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帝后
李楚歌转头望向了丁修,目光中多了一丝问询。他记得后者先前可是说了一句“罪臣之子”的。
后者先是看了一眼高公公,见到高公公并没有出言,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就明白了高公公这是让他自己回答。
高公公正是此意。
李楚歌问的是丁修,他可不能主动去答,只能在一旁听着,偶尔会纠正一下言语。
丁修低下头,说道:“家父是先帝朝的兵部尚书丁敬宗。”
李楚歌挠头,显然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忍不住打量了丁修一眼。只是能够位列六部主官的大臣,无一不是一国中枢。
虽然比不上“天官”吏部、“地官”户部,可也说得上是位高权重了。
李楚歌曾经在抄写经书的时候,因为经楼里那些杂书都看遍了,就随意翻翻史书来看看,却不曾想入了迷。
史书说大也很大,装得下古往今来数千年的兴衰荣辱;史书说小也很小,短短的几行字,便是时光长河里无数天骄波澜壮阔的一生。
史书里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好像就在泛黄的扉页上翩翩起舞,演绎一生。
那段时间里李楚歌都沉迷于这些如同一个接一个的小故事里,数月没下山,以致于几位师兄都以为他改了性子了。
后面看到有关大楚的记载,史书记载大楚立国已有数百年,是春秋数国里最为悠久的国度。
大楚的官员制度与如今的天宁王朝不同。
天宁王朝三公的权利是极大的,就像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傅谢安石,其权利之大甚至还要在身为百官之首的首辅之上。
当然不排除这是天宁皇帝对他的重视和他的能力之强。
而大楚的三公与之相比,就显得轻了许多,大楚的三公倒更像是一种虚衔。
大楚的三省首官领衔三公,尚书令领太师衔,中书令领太傅衔,侍中领太保衔。
丁修的父亲能够作为六部主官,官位越大越重视名声。不求能够名留青史,也不愿最后在史书里留下荒唐的一笔。
所以到底犯了何错如何才能够称得上一声“罪臣”?
这也是李楚歌大量起丁修的重要原因。
一路行来,两人相谈甚欢,丁修行为举止也并无半点不礼貌,甚至还颇有君子之风,能教导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罪臣呢。
看到李楚歌眼里的考究,高公公出声解释道:“这只是丁公子的自嘲罢了。大楚国破,丁尚书自觉愧对先帝,深感罪责,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高公公抬头望天,面目之中显现追忆之色,缓缓道来,“老奴还记得昔日先帝陛下和丁尚书曾在御书房里谈话,令老奴至今难忘。”
“当时朝中曾有风言,言论着丁尚书的过失。陛下就在下朝之后叫丁尚书到了御书房问道,满朝文武之中你是比较贤能的一个,可是还是不断有人同我说你的过失,这是为何?”
“这位尚书云淡风轻,恭敬的回答道,春雨贵如油,农夫因为它滋润了庄稼,而喜爱它,行路的人却因为春雨使道路泥泞难行而嫌恶它;秋天的月亮像一轮明镜辉映四方,才子佳人欣喜地对月欣赏,吟诗作赋,盗贼却讨厌它,怕它照出了他们丑恶的行径。无所不能的上天且不能令每个人满意,何况我一个普通人呢”
“一番言论让陛下赞不绝口,对朝中的风言风语不再理会。”
李楚歌突然听到这番直白的对话,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自豪感,这就是他的父皇!
可自豪感突生的同时还有着遗憾,就是未曾亲眼见过这位人人称颂的帝王。
慈民爱物曰仁;克己复礼曰仁;贵贤亲亲曰仁;能以国让曰仁;利泽万世曰仁;率性安行曰仁;功施于民曰仁;宽信敏惠曰仁;爱仁立物曰仁。
儒教最高宗旨也是“仁”,能以“仁”为谥号的,并且没有异议的,可见是有多少受人尊敬。
高公公招了招手,示意两人和他前来。
三人一路同行,高公公挥手,气机涌动,空间泛起阵阵涟漪,随后三人的前方露出一条路来。
李楚歌知道高公公是撤去了笼罩住通往山顶的禁制。
皇陵都是有阵法的,防止被人破坏。而这个阵法的开关应该就是握在高公公手里。
一个未知阵法加上一身修为不弱的修士,怪不得这么多年皇陵安然无恙。
只是好像一切都太过顺遂,太过合理了。
李楚歌眯了眯眉眼。
高公公俯身,李楚歌却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率先走了上去。
三人一路无话。
心态也不尽相同。
李楚歌是怀着复杂的心理,不清楚之后应该如何是好。一个不知身世的少年,去见尚未见过一面的父母的墓碑,这种心情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有饥望炊烟眼欲穿的期待,有尽是生死别离处的思念,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酸涩,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迷惘。
而丁修则是期待,从小就在父亲身前的他,听了无数遍父亲对陛下赞不绝口,心里也曾憧憬着,到底是怎样的帝王,才能让自己都觉得伟岸的父亲如此推崇,不惜在病危之时还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每年都别忘了去给陛下祭拜,哪怕是不去祭拜他这个生父也可以。
得到自己的点头肯定之后才肯合眼长眠。
高公公则是见惯了太多,心里早已古井无波。
到了山顶,除了一片平平的石台之外再空无它物。
李楚歌惊愕。
丁修也同样如此。
最后环视一周,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高公公。
高公公遥望着石台,反过来问道:“小主可知道为何此处名为烟陵吗?”
李楚歌一愣,皇家陵寝的名称如何取法他还真不知道。
高公公见到李楚歌这个神情就知道了。
丁修见到高公公的目光落向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在下也只是听到过一种传闻……据说,好像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名字里有一个‘烟’字,只是不知道这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高公公微微眯着眸子,难得的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似追忆,“烟陵的烟,也是烟霞的烟啊。”
李楚歌听着,浑身怔了一下,可是他知道在他那个父皇还没有登基的时候,这座城就已经称为烟霞城了,不是最新改的名字。
李楚歌连忙抬头看向高公公的眼眸,只见那里面,一片波澜无惊。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楚歌的目光,高公公回头望了他一眼,询问道:“小主可要听听陛下和娘娘的往事?”
李楚歌垂眸,掩盖住眼底的思绪,点头一笑,“其实公公不说,我也是要问的。”
李楚歌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自己这位声名显赫的父皇的事迹,可偏偏很少听到母后的事。所以在他心里,就很好奇自己的母后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高公公弯了弯腰,在这一刻好像年轻了十几岁一般,成为了那个当初跟在皇帝身边的年轻太监。
“陛下是个贤明的人,小主从自己身上也能看出殿下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抛去身份不谈,这份容颜也不会缺少佳人在侧对不对?而性子温和,君子六艺都是信手拈来的殿下自然不例外。在作为太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有无数的王公大臣踏破了东宫的门槛,只为家中嫡女求个如意郎君……”
李楚歌捧着脸,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感觉就好像别人偷偷在背后说你“长得帅”被你发现了,然后你站出来大声问道:“听说你们在偷偷说我长得帅?”
主要是在真正见过了李青莲的容颜之后,他觉得好像遇到的都差不多。
当初初见李青莲的时候,绕是以李楚歌的自恋和厚脸皮,都觉得相形见绌,身子都情不自禁的倒退几步。
“不过年轻的殿下志不在此,每日同师出同门的李翰林两人遍览群书,或是执棋对弈,共商时政,甚至许下了我为君来卿为相的诺言。形影不离的样子还被当时的宣皇后曾笑言,殿下以后当真不会和李翰林共度一生吧?”
李楚歌听到这里,觉得和自己心中所想的差不了多少。
人格魅力大到能够折服所有见过他的人。
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心高气傲的李青莲才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哪怕身故之后依旧不忘遗志。
只是最后这一问确实有些搞心态。
高公公瞧见李楚歌面露微笑,也带着一丝柔和,不同于平常的不言苟笑的说着:
“烟霞城上元佳节,灯火通明的朱雀街上摆满了灯谜,老奴跟随殿下出东宫来到朱雀街,才华横溢的殿下一眼就猜中了谜底。但我大楚到底是文化底蕴深厚,殿下说出谜底的同时,对面不远处另一位身穿蓝衫的女子也将谜底脱口而出……”
李楚歌明白,这应该就是他父皇和母后的第一次相见。
上元节,万家烟火,这初见倒还是挺浪漫的。
李楚歌抱着吃瓜的心态继续听着。
“答对谜面所得的是一根簪子。殿下推辞之后,女子得了簪子就转身离去,而殿下依旧伫立在原地,不住的往女子离去的方向望去。当时老奴还觉得纳闷,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只是定定的望着没有回应。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蓝衫女子在转角之际回了一次头……”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楚歌瞥了一眼高公公,有点好奇他作为现场吃瓜第一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被噎着?
“后来殿下曾同老奴说,虽只是萍水相逢,但只一眼就再难相忘,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可殿下自己也知道,老奴平生就在这宫里,书没读多少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哪里能说得上来。”
李楚歌眨了眨眼。
“萍水相逢,或许是他乡之客。殿下遗憾本以为不会再见之时,殿下的胞妹玉真公主弄了个赏花宴,殿下自然也去捧场。可不曾在花园之中望见了一根簪子。兴许觉得眼熟,俯身拾起簪子抬头的时候,却见到了那次上元佳节灯会里的女子也正望着他……殿下后来登基之后在旁若无人的御书房里说道,花园里起身的这一眼,便是他的一生。”
高公公突然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给了李楚歌一个饱有深意的眼神,看得李楚歌心生狐疑。
高公公只是打量了片刻就止住目光,带着笑意继续说道:
“殿下这回行事可把在场的所有王公贵女们都给惊了不少,引得纷纷侧目。小主猜猜殿下做了什么?”
李楚歌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再对上高公公之前那个带有深意的目光,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不会是耍……”
最后两字他没说出来,这说出来总归是不太好的。不过作为人精的高公公自然明白说的是什么。
高公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说道:“殿下猴急得很。咱们大楚要比其他国家民风开放一些,从不论什么门当户对。宣宗皇帝和宣后娘娘也是微末之时相识的。原本就为了殿下的婚事着急,见到殿下整日同李翰林在一起,还生怕两人有什么猫腻呢。这回殿下把娘娘拉到两人身前主动求娶,因为走得太快脸上还喘着气,这模样可把两人给乐坏了,随意问了娘娘两句话知道娘娘没有拒绝就直接答应了。”
李楚歌哭笑不得。
果然还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
他此刻才知道高公公先前望着他那个“饱有深意”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了。
也是在打量着自己究竟遗不遗传了先帝的这个“能耐”——耍流氓。
哪有第二次见面就直接硬拉扯着姑娘去谈婚论嫁的。
好在她母后应该也是对这个平时温润如玉,却在情长之事像个新手小白行事孟浪的父皇有好感,才没有拒绝。不然李楚歌光是想想都替他尴尬。
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他看过西楚的历史,仁宗之前的皇帝便是宣宗,对这位皇帝也有所了解。
出身并不是很好,可后来脱颖而出登上帝位。也正是因为年少之时吃过百家饭,对老百姓的生活极为了解,与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宣太后是在民间相识的。
所以对唯一的儿子也是教导有方。可以说,他的父皇能够成为人人称赞的明君,这对帝后也是功不可没。
李楚歌想过许许多多的场景,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父皇和母后,居然只是见过了两面。
李楚歌原本抵在袖口的大拇指和食指微微一动,转念间理解了那句“一眼便是一生”的含金量。
谚语曾说,世上大概会有十万人和你萍水相逢,又有两万人和你一见钟情。可终你一生都未必会遇见她们中的一个,一见钟情不是魔法,是命运。
如果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你与她不曾相见,你们永远只是陌生人。
“十年来,殿下和太子妃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就连玉真公主都哭诉,当初就不应该带嫂子去花园,害得现在兄长眼里只有嫂嫂没有她了。”
“娘娘性子好,闻言只是温婉笑笑,殿下可不惯着她,直接就递给了公主一个眼刀子。”
李楚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道温婉的身影,背对着他,体态轻盈,在李楚歌的注视之下缓缓回首,一时之间,李楚歌不敢分心,生怕错过了最想见到的容颜。
可惜的是,到头来只是露了个侧脸,这侧脸也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后来陛下登基,开了一个先河。历来大楚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都不是同时举行的。可初登大宝的陛下在登基大典时,牵着娘娘的手,一步一步的踏上太庙的台阶,一起踏上了天坛……老奴当时就在下方望着,只可惜那会儿风大,不长眼的沙子进了眼睛,这泪水啊哗啦啦的往下流,模糊了老奴的视线。如今回想啊,真是恨不得把那些打扫太庙的小徒们狠狠骂一顿才是。”
“如今老奴寻到了小殿下,只盼望着能看到小殿下将来也同殿下一般,与喜欢的姑娘一起重登这太庙,昭告大楚的列位先帝,老奴此生就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