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紫藤动人不如看你出神
李楚歌一个人跪坐在空旷的石台前，望着前方仅有的一面石碑。
高公公和丁修在他说要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就已经先行离开了。
丁修是起身告辞，今天来这里他也是同样震惊，也得好好消化一下。
而高公公则是回到了他应该在的地方。
李楚歌目光聚焦于石碑之上，石碑上两排大大的黑体字，字体同曾经在小酒馆遇到的一样，是西楚的官方文字，也就是小篆。左侧“大楚仁宗至明献文孝皇帝”，右侧“大楚孝文贞皇后”。
这是他父皇和母后的衣冠冢。
至于为什么是衣冠冢，这就要同高公公离去之前曾经同他说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密辛了。
李楚歌就一直盯着这面石碑，不知道盘坐了多久，等到他站起身的时候整个腿都酸麻酸麻的，可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一股舒适的风吹过，李楚歌全身上下同时感受到热流在涌动。
李楚歌情不自禁的闭上眼睛。
原先已经离去、此刻在山道上站立不动的高公公蓦然间抬头，随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身前被他拦下的人影则是攥紧了拳头，神色落寞。
……
李楚歌再次睁眼时，就看见天际的太阳已经快落下了山，只余不足三分之一印在山头。
红彤彤的样子倒是像极了烟霞城里路旁悬挂的红灯笼。
满怀心事的少年伸懒腰，只感觉到浑身舒坦，四肢强劲有力。心中疑惑不已，低头思索解不出缘由来，索性沉入心底。
再抬眼望了望身前的石碑，想起高公公离开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已有答案，只是还不敢确定。
默默在心里说了些话之后，转身离去。
而后，一道被如血般的残阳拉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她就坐在石梯上，秀发飘飞，身后的夕阳好像成为了她的点缀。她比走过的山和水都要清秀，比下过的白雪要皎洁，比此刻的落霞更美丽。
她担得起世间任何一个美好的的词句。
李楚歌不知道她来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明明有高公公的存在，为什么她可以出现在这里。
他也不想去问。
他怀着一个无比复杂的心情，慢慢的走向她。明明不过几十步路的距离，硬生生被他走成了海角天涯。
那道人影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就看到李楚歌“步履蹒跚”的走到她的面前，像个背负千斤重物的乌龟，原本布满愁容的脸庞瞬间笑颜如花。
在这笑容的对比之下，李楚歌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惨烈的战场上走下但是满身伤痕的残兵败将。
心情低落。
可是停步之后瞧见了那张绝美的容颜，和挂在上面的吟吟笑语，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在一瞬之间，多了一份安宁和平静。
好似在漫天风霜待久了，直到麻木了，却突然一脚踏进鸟语花香的极乐净土里。
我从兵荒马乱中走来，恰见你，笑语吟吟的站在我的身后。
不需要言语，就很暖心。
少年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谢倾城就已经先他一步开口，声音婉转悠扬，“都知道了？”
李楚歌神情复杂的望着面前这个两袖飘荡长发飘飞的女子，点了点头。
“心里什么想法？”谢倾城继续问道。
语气看似平淡沉静，可内心却百转千回。
西楚破碎在谢安石手中，而眼前之人又恰是同谢安石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按理说李楚歌应该对她有些介怀才是。
可从内心深处来剖析，李楚歌其实对于西楚的感情并没有那么的深沉，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对它也没有深刻的记忆。
他自己也知道，西楚的破灭更大的原因是西楚自身，如果真要选出一个罪魁祸首的话，李楚歌更倾向于在史书里留下恶名的、从未见过面的大哥。
所以让李楚歌因此而去仇视谢倾城的话，李楚歌其实是做不到的。
李楚歌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对面之人云淡风轻的样子，没有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关于他是西楚末代皇子的身份。
谢倾城很坦然的承认下来，然后继续说道：“不光是你的身份，那个小酒馆里的那个老者的身份，我也猜出来了，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西楚的丞相，也是最后一代帝师。”
“也就是你父皇和李青莲的老师。”
李楚歌瞠目结舌。
他不知道那个小酒馆里的老者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谢倾城看着他的反应就知道他并不知情。抬手捋了捋被清风吹起的秀发，再次出声道：“或许，在那座小酒馆之前，我就曾经见过他，而且还不止一次。”
罕见的，一向很喜欢问问题的李楚歌没有去追问是在何处见到的。
可同样，一向把话说得很清楚的谢倾城也没有说在何地见到了人。
两个人都像心中藏了秘密的人。
说到了小酒馆，李楚歌暗地里看了一眼谢倾城。然后上前走了一步，恰好和谢倾城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并肩坐在石阶上。
前方是那条长长的石梯，石梯上是两人晃荡着的双腿。再顺着路线极目远眺之下，就能够望见那座已经逐渐燃起点点星火儿的烟霞城。
李楚歌主动说道：“谢姑娘，你还记得在那座小酒馆里我对你发的脾气吗？”
谢倾城当然记得，她当时看李楚歌坐在门槛上愁眉不展的模样，还好心的给他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亲手递给他。
可知他非但不领情，还冲她凶了一顿，把她倒好的热茶给洒落一地。
谢倾城轻笑道：“怎么可能会忘呢。我可是很记仇的。”
听到前面一句的时候李楚歌还想解释一下他当时并不是有意的，可后一句一出李楚歌就知道谢倾城并没有在意，于是他松了一口气。
没怪罪就好。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李楚歌说道：“在那之前，李叔叔给我讲了他当初在那条宓水和谢姑娘的叔父谢太傅对弈的事情。我也算是了解了那场宓水之战的经过，李叔叔没有如何点评紧接着就又讲起了这座烟霞城被付之一炬的凄凉。”
“那时候听完心里总是莫名的酸涩，寻不到由头，查不到跟脚，毫无头绪，好像就是凭空而来的。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当初为何会有那样一种情绪了。”
谢倾城听明白了。问道：“那你觉得那场宓水之战，算公正吗？”
作为最得谢安石看重的后辈，谢倾城待在谢安石身边的时间是最长的，谢安石也喜欢和她说一些往事，其中就包括这场作为天宁王朝和西楚最为关键的宓水之战。
李楚歌想了一下，才说道：“兵者，诡道也。”
一句话就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你不需要因为当着我的面才这么说，我想听听真实的想法。”
李楚歌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真话。”
谢倾城点了点头，就没再说话。
两个先前还互相问答的年轻人都不再言语了。
正要低头思索的谢倾城就被李楚歌突然说出的话给拉了回来。
“什么？”谢倾城方才没有听清。
李楚歌再次说道：“我说对不起。”然后也不管谢倾城凝视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其实我那天看到你被烫到了，你还一直放在背后藏起来。”
谢倾城一笑，也没有否认，“目光还挺犀利的嘛。”
李楚歌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句话，权当作一句赞美了。
然后就听到谢倾城说出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来：“第三次了。”
李楚歌露出狐疑的神色，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什么道理或者是典故不成？
谢倾城看出了李楚歌的疑惑，可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眺望了那个已经落下山头的夕阳。
从李楚歌这里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侧颜，娥眉下那一点朱砂泪痣，尽显妩媚风情。眼若繁星艳不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雪白衣襟半开着，露出白皙的锁骨。
身旁一株本该绝艳的紫藤因为与她相邻，都被盖住了风华。
烟霞城原本在世人眼中公认的，最美的、最引以为傲的晚霞在此刻好像也失去了光彩。
晚霞再美不及身旁有你，紫藤动人不如看你出神。
少年望着出神。
直到又一阵清风袭来，长发落在肩上与脖子亲密接触着，从中传来的那一阵柔软和芳香，才让少年回过了神。
就看到一双灵动且清澈干净的眸子注视着他，充满了审视。
李楚歌就像被当场抓包一样，快速扭过了头，可也暴露了他心里的不安，后来想想自己这么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故意拍了拍双膝，转头迎向那双眸子，硬着头皮说道：“我要是说我是在看那株紫藤你能相信吗？”
说完还用手指指了指谢倾城身后的紫藤。
可谢倾城没有转身去看那株紫藤，只是换了一个语气，问道：“我还不如一株紫藤好看？”
语气虽轻，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只是一个无甚杀力的弱女子，可李楚歌分明从中听到了无限杀机，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对危险感知极为敏感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他也深知危险来自何处。于是果断的开口，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是在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可能？！世间的山山水水、奇花异草加起来都不如谢姑娘的一只眉眼好看！”
谢倾城眉眼弯弯，脸上出现了梨涡，显然是对这一段话的吹捧很是对口，却还是问道：“既然这世间的山山水水都不过尔尔，那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在看我？”
很平淡的话语，可其中蕴藏的杀机可是半点不少，可容不得放下半点警惕。
李楚歌可是牢记太初师兄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世间最凶险之物可不是刀剑，而是女子看似温润实则句句杀机的红唇。前者还有迹可循，后者三言两语间便可天发杀机，实在是凶险得很。”
李楚歌直到现在还记得太初真人说完这话拍拍胸膛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谢倾城要他承认。承认什么？自然是承认他方才明明就不是看身后那株紫藤罢了。
李楚歌笑道：“谢姑娘可真不矜持……”
话还没说话，谢倾城的轻哼了一声，音调提高了不少：“嗯？”
李楚歌头皮发麻，本想转移话题的念头在这一声轻哼中被击得粉碎。
知道躲不过去的李楚歌低下头颅，轻声道：“古人都说食色性也。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谢姑娘你生得如此好看，比明珠还要耀眼，站在这里不动都能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我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当然也不可能免俗。”
谢倾城听到这句话无声的笑了。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李楚歌可不会承认他是这么想的，只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大义凛然道：“怎么可能！谢姑娘你怎么会有错呢，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你都是对的！”
谢倾城拍了拍手，倏而说道：“我真想看看一百年后的你……”
李楚歌心生疑惑，一百年后，先不说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算活到了，那也差不多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谢倾城轻咬着下唇，放轻了声音说道：“真想看看一百年后你死了的时候，整个人是不是只有嘴还硬着。”
李楚歌愣在原地。
谢倾城突然伸出手来。
李楚歌不知缘由。
谢倾城把头扭到一边，然后拉高衣领，挡住了整个脖子，把头缩在衣领里面。
一道轻微到极限的声音从她的牙齿缝间流出，若不是全神贯注都听不清楚：“我……脚崴了。”
其实还远不止脚崴了，坐得太久的缘故，现在甚至都已经发麻了，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罢了。
李楚歌斜视了一下，确实看到她的脚踝有些红肿。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藏在衣领间满面通红的脸颊。
见到李楚歌的视线投过来，谢倾城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可越是如此，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谢倾城走到这里之后就不接着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