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药医父难医心,相思相望不相亲(一)
凌老爹是打铁时,不慎被铁器戳破胳膊,当时简单包扎了事,后来伤口感染化脓,接着高烧寒战,无法起床,期间陷入昏迷。
幸而当时一位叫尚子明的外地大夫路过,医术高超,用一粒安宫牛黄丸救回性命。
大夫离开前留下一味清热败毒,清营凉血的方子,凌铁匠吃了药,有所好转。
但是病情一直反复,如今又逐渐加重,不停发烧腹泻,本来挺壮实的人,已经瘦骨嶙峋,气若游丝。
在凌刚的记忆中,这个男人,手艺很好,打制的铁器颇受欢迎。平日沉默寡言,只有在打铁和喝酒时,才会多说几句,给他讲解打铁的技术要点以及人生感悟。
凌老爹很爱喝酒,平常舍不得买,逢年过节打几斤浊酒,每次抿一小口,仰首闭眼,歪着嘴抖着脖子滋溜一声,完了长出一口气,夹起一粒茴香豆,嚼得喷香,那享受劲儿,像是在喝天庭的琼浆玉液,吃龙宫的山珍海味。
每当此时,他总要对凌刚谆谆教导:“孩儿啊,咱虽然是铁匠,还是要读书识字啊,说不准以后能做个大官,天天有肉吃有酒喝!大明对咱手艺人不薄啊,爹听说,以前手艺人做得好,能去京里做大官呢。”
估计正是有此想法,凌刚小时候是读了私塾的,通文识字没问题。
中国的小老百姓,还是很容易满足的。
凌刚记忆里,他家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是老爹从未抱怨,深为大明子民的身份而自豪,甚至满心希望他的儿子,能手艺优而仕。
在老百姓的心里,还有什么比入朝为官更能光宗耀祖呢?
至于说匠人入仕,确有其事,最近的是嘉靖朝木匠徐杲,官至工部尚书。
当然,匠人入仕,科举出身的文人官僚,肯定是浑身不自在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不是亘古不变的道统?木匠铁匠之流,不过会些奇巧淫技,焉能与熟读四书五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饱学硕儒,同朝为官平起平坐?
木匠做了尚书,好比现代社会,协警因为工作出色当了公安局长,正式民警心里,肯定是一万头草泥马飞过。
在古代中国,三六九等意识是刻在骨子里的。
自徐杲之后,由于各种因素,并没有匠人升迁至中枢高位。
如今,凌老爹命悬一线,再也不能从容对他耳提面命。
凌刚虽然不懂医术,但是简单常识是知道的,他爹是感染引起的败血症,而中药汤剂对抗这类严重感染力有不逮。
凌刚捧着最后一剂汤药,来到父亲身边,凌老爹用尽力气嗫嚅道:“刚儿,你爹不行了,不用再抓药了,这药我不喝了。”
凌刚装作异常兴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地对他说道:“爹,喝吧!前些天,孩儿碰到一个西洋传教士,他教我一个法子做药,我正在做呢,专门治你这病!很快就能做好,药到病除!”
传教士自然是凌刚的托词。病人内心的信心和希望对病情康复,常常是至关重要的。
凌刚日常的憨傻人设这时发挥作用了。这话要是别人说,凌老爹一定会怀疑他在安慰自己;但是这个憨儿子如此兴奋,如此胸有成竹,那一定是笼里逮鸡麦田捉鳖,十拿九稳。
凌老爹立刻选择相信了他,眼睛一亮,咕咚咕咚将药喝了下去。
凌刚也不完全是在给老爹画大饼,他前世看过一种土法制作青霉素的方法,简单实用。
他选择芥菜作为青霉培养源。
他隐约记得古代有种中药叫陈芥菜卤,治疗肺炎等感染类疾病,有过应用历史,相对来说安全性要高点。
培养源不同,杂质也会不同,譬如说用苹果作为培养基,就容易产生展青霉素,毒性较大,理化性质和青霉素类似,凭目前的条件很难除去。
制药过程如下:芥菜日晒夜露几日,待长出青霉,然后小心刮出青霉,放入准备好的芋头大米混合汁里,培养一个星期左右,培养液用布反复过滤,过滤的液体加入菜油搅拌,分成两层,上面是油层,下面是水层,还有不容于油和水的杂质间杂其中。青霉素可溶于水,就在水层。抽出油层,过滤出水层,加入炭粉吸附青霉素,炭粉再用清水洗涤,进一步洗出杂质,再用醋水洗涤炭粉,将其中碱性杂质溶解下来,而青霉素是酸性物质,不受影响;最后用苏打水溶解炭粉中的青霉素,即得青霉素钠。
他和姆妈每天都去挖芥菜,芥菜就在院子里晾晒。几天能长出青霉,凌刚也不清楚。只能等。
凌家没钱买其他原料了。
凌刚打算等芥菜长出青霉,如果还是没钱买其他原料,就用青霉在老爹伤口上先试试,只要不过敏,就先服用这个青霉,抵抗一阵。
尚家倒是刚赔偿李娇十两银子,但是李娇疯了,需要治病,哪里能找她借钱?
家里还有一个红木箱,是姜氏当年的嫁妆,叫做女儿箱。由于年代久了,红漆斑驳脱落,露出褐黄的桐油色。女儿箱一般由香樟木做成,防虫防蛀,气味芬芳。但是姜氏原是逃难至绍兴的,十分贫寒,女儿箱用的槐木,在烂泥里沤成,再涂上桐油,倒是十分结实耐用。
凌刚背着女儿箱,跟着姜氏,来到尚家典当行。
姜氏轻声问道:“请问掌柜的,这箱子能当吗?”
典当行两个伙计,一个打着算盘,一个磕着瓜子,早看到穿着草鞋和破麻衣的娘儿俩,背着个旧不拉几的箱子,都不愿意搭理,头也不抬,也不回话。
姜氏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几遍,见没人理会,就红了脸,讪讪地转身便走。
凌刚看着母亲干瘦的身影,颤巍巍地转过来,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儿子,不由得心酸。
凌老爹病情危急,凌刚不想节外生枝,走了几步,才转过头,缓缓地扫了扫那两位伙计。
两伙计正抬头目送姜氏娘儿俩呢,碰到凌刚冷飕飕的目光,不由得浑身一滞。
姜氏母子背着箱子,找到凌刚一位本家大伯。这位大伯家里较为殷实,只是见到要饭似的母子俩,家里还有个无底洞病人,哪敢借钱给他们?
姜氏二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找了几位相对富裕的亲戚,结果一样碰了壁。
姜氏的皱纹更深了,路都走不稳,弯腰站在路边喘气。凌刚忙上前扶住她。
本家凌虎头正好路过。他是尚家佃农,有五个半大孩子要养,穷得叮当响。问了番情由后,回家翻箱倒柜,凑了三十文钱借给姜氏。母子俩千恩万谢。
三十文当然解决不了问题,娘儿俩满面忧色回到家,却见王氏过来,送了四两银子,说是给凌老爹看病。
姜氏眼泪都快掉下来,拉着王氏的手道:“妹妹,娇儿还要看病,我们如何能收?娇儿好点没?”
“她死活不吃药。不吃药还好点,安安静静,一吃药就哇哇乱叫,如今反而不敢喂药。这四两银子姐姐先收下,大哥病得这么急,人命关天!不够了再凑!”
姜氏闻言十分不安,拉着王氏的手,相对无言。
有了银子,凌刚买了制药原料,抓了几副中药,回家正赶上午饭。
桌上一碗稀饭晾着,等会要喂凌老爹;凌刚和姜氏的伙食是米饭煮野菜,盐已经吃不起,放了几粒茱萸,倒了几滴醋,作为调味。这是古代贫苦老百姓的常规操作,因此才有那句俗语:嘴里淡出鸟来。
凌刚回家时,姜氏已经吃了一半,碗里全是野菜,没半粒米星子,见凌刚盯着自己碗里看,忙抬头道:“儿,娘先吃的米饭,已经吃饱了。”
说罢,还挤出一个饱嗝来。
凌刚取过姜氏的碗,走到灶台,盛出半碗米饭送到姜氏面前道:“姆妈,孩子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这样。你们一点不吃,孩儿如何能吃得下?如果我吃糠咽菜,让你们大鱼大肉,你们能吃得下吗?一样道理啊。”
姜氏吃惊地看着这个憨儿子,他似乎变了。以前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毫无城府,如今似乎懂事了。
吃完饭,凌刚去院子里看了一眼芥菜,毛都没长出来。他摇摇头,出了门,去看李娇。
凌刚到了她家门口,看到李娇正在扫地,十分吃惊,她这是病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李娇抬头看到凌刚,见鬼似的扔了笤帚,哇哇乱叫,冲进里屋,王氏慌忙跟了进去。
李二贵走出来,对凌刚道:“娇儿见到生人,特别是男人,就会吓得犯病,躲起来。”
凌刚目光有点模糊,缓缓说道:“叔叔,是孩儿不好,没能护她周全。”
芥菜日晒夜晾了四天,凌铁匠症状已经很危险,高烧不退,人已经迷糊了。还得亏王氏送的银子,买的中药吊着命,否则能不能坚持到今天都难说了。
凌刚心急如焚,时时查看芥菜情况。
终于在当天夜里,第一批芥菜上长出浅浅一层绿色毛茸。
凌刚小心刮出部分青霉,取出一点点,放在老爹伤口上,一刻钟过后,没有出现过敏反应。
凌刚将剩下青霉喂了老爹吃下去。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凌老爹好点了,退烧些许,能睁开眼睛了。
凌刚大喜,留下部分半成品青霉作为老爹日常用药,连夜开始下一步提纯工作。
又是两周过去,凌老爹在中药和青霉的维持下,堪堪保住性命。而凌刚的粗制青霉素钠终于出炉。
姜氏在床前抹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凌刚取了少许药水,涂抹在丈夫的伤口处。
不到两刻钟,伤口处红肿发炎明显好转,也没有发生过敏反应!
明朝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哪里见识过青霉素这天杀的冤家?效果是立竿见影。
凌刚狂喜,舀了一勺药水喂了凌铁匠。
青霉素打针当然最好,但是没有条件打针,口服其实效果也不错。
果然,一个时辰之后,凌铁匠退烧了,想喝水,要吃东西了!
姜氏搂着凌刚喜极而泣:“我的儿,没想到你真能救你爹!上苍保佑,阿弥陀佛!”
凌老爹病好了。
消息不胫而走,周围乡民多是怀疑,那小子遇到事情只会哭鼻子,最是个傻大个,打起铁来倒是咣咣的,哪里会治病?他爹的病,十有八九是神仙保佑,自己好了。
但是总有人会信,凡是发烧感冒感染类的,药到病除,一时名声大振,买药的渐渐多了。
坊间什么议论都有,有人说凌刚死而复生是神仙,有人说他是鬼,莫衷一是。
凌刚着实赚了些银子。李二贵夫妇也将剩下的近六两银子,全部借给他,用于制药。他们有时间也过来帮忙。一个月下来,赚了有二百两银子,这个数目足以支撑一个普通小户人家十年开支。
当凌刚告诉李二贵夫妇,他们的十两银子启动资金,作为一成干股送给他们时,那位老实巴交的庄家汉子摆摆手道:“叔不懂这些,你有钱了就还我十两,没钱就算。都是一家人。”
凌刚当然不能亏待他们,良心不允许,也不会股权模糊,搞成一笔糊涂账,亲兄弟还得明算账。
他拿出十四两银子交给李二贵,说道:“这十两银子是这个月的分红。年底还要统一核算。四两银子是叔叔婶婶的工钱,叔叔婶婶以后就帮孩儿。”
李二贵夫妇瞪大了眼睛:“这么多?还是一个月的?”
“对啊,每个月都发,根据当月盈利情况定,每个月都不一样。但是每月分红会保守点,就是分红数目比实际应得会少很多,年底再统一核算,防止年中需要银子扩大生产之类的。”
王氏也不淡定了,不解地问道:“这么多啊,可是我们只借给你十两银子啊。”
凌刚见一时半会说不清,不再解释,只是说道:“叔叔婶婶,反正孩儿给你们银子,你们收着就是。是你们应得的。”
说罢,拉着二人进了自家堂屋。
姜氏在灶台上忙得团团转,屋里菜香扑鼻。姜氏见状,挽了袖子上去帮忙,两个女人便开始叽叽喳喳聊了起来,不时还呵呵笑着。两家很久没有这么欢快的气氛了。
一会儿,六个菜端上来,有一大盘烧肥鹅,一大盘豆腐炖鲶鱼,一大盘猪头肉,还有三个素菜,香气扑鼻。
凌刚原想着江南膏腴之地,生活应该不会太差,穿越后才发现自己天真了。盐很贵,油很贵,吃碗猪油拌饭跟过年似的,遑论大鱼大肉。手头宽松后,他着实买了油盐酱醋鸡鸭鱼肉,改善生活。四位父母的面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光亮起来,嘴角渐渐露出笑容来。
自从做药以来,两家几乎都是在一块吃饭。
李玉蹦蹦跳跳窜了进来,看到那么多好吃的,快活得拍着小手“啊啊”唱着不成调的歌。
姜氏盛了一大碗饭菜,交给李玉吩咐道:“去送给你姐姐。”
李娇不愿见人,每次都是送饭过去。
凌刚接过碗道:“我送过去,试试。”
众人互相看了看,犹豫了半晌,点了点头。
李娇最近没有犯病,还能帮着两家洗衣做饭扫地,当然,前提是凌刚不在场。
凌刚端着饭菜来到李家门口,发现李娇正抚摸着脖子上套的铜菩萨,扁着嘴要哭的模样,那神情哪像一个疯子?
凌刚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她。
李娇很快发现凌刚,慌忙丢开铜菩萨,神情变得疯癫起来,张着嘴就要大叫。
凌刚冲她喊道:“娇儿!你没疯!你只是想躲着我!”
凌刚暗暗观察李娇很久了,只要他不在场,她跟正常人没区别,只是一脸忧郁,从未笑过。
李娇一愣,疯癫神色不自觉便收敛起来,盯着他看。
“我不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这样。但是我知道你的心,你的心是我的,这就够了!你是我最亲的人,我怎么能忍心不管你?无论发生什么,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不要躲着我,好吗?”凌刚眼睛红了,不自觉就哽咽起来。
唰得一下,李娇脸蛋红得发烫,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袖。
凌刚见状,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她思维正常。
在前世,爱情多数时候更像快餐,一瞬而过,雁过潭不留影,风过竹不留声。而如今,他愿意停留下来,陪她一辈子,爱之深责之备,他当然希望两人之间是完美的,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种痛苦只能深藏心底,以免触痛她敏感的神经。
此刻,他更多的是心疼,他现在更想上前搂住她,抚摸她的秀发,擦去她眼角的泪痕,亲吻她的脸颊,用自己的温柔化解她所有的痛苦和郁结。
“娇儿,你能跟我说一句话吗,一个字也行?”
李娇低头不语。
“王子被施了魔法,一年只能说一个字。王子憋了五年没说话,攒够五个字,来到心爱的公主面前,鼓起勇气对她说:‘公主我爱你’。公主只说了一个字,王子立即晕倒——”
凌刚故意停顿下来,李娇显然上当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凌刚。
“公主说,”凌刚心里窃喜,侧着耳朵装作耳背的样子大声说道,“啥?!”
噗嗤,李娇没忍住,又忙捂上嘴,收敛住笑容。
凌刚顿时感觉天地开始明媚起来,便称热打铁:“娇儿我爱你。”
李娇瞬间脸红到脖子根,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娇儿,我跟咱爹娘商量了,过段时间就娶你进门,他们同意了。”
凌刚边说边向李娇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却见李娇捂着脸大叫一声:“啊!——”浑身扑簌簌发抖。
凌刚无奈后退几步,将碗放在桌上。
这时,姜氏领着一个人进了屋,原来是快手邢三。
李娇见到邢三就大叫一声,逃进里屋,姜氏慌忙过去安慰。
邢三讪讪笑着,作了个揖,讨好地说道:“凌倌人见谅,冒昧来访,实在有急事,求凌倌人帮忙。”
凌刚很是厌烦明朝繁琐的礼节,两个同辈在街道见面,互相作揖,能重复三四次,口中不停地互道“请请”。若是晚辈碰到长辈,或是奴仆碰到主人,对不起,磕头吧。
对于邢三,他更是懒得还礼,冷冷问道:“什么事?”
“小子听说凌倌人造出一款神药,求凌倌人救救我哥!必有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