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风起云涌
临近新年的时候,烟霞城下了一场大雨。这场雨下得很大,许是要算作新年来临的洗涤,把过去的一年的晦气和病气都要洗去,好迎接新的一年的欢喜。
所以下得很久。
一连下了三天,下到了年二十九,才停住了。
其实,有些人一直都没有走出这场雨,只是后来,雨自己停了。
春雨绵绵,临近夜晚的时候,雨幕纷纷下,烟霞城里走进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撑着一把同样是鲜红色的绣有花纹的油纸伞,雨水啪啪的打落在伞面上,敲打出阵阵清脆的声响。红衣女子面若寒霜,一缕秀发遮住了半边脸,看得不太真切,不过仅凭着她走路的姿态,就足以看出她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她一个人穿过雨幕,走进朱雀街,走过羲和巷,走过望舒巷,最后走进了风月巷里。
她站在风月巷的入口处,似过客,亦是归人。她立于此处许久,最后雨伞微斜,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微昂着脸,缓缓的望着这条深巷的尽头。她静默良久,最后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大概是我离开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这座城市原本的面貌了。”
随后扔下雨伞,淋着雨,一步一步走进风月巷里。
随着她的入城,城里感觉到她的气息的人都微微皱眉,心里盘算着她此番回来又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几处阴森的宅院里,都有着一道淡淡的轻咦声。
而这座城的最高处,一位头顶着莲花冠的中年道士亦是从盘坐状态中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阁楼外,看着楼檐不断滴落的雨水,神色如常。
直到视线中的那道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挥了挥拂尘,转身离开。
作为朝廷牌面的一州刺史贺新凉早在红衣女子入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过他并未下令阻止,首先他并不知道她这番回来意图是什么,哪怕图谋不轨,那在她没有动作之前,他并不能阻止她入城。
其次,若不是他和某些人出手,仅凭一些军士,是拦不住的,所以没必要下令,白白牺牲。
再者,他有足够的自信,哪怕让她进了城,他也有把握阻止她,虽然他也不认为她会在这里大开杀戒,毕竟,这里生活着的人,大部分都是和她一样的西楚人。
最后,他觉得,她并不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让这座城市沾染上了血,损了烟霞城的气运。虽说如今的烟霞城已经没有了气运。
但是,像这种上百万人的大城里。保不定不能够重新衍生出新的气运。气运这种东西,虽说常人看的不是很真切,但是它是实实在在,确实存在的东西。
而且,他镇守蜀州烟霞城的第一任务,并不是维持秩序,这份工作自有巡抚操心。
所以,看着红衣女子走进风月巷里的那栋清歌风月楼,蜀州刺史贺新凉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星空,就转身回屋了。
今天夜里,有人欢喜有人愁。
……
金陵。
年关将至的金陵城喜气浓浓,从头到尾从上到下都散发着新春的欢愉,家家户户都换上了新的桃符,祠堂里都放着一壶屠苏酒,等待着时间一到就同家人吃着饭菜饮着酒,祭拜先人祈求安康。
可即便如此,金陵城门城楼处数位身长不一的人,他们有些面容苍老,有些鹤发童颜,不过他们同样都板着一张脸,若是细看的话,还能看出有几分无奈和忧愁。
明明是新春这种阖家欢乐的日子,不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就罢了,还要在这高耸的城楼上严阵以待。
连续好多年都是这样了。
一个年过半百的玄衣人眯着眼睛,看着身旁数位同为供奉却被奉昭而来的人影,悄然开口:“你们说今夜他会来么?”
城楼上席地而坐的数人沉默不语。
因为他们也不清楚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
前些年他来了,就在这里。
但后面的几年,他又没出现。
所以他们也不确定今年会不会来。
明显以他为首的一个青袍老者拿起了先前搁置在一旁的长刀,饮下一口金陵独有的烈酒,随后喷在长刀上,拾起一块白布缓缓擦拭着。
其余人看到青袍人这番动作,心里一惊。
要知道在场的这些人中,只有这个青袍人是这近十年来唯一一个还在此地的人。
先前与他同样镇守在此地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作为和那个人交手次数最多的人,此番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很能说明许多意思了。
其余人一脸苦涩。
心里极为不愿意去对上那个人,只是没有办法。身为供奉,朝廷给了你资源,你就得去为他卖命,只想吃着好处不干事,天底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所以哪怕是不情愿,还是警惕着四周,不敢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让那人有机可乘,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林劭看着身旁这几个心思各异的人,勾了勾唇,露出嘲讽的神色,先前十年来与他们抱有同样心态的人,现在都不在了。
以为抱着出心不出力的心态,就能够幸免于难,真是天真。
林劭与他们不同,他的心境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好,内心深处战意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只为等待那人的到来。
林劭的目光从城楼遥遥望向夜色深处。
数年不见,不知你的剑,是否更加锋利?
……
金陵城外不远处。
官道上一座驿站里,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驿站门口,面色平静,气息沉稳,好似天塌地陷都不能让他的心境出现一丝波澜。
原本低头沉思的他却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绝世罕见的容颜。
而他的身旁,伫立着一位红衣女子,这女子的容颜亦是惊人,给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感觉。可是如今这张惊人的容颜下却是一副忧心的神情,虽然未曾言语,可是那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身旁的白衣男子片刻。仿佛若是移开了目光,就看不见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般。
最后,还是红衣女子忍不住开口,她清楚他的性子,若是不去问,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只是哪怕心中有千言万语,情绪再如何复杂,最终都转为了无奈,带着这样的情绪踟蹰问道:“能不能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
略微带着一些恳求的语气。
她是真的怕了,第一次她只是听闻,并没有在身旁,没有看见阵仗有多大。可是后来的两次,她都在不远处,两次一次比一次惊险,但她还是忍住了,答应了他不出手就不出手。最后只能看着他满身鲜血的离开。
可是这一次不同,不说这明面上的阵势远超往前,光是在暗处,她都能感觉到好几股不输于她的气息,还有一股,应当是和她们齐名的存在。
白衣男子扭头看着她,流露出一股歉意,准备要说话,知道他要说什么的红衣女子先他一步开口,柔声说道:“你知道的,你决定要做的事情我都不会拦着你。”随后又开口说道:“所以你也不要拦着我。”
白衣男子准备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被硬生生的堵住了。
白衣男子心里有些不忍,望着红衣女子坚定的神情,没有说话。
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的想法,就是太清楚了他才不愿意她涉足其中。他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可她不一样,她的身后还有着一个偌大的宗门。
他不说话,红衣女子就当他是同意了。
有些担忧的神色才舒缓了一些。
白衣男子抬头眺望着不远处金陵城的轮廓,目光闪烁,露出森然冷意,抬腿上前。
可下一刻臂弯就被红衣女子拉住,他回头,望向红衣女子的目光中有不解,有询问。
红衣女子柳眉倒竖,有些薄怒,说道:“你还没答应我呢!”
白衣男子神情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红衣女子闻言,这才露出微笑,只是抓着白衣男子的手依旧不收回来,甚至还抓得更紧了一些。
白衣男子略微挣脱了一会儿,没有挣脱开,便没有再挣扎,任由她抓着,有些无奈。
红衣女子神情充满了得意,若是被其他人瞧见,只怕要大跌眼镜。这个在江湖里素来淡泊名利的女子,原来也有喜欢强求的东西。
只是这个东西,是个人,还是个男子。
不过这件事也并非是什么秘密。
曾经就有人正大光明的问过她,明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何还要这般执着,强扭的瓜肯定是不甜的。
她神色淡然,当着天下人的面,说了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她一时之间成为天下女子的榜样。
她抬起头,笑着看向那个问她的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甜的了?”
全场寂静无声。
红衣女子轻轻开口,“如果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把他打一顿,打成猪头。”
白衣男子摇头苦笑,他自然明白她口中说的他是谁。
却还是回应道:“你不会的。”
很认真很坚定。
红衣女子努了努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难道你没有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吗?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这话说得很有学问,既反驳了白衣男子的言论观点,又无形之中夸赞了自己一波。
白衣男子不否认,她长得的确是好看,在和他们同一辈的人里,稳坐钓鱼台。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身为一宗之主的她夸起自己来,也是毫不吝啬。
红衣女子看出了他眼里的意外,笑盈盈的说道:“是不是很意外?”
白衣男子点头:“是挺意外的。”
红衣女子嫣然浅笑,“你消失的这些年里,我曾无数次反思过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过无趣了,才让你这么义无反顾的消失不见,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来。”
这近乎有些直白的话语让白衣男子招架不住。
红衣女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每天都对着水镜反复练习,觉得用怎么样的性子同你说话才会让你觉得耳目一新。大抵是在某次的偶然发现,换个俏皮的性子说不定你能高看我一眼。”
说到最后还多出了些许幽怨。
这些年来对着水镜反复练习了多少次她也记不清了,有些时候也会劝着自己放弃,但是一想到他,就斗志满满。
白衣男子正视着她,他不是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意,他也没想到年少时因为看不惯他人的一次出手,能够让她情根深种,哪怕自己销声匿迹多年,依旧苦苦追寻自己的下落。
知道自己会走这么一遭,依旧放下整个宗门陪他走一趟。
白衣男子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走不出去感情这座牢笼,又有何资格去劝说她放下呢。
于是声音有些低沉的说道:“对不起,我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红衣女子沉默。
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眸子清澈明亮,笑着说道:“没事的。”我能等,等你迈过这道坎,都等了那么多年,再等下去又有何妨呢。
后面的一段话她没有说。
她想起来小时候问过那个被感情所伤的师叔,“爱过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个发誓终生不出宗门一步的师叔先是露出苦涩的神情,随后充满笑意的对着她说道:“真正爱过一个人,即使做不成夫妻,也值得珍惜,真正入了心的人,就算走不到一起,就算一辈子不联系,也会一生惦念,真正动了情的人,就算以后遇见任何人,都会觉得,没有心里的那个人好。有一份爱,今生无缘夫妻,但那份爱,却一直埋藏在心里。”
她那时候还小,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直到多年后她也同那个师叔一样,遇到了那么一个人,她们都慢了一步,以至于他的心里,早已经装不下了她。
但是,那又何妨呢?
红衣女子回神,收起心里的失落,笑着说道:“走吧。”
白衣男子点头,他其实能感受到红衣女子情绪的变化,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去说,在这方面是失败者的他是真的没有资格去劝解别人。
两人走出了驿站。
原本平静的金陵城因为这两人的迈步,而变得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