们有没有瓜葛,便试探问道:“大人,您知道有个叫孙得功的人么?”

    张介安诧异地望着凌刚道:“你是说辽东巡抚王化贞的中军,孙得功?本官知道这个人,但是没见过面,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凌刚开始扯了:“正是此人。大人,小民自从前些天落水之后,偶尔做些奇怪的梦,奇怪的是,这些梦后来竟然应验了。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叫熊廷弼的人做了辽东经略。”

    说到这里,凌刚望了望张介安,求证有没有这个人这回事,见张介安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还有个叫王化贞的做了辽东巡抚,熊廷弼主张防守为主,王化贞要主动出击收复辽沈失地,为此他们经常吵架,上奏折互相攻讦。经抚不和,一大患;更要命的是,我梦见王化贞的心腹中军孙得功,暗中投降了努酋。明年正月,广宁之战打响,王化贞主动出击,孙得功暗中破坏,朝廷大败,尽失辽西之地。小人一介草民,做梦更是荒诞不经,本不该说这些。只是,小民作为朝廷子民,总是害怕梦境又成真,所以说与大人,希望大人为我解惑。若能防范一二,更是朝廷大幸。”

    张介安脸色由疑惑逐渐转为严肃,正色问道:“你这梦还说与其他人了没?”

    “小人哪里敢乱说?小人一直心有惶恐,怕不慎出言惹来大祸。今日有幸拜见指挥使大人,便顾不得许多,如实向大人禀告。”

    张介安怔怔地看了凌刚半晌才道:“你可梦见孙得功投降的证据没?”

    “小人只梦见,王化贞大人派孙得功去劝降李永芳,却被李永芳劝降了。”

    “嘶!”张介安抽了一口气道,“这就不好办了,他去劝降是上司所派,谁能指证他被反间了?凭一个梦指证前线大将降敌,后果严重;若待他临战投降,什么都晚了。”

    说罢,张介安低头沉思一会,突然抬头,目光凌厉,手指凌刚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刚平静地答道:“小民尚家村铁匠凌刚,世代居住于此,小民连绍兴府都没出过。小人老父老母未婚妻都住在尚家村。小人以前对这些人的名字闻所未闻,更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梦境过于诡异,大人又是军队将领,才忍不住告知大人。大人就当它是一个梦。如果大人怀疑小民,可以将小民囚押,到明年正月,如果没有发生战争,或者发生战争,但是孙得功没有投降,朝廷大胜,这也是小民喜闻乐见的,小民到时甘愿受罚。”

    张介安将信将疑地看着凌刚,指着凌刚的手慢慢放下,又挥了挥手:“你请回吧,记住,不要对外透露一个字,对你没好处。最近本官公务繁忙,你个人的事情本官记着,但是急不来。送客。”

    这个结果凌刚是预见到的。

    谁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梦去指控同僚叛敌?真有人指责调查了,他说不定就不叛敌或者叛不成了。就像薛定谔的猫,人为介入之后,结果就会生死难卜。

    而叛敌的指控者,那后果就是确定的,非常严重。

    凌刚之所以还是开了口,一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能为国家挽回点损失呢?

    即使挽不回,历史正常发展,应验了梦境,会极大增强他“先知”般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在古代,对他是极其有利的。

    如果历史发生了偏差,孙得功没有投降,广宁之战打赢了,凌刚也喜闻乐见,当然这个结果对他个人有伤害,会失去张介安的信任。

    但是做什么没有风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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