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身世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在踏上那个由白色大理石修砌成的广场的时候，丁修就已经止住了话头，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被那位守陵的高公公发现他胡乱说话。
广场占地不小，比桃花观小莲花峰还要大一些，地面铺满了石板，还夹杂着不少不大不小的鹅卵石。
广场四周伫立着十来根白色石柱，石柱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
广场中央有一座祭坛，上面摆放有新鲜的瓜果，还有燃烧过的灰烬，香案上插满了残香，和正在缓缓燃烧的香烛。
可没有一丝烟灰会落在香案上，整个祭坛也整洁得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瑕疵。
香案两侧还有一排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酒盅，里面盛满了酒水，酒水清澈，酒香四溢，可见是常换的。
丁修说的是都是真的。
这座烟陵除了常常有人前来祭奠之外，还有人细心打理着。
这个人自然是烟陵的守陵人。
一步一步靠近这个香案，李楚歌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到整颗心被揪住一般。
自从修行之后，很少有心跳加速的时候，这是头一次。
丁修上前一步，拿出自己带来的香，放在香烛上点燃，然后缓缓插在香案上。
做完之后，他转过头对李楚歌笑着说道：“还好我们来的时候还不错，人还没多少，否则这香都轮不到我们上了。”
说完后撤一步，双膝跪在因为跪拜太多有了明显痕迹的石板上，虔诚的叩了三个响头。
这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只为缅怀故国的人。
不知道为何，李楚歌看着丁修此刻的举动，却是有点热泪满眶，心里酸涩得很，有些抽抽的发痛。
丁修起身，让出位置，意思是轮到李楚歌了。
李楚歌扫除心里的异样，强忍下心头的不适，拿出香烛等物，刚要点燃，就察觉到背后有风声响起。
修士的本能让他猛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袭青紫色的宫廷外袍，和一双青紫色的长靴。
老者神色有些动容，满脸的惊讶。
尤其是那双手，悬在身前，微微颤动着，有点情不自禁的样子。
白眉之下是明亮的双眸，此时双眸铮亮，目不转睛的望着李楚歌，嘴唇似张未张，端得一副激动的样子。
随后就潸然泪下。
丁修率先反应过来，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颔首低眉道：“高公公。”
一点也不吃惊，显然是知道老者会出现般。
他每年来的时候，都会遇到这位高公公。
李楚歌其实在见到这老者的第一眼和他一身的穿着，就已经猜出来老者的身份了。
内监服饰无非那几样，可长靴可是只有一定身份的内侍才可穿，而这一身青紫色，更是证实了他的身份。
丁修口中的守陵人，前西楚六位掌印太监之一的高公公。
毕竟只有在主子忌日的时候，内监才能穿青紫色的服饰。
丁修的声音不小，这位高公公离两人也不远，普通人都能听清楚，这声招呼没理由听不见。
可这位突然出现的高公公没有理会丁修，一直望着李楚歌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庞。
过了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微微低头，不再直视。
李楚歌也在心里纳闷，这位修为不知深浅的高公公为何见到他之后会这般激动。
没错，就是修为。
这位高公公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李楚歌就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不加以掩盖的磅礴气机。
如百江入海，如月涌大江。
这位守陵人分明就是一个迈上了品阶的修士。
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李楚歌举足无措之际，高公公突然双膝跪地，对着李楚歌磕了一个响头，口中清晰的吐字道：“西楚神宫监掌印拜见二皇子殿下！”
深沉的嗓音散落在风中，轻轻回荡，如同雷音，倏忽间落入场上两人的耳中，振聋发聩。
不单是李楚歌感到震惊，连一旁的丁修也是无比震惊，眼睛瞪得老大。
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李楚歌，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到衣摆被扯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也跪了下来喊道：“罪臣之子丁修拜见二皇子殿下！”
一脸震惊的丁修在接收到高公公的示意后，没有任何犹豫就拜了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位跟了先帝多年的老人可不会认错人。
神宫监，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管理太庙的内监部门。
曾经一国太庙的掌印岂能哄骗他？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先和他一同前来祭拜的小兄弟居然还是仁宗皇帝的爱子，大楚当年传闻中下落不明的小皇子。
他原先只是奉父亲的遗命前来，年年如此。却不曾料到路途中遇到的一个爽朗的年轻人，会是曾经的大楚小皇子。
原本就举足无措的李楚歌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曾经想过大师兄让自己来祭奠他的故人，这位故人会是什么样的人李楚歌没有想过，直到想明白了烟陵是座帝陵之后才知道大师兄的这位故人竟然是西楚曾经的皇帝。
可即便这样，李楚歌也没有觉得有多大的震撼，毕竟他后来也知道了大师兄与李青莲同出一族，出自那个同西楚皇族有着“两李共治天下”、出过十数位丞相的李氏。
同为西楚贵族，又是君臣，太微真人来拜祭也并无不可。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曾经的西楚皇帝陛下，会是他的亲生父亲！而这座烟陵，是他父母的合葬陵寝。
于是李楚歌先拉起伏地的两人，再对着满脸激动的高公公说道：“这位公公，你会不会搞错了？”
高公公望着他尚未完全褪去震惊的脸庞，知道他被这个消息给惊讶到了，才会有此一问。
毕竟任谁遇到这种事也会充满疑惑。
所以高公公正色道：“错不了的，就凭殿下和先帝如出一辙的模样，就能肯定您就是二皇子殿下。”
“老奴先前在远处见到殿下的背影的时候，就好似恍惚间见到了陛下本人呢。”
“所以这才匆忙现身，见到殿下真容的时候，就可以肯定您就是先帝血脉！”
李楚歌忽然想起来许多次李青莲望着他失神的样子，那分明就是瞧着他想起了那位先帝。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罢了。
如今想来，倒是解释得通了。
与李青莲同行时日不短，李楚歌清楚的知道这位皇帝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而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儒教学宫掌教老夫子先前与他所说的那个同他辩论的年轻人，或许就是微服出巡的西楚皇帝。
李楚歌忽然有些明白孔玄说的那些话了。结合先前心里那股莫名不适，和不知来由的酸涩。
李楚歌已经有些相信这位掌印的话，明悟自己的新身份了。
只是这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难以消化。
略微整理一下，就大概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桃花观了。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
在小酒馆李青莲同他说出西楚覆灭的历史的时候就已经提示得很明显了，只是他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为何李青莲要抱着他去到桃花观？
李楚歌面上复杂的神色，让高公公以为他还不相信，就又说了一句，“小殿下的名字里头是不是有个‘楚’字？今年尚未年满十八，生辰为五月初五？”
李楚歌点头承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然后迟疑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这位大内掌印说得吻合。“生辰也未说错。”
高公公拍手，喜笑颜开的说道：“这就对了，您当初名字里的这个楚字，还是先帝托李翰林给你选的，李翰林当初说的以国为名，寓意深长着呢。只是老奴嘴笨，脑子也不太灵光，记不住李翰林当初的原话是什么了。”
李翰林，李楚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李青莲。西楚国破前李青莲的官职便是翰林学士，高公公以官职名称来称呼李青莲也没错。
他的这一番话也正好和李青莲初上桃花观的时候说的对得上。
更主要的是，他的生辰除去桃花观的几位师兄之外，并无一人知晓。
这高公公能够准确无误的说出来，明显是曾经见过的。
那么在哪里见过呢？
答案不言而喻。
太庙。
太庙是皇族族谱修订的地方，这位神宫监掌印在太庙当差服侍，他生辰八字送进太庙的时候是入了他的手的。
李楚歌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中的震惊，对着这位忠于他父皇的掌印大监说道：“高公公，如今西楚已经破了，我已经不再是皇子了，就别再叫我殿下了，听着怪别扭的。”
高公公脸色一变，“万万不可啊殿下，这国虽破可这礼还在，殿下是先帝的血脉，老奴岂可改口？！”
李楚歌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儒家的礼节是有些繁缛了。
只能继续说道：“可是这一声声殿下的叫着，旁人若是听了去，岂不是告诉了天宁那位？”
高公公闻言这才有所触动。
李楚歌瞧见有戏，进一步说道：“公公可以和别人一起喊‘公子’便可。”
原本以为这个提议会被接受，没想到高公公一脸惊恐，跪下身来，“殿下别折煞老奴了！”
李楚歌只觉得头痛。
先前说好了的又瞬间变回了原样。
扭头接收到丁修的眼神之后才明白了为何高公公会反应如此强烈。
他先前的提议在他看来是不错的，无甚可挑剔的，可在当奴当久了的高公公看来，这就变成了奴大欺主了。
为何？
高公公原先喊丁修也可以喊公子，喊其他人作公子也可以。可如果同样也喊李楚歌为公子的话，岂不是会将李楚歌的身份地位同丁修等人对等起来。
这对于忠于先帝的高公公来说就是一种奴大欺主的表现。
所以才会有如此表现。
能够守卫帝陵十六年，风雨无阻，其衷心可鉴日月。这样忠诚的一个人让他做一件等同于背主的事情来，比凌迟了他还要难受。
李楚歌想明白之后，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赶忙拉高公公起身，不过他还是觉得被称呼为“殿下”有些别扭，但也不好请求改口，怕又犯了老人家的忌讳。
好在高公公在深宫多年，看人脸色的本领出神入化，知道了李楚歌的难处，故而退了一步。
起身的时候回道：“多谢少主。”
同样的两个字，李楚歌就觉得顺耳多了。不管是对于李楚歌自己还是高公公，两人都能接受。
高公公的主子是自己的父皇，称呼自己为少主最是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