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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半死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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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皇城。

    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汲走出勤政殿,仰头望了望这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原本连夜批阅政事导致有些烦闷的心情也变好了不少,眼角的阴沉也随着温和阳光的照耀而消散不见。

    跟在身后的掌印苏瑾见到君王如此,也是喜上眉梢,凑上前说道:“陛下,今日可要去凤微宫?”

    前些日子可闹了些不愉快,苏瑾想着闲来无事多去走动走动也好。

    宋汲瞪了苏瑾一眼,知道他的意思,不过也没有拒绝,伸了个懒腰,“走吧。”

    苏瑾大喜过望。

    主仆两人一路步行而来,中途遇到不少宫闱内侍,都被宋汲给止住了。

    待到了宫门紧锁的凤微宫,宋汲露出一个无奈的神色,叫停了准备上前敲宫门的苏瑾。

    苏瑾停步垂下手臂,“陛下,您看这这?”

    宋汲伫立在原地,没好气的说道:“你没看出来皇后是不想见到朕吗?”

    苏瑾哪能不知道,他只是太清楚身旁这位的性子了,知道他肯定会像现在也如同往前罚站在此处,所以才想先一步敲响宫门罢了。

    宋汲也知道苏瑾的想法,所以这一声里没有多少怪罪。

    只是轻轻转动手上戴着的玉扳指,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宠溺和无奈:“那么多年了,生气起来还是这个老办法……可偏偏朕还是就吃这一套。”

    跟了宋汲几十年的苏瑾知道话里说的是什么,也是露出和宋汲一样无奈的神情,后退两步到宋汲的身后,替他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老奴就陪陛下在这站两个时辰。”

    宋汲抬头直视高悬的明日,苏瑾的举动他自然也明白,颇有些打趣玩味的笑道:“今日这日光可是许久不见了,只怕是要再多站一个时辰才行的。”

    宫外是如此。

    宫内却不一样。

    檀香四散的凤微宫里一片寂静,仅有的两个宫女都静立在房门之外,颔首低眉。

    而门内床帏上半躺着一身红裙的女子,姿容文雅,面容淡雅,没有世家女日常涂抹的胭脂水粉,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反倒是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

    素雅的面容之上,神情虽然慵懒,却散发出非同寻常的雍容和尊贵,如同一只高傲的凤凰般,百鸟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向她朝拜。

    更难得的是,在这精致的面容之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时间的痕迹。

    侧身间,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如同水蛇一般曼妙。

    美目微张,轻喝了一声,门外早已屏神静气着的宫女轻抬莲步,推开房门走进,俯身靠近。

    只见女子红唇亲启,清澈动听去空谷幽兰般的声音从床帏上传来:“什么时辰了?”

    宫女轻声回答道:“娘娘,已经过了未时了。”见到床帏之上的身影敛了敛眸,又提醒道:“陛下已经在宫门站了三个时辰了。”

    只见女子不为所动,慢条斯理的整理着鬓角和发髻,仿佛先前宫女的话语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待在宫中也有不少年,见过了许多次娘娘同陛下生气的时候,可一般都是陛下在宫门口站了两个时辰就被娘娘放了进去。

    她今日听到娘娘紧锁宫门的时候就以为今天也同往常一样。所以进来的时候特意提醒了一声,可娘娘好像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娘娘这是没有消气?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宫女大致猜到了主子的意思,又免不得多想,这回陛下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娘娘破例?

    在她看来,陛下对娘娘很是恩宠,不但罢黜了六宫独尊后位,对娘娘的三个儿子也是爱屋及乌。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每次几位皇子殿下进宫的时候,陛下都只是平平淡淡的,除了太子殿下多一些问候之外,其余的两人加起来的话语都没有比得上同娘娘说的十之一二多。

    正当她还在想着的时候,皇后宋晚星的声音就从头顶飘来,“算了,你去打开宫门吧。”

    宫女抬头,天宁皇后宋晚星已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

    宫女点头称是,随后缓缓退下。

    宋晚星听到关门的声音,眉眼低垂,皓腕探了探,从怀中取出一对样式精致可看起来已经褪了色的耳坠,摊在掌心上,低头不语。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慢慢悠悠的将耳坠放回腰间。

    宋汲眺望着不远处背对而立的身影,望着那垂落的三千青丝,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许多年前。

    彼时的他还不是这王朝的主宰,只是一个虽是嫡子却不被先帝看好的皇子。

    先帝最看重的是他的三弟,曾有过让他成为太子的想法。

    他在知道父皇的想法之后,出宫寻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喝闷酒,以发泄心中的苦闷。

    沉醉之际望着那条不算湍急的水流,想着从这里跳进去,想必应该能够在被人发现之前沉溺下去吧。

    闭上眼睛打算一跃解千愁,忽然听到一阵悲凉至极的琴声,琴声悲凉到让他心中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也不是那么凄惨。这道琴音如同暗夜里垂直落下的一束光,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寻声而去,绕过了亭台楼阁,终于在琴音停止之前找到了人。

    一个有着一头秀发,长得明眸皓齿的少女正如现在这般背对着他,青葱的手指指腹正按在古琴之上。

    一阵阵悲凉的琴音正是从这古琴和玉手中涌出。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家家,怎会弹出这么一个苍凉悲伤的曲调出来。

    所以他等到琴音落定之后,便问了,“这是何曲?”

    他看到,那少女听到人声先是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瞧见人之后抱着古琴往后缩了缩,一脸警惕的望着他,如同一头受了伤的小鹿。

    他瞧出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所以,他不敢再上前,只是立在原地,解释自己是因为听到琴音寻声才来到此地。

    几番劝说之下才勉强消除了她眼中的惊恐。

    可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匆匆抛下一句话就抱着古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半死桐。”

    声音婉转动听,犹如高处溜转后,从巅峰之处一落千丈,而后又似黄莺出谷般的一片清亮。

    他知道她回的是这首曲子的名字。

    半死桐。

    传闻,南山有种梧桐树,其根半生半死,斫而为琴,其声为天下之至悲。

    ……

    宋汲突然收回了思绪。

    宋晚星也在此时转过了身,清冷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如果说在朝堂上一言九鼎君威赫赫的宋汲是一头能让百兽震惶的雄狮,在这一眼之下,此时的他就犹如被掐住了命脉的幼猫,毫无威慑力。

    宋汲失笑,打破了这一份寂静,“怎么都站了三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气啊?要不我再多出去站站?反正皮糙肉厚的没事。”

    宋晚星看着宋汲,听着他混不吝的话语,清冷喝道:“站站站,怎么没把你给晒死!”

    宋汲闻言倒是心头一喜,一路相携走来数十载,他深知自己家这位的性子,要是开了口还好,不开口才是最大的灾难。

    可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代表心里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也不枉费他站在宫门口这么久,尤其是最热的午时。

    不过以他的修为和体魄,这些轻微到仅有余热的阳光可晒不死他。

    主要的还是堂堂一国天子在宫门外吃了闭门羹,传出去显然对名声不好。

    可他宋汲在意过世人如何评价他?只要他还是这个王朝的主宰,他就依然是那个令人只望一眼就惶惶的存在。

    再说了,在这深宫里待久了的人,又岂是第一次瞧见这番场景。或许第一次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见到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最后还不是只得说一句“陛下待娘娘真是极好”之类的话。

    皇宫里,有些话能够传出来,是因为那是他能够允许的。

    宋汲走上前,牵住宋晚星柔若无骨的手,见到后者并没有甩开,会心一笑,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没有事先同你商量。可雏鹰终究要离开雄鹰的羽翼,独自展翅高飞的。”

    “我知道你喜欢她,还把自己用了多年的古琴送给了她,甚至在你心里,你也把她当成孩子来看。可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我也不想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宋汲感到一阵清风袭来,就看到宋晚星甩开了他的手,离他而去。

    他握紧了紧拳头,心如刀绞,宋晚星的声音又遥遥传来,更是直呼其名,“宋汲,你知道当初三皇叔在先帝病榻前说要放弃帝位的时候,先帝为什么要把那份遗诏给他么?那份遗诏里的内容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

    往事如狂风过境般,撕裂着这位雄才伟略的皇帝的脑海,汹涌的窜入其中,数十年前的一幕幕,清清楚楚的涌现出来,直接平铺在他的眼前。

    天宁王朝许多朝廷旧臣都不清楚尚且迷惑的事,无非就是当初已经能够成为下一任帝君的宋浣为何突然放弃了炙手可热的位置,并且承诺远赴边关终身无诏不进京师。

    并且送来了独子成为质子以示诚心。

    只知道先帝在大行之前给了他一份遗旨,旨意的内容所有人都不曾知道,只是那遗旨是在数位重臣亲眼目睹之下盖上印章的。

    也就是具有权威的、而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宋汲沉默。

    只是快步上前,拦住了宋晚星的身形,对着她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有些时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私心问题了。咱们天宁说着很大,可在东胜神洲也只是一个强盛些的世俗王朝罢了。”

    “不说周围野心勃勃随时要暴动的八荒,不远处的四海就动乱不堪。处于中心地带的天宁已如风中浮萍,实在不宜再有动乱自毁长城。”

    最后,宋汲温柔一笑,把手放在宋晚星的肩膀上,替她轻轻揉捏着,“你且放心,我能保证,你所在意的人都会没事的。有我在。”

    宋晚星扬起的手一顿,转头望着宋汲的眼睛,除去满眼的温柔之外,再无一丁点儿的波澜。

    温润的眸子里,只倒映着她的脸庞。

    原本坚毅的信念,在看到发丝里错落着些许斑白,和满目的柔情双重夹击之下,通通轰然倒塌。

    她竟是不知道,他何时也有了白发。

    她轻轻捻起一根,定定的看着,红了眼眶。

    于是她语气平和的应了一声。

    至少,在她初次见到他直至如今,这中间的几十年时间里,他答应她的事情,从来就没有食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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