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雪夜读书人
天亮之后,李楚歌在一处雪地挖了个坑用雪水洗了下身上的白袍,把沾染的一些血迹给清除干净。
再用气机烘干了水气,重新穿上洗净的白袍,李楚歌只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一番收敛之后,车队继续启程,朝着烟霞城而去,看着路程,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最多明日,便可到达那座旧西楚的国都。
背着书箱的年轻人跟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在这片雪地里缓缓前行。
老者穿着一身黑色冬衣,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卷,一步一步走在雪地之中,神色平静,奇怪的是,老者走过这片雪地,雪地地面并没有凹陷下去的痕迹,雪地里也没有走过的足迹。而落后半个身形的年轻人,约莫有二十岁,背着书箱,却也没有留下脚印,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这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之前李楚歌等人所在的位置,走在前边的老者脚步一顿。
后面背着书箱的年轻人也停下脚步,顺着老者的目光望向那个小雪堆。
年轻人有些失神,看着那成堆的尸体,扭头低声喊了一声夫子。
身形消瘦的老者叹了一口气,伸手掰断一截树枝,就在尸堆旁的雪地里开始挖坑。
那动作熟练得不像是一个消瘦的老者,而是一个耕种了十多年的壮农。
年轻人也放下身后的书箱,把一具一具尸体拖入到夫子挖好的坑中,动作也很熟练,仿佛经常做这种事一般。
拖完之后,年轻人才开口轻声问道:“夫子,这些人究竟是和谁有仇啊,一下子要杀那么多人?”
夫子拿起别在腰间的书卷,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着这个年轻人,“陆离,你说他们都是什么人,又因何而死?”
名叫陆离的年轻人细细打量了坑中的这些人,回答道:“看他们的着装,以及长满茧子的手,还有那些疤痕,不难猜出他们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匪盗。”
说到这里,陆离眼睛一亮,既然是匪盗,死亡原因就更加容易猜透了,无非就是下山劫持的时候遇到了比他们更强大的人,才导致全军覆没了。
身形清瘦的夫子指着两具伤痕明显最少的尸体,说道:“这两具尸体身上的伤痕很少,基本上要么就是被一剑封喉,要么就是被刺破了心脉,与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带了点皮肉伤来看,总归还是有些不同的。”
陆离一点就通,“所以这两人明显是这支匪盗的首领,也是最强的人物,所以才会被打着擒贼先擒王的心思,最先身死的。”
夫子点头,示意陆离继续说下去。
“这两人身上的伤,很明显是剑伤。”祖上曾经出过剑道宗师的陆离对于这些伤痕并不陌生。
剑修擅长一击必杀,是杀人技巧的升华,往往都是用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击杀对手。而有哪里能比咽喉和心脉能让人更快死亡的地方呢。
夫子挽着袖子,微笑道:“若是我们走得快一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那个出剑杀人的年轻人。”
陆离皱眉,随后神情自然的说道:“夫子怎么知道是个年轻人?”为何不是一个中年人或者老年人?
后半句不用说出来,夫子也听明白这个关门弟子的想法。
世间学问最大的夫子开始填土,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填一边说道:“如果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哪里还有这些人的死。”
联想到这个世道,陆离听懂了夫子说的话,也还真是这个样子。
踏入了修士一途不久的少年郎,才会去做这些事情,而那些涉世已深的人,都已经不太想去管这些事情了,他们的心里都在追求如何能在武道上更进一步,证道飞升,走向长生。
夫子有些自嘲道:“有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怨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
这回轮到陆离有些惊讶了,在他的印象里,夫子从来都是书不离手,在学宫里也告诫所有读书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却没想到夫子还有怨自己读书太多的时候。
陆离问道:“夫子何出此言?”
夫子直言道:“读那么多书,就是为了给这座天下讲道理,把道理给天下人讲透。可是当道理讲透了之后对方不听不改的时候,我就想出手打他,只是读了太多书,心里念着自己总归是个读书人,这样使不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离点了点头,知道夫子面临的处境,随后又想起了什么,很快就笑道:“夫子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读书人才对。”
这回轮到夫子问道为什么了。
陆离拍了拍书箱,笑着回应道:“夫子你想啊,你是读书人,打架肯定是不厉害的,要是真急了眼想跟对方打架,那铁定是打不过对面的,到时候说不定会先吃上对方的拳头不说,然后夫子还要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读一些书,说不定就不会吃上这么一拳了,夫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夫子有些哭笑不得。
但也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事实也确实如此。
现如今的儒家读书人大多都有着和陆离相同的想法,如今的儒教,不同于道教的以拳头的大小来决定道理的对错,儒教一直是以道理为先,其余都是次要的。
这位辈分高得吓人的老者倏然想起了一则关于儒教成立的旧传。
如今的山上修士,为何会有儒教一脉,读书人为何能踏上修行大道,依着前人的事迹和留下的典籍来看,起初是为了活得更久,才能想更多的问题,写更多的书,说更多的道理,才能把前人都没有想通透的道理,用岁月的沉淀,来一点一点的掰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不过老人却是觉得,先前的那些前辈圣人,为何就不能是害怕道理圣贤失传,如果要是没有能力护着那些道理,那些圣贤书岂不是在时光长河中消亡殆尽了?
夫子轻微的摇了摇头。
陆离继续说道:“先生之前曾说过,读书不止是为了明事理,知荣辱,辨是非,而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并且去了解它。人间多是欢愉事,书中更是理想乡。或是浩然正气,或是浪漫长存;或是人间苦乐,或是理想不灭。”
老夫咧嘴一笑,看着这个和自己同行了好些年,游历了大半个天下丝毫没有怨言的弟子,对自己说的话一直奉为圭臬。
比起学宫里那些伪善的人要更实在许多。
读书著书可不正是这个道理,不必去寻求终南捷径,也不用妙笔生花,往小了去说,如若遇见心仪女子,如何与她表述相思之意。你是用月光做酒,还是把红豆生情。
如若寻见知音,今宵酒喝得酣畅淋漓,你是把此情景铭记于心,还是可以写下,我与君,皆尽兴。
读书对于大多数人不是为了让其大彻大悟,洒脱至极。而是用寥寥几句,抒写思乡之情,抒写心中意气,抒写那讲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既明事理,知荣辱,辨是非。为家为国,为民为心,为心中广袤天地,为胸怀家国大义。
老夫子此刻突然想明白了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也有些理解了为何自古流传下来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也就知道了近些年来名声大噪的李青莲为何每次出现,境界都比上一次拔高不少。
以前半生的挫折,把充斥满内心的愤懑,化作一行行诗篇,不去追求前人走过的道路,另起一条路,合道自身心境。
故而诗篇传诵天下,因此剑气撒满人间。
陆离知道自己的先生正在想问题,就没有出声打扰,反而是拿起树枝,接替着先生未做完的事,把之前挖坑挖出来的土给缓缓填上。
陆离看着年轻,人也偏瘦,可是这行动起来一点也不迟缓。不过填土是门体力活,填完最后一抔土之后,陆离也是有些气喘吁吁,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竟然没有流下一滴汗水,衣衫也是整整洁洁的,没有被雪地和泥土沾染半分。
填坑花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其实夫子早就把问题想通透了,只是看着陆离这么不亦乐乎的忙着,夫子在一旁笑意盈盈,最后看向官道前方,忽然笑道:“小家伙,还真是心中有不平,皆可一剑去之,太微就是为了你吧。”
随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仿佛又在自言自语。
“剑士衰落至今俞已百年有余,没有人执剑道牛耳能撑到今日已属难得,仔细想想,这天下再看不到那些腰间悬剑的洒脱人物,这座天下就该真的是老了。”
“又有谁喜欢一个暮气沉沉的江湖呢,反正啊,老头子我,是非常不喜欢的。”
夫子喋喋不休的说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转过头,看向陆离,笑眯眯的问道:“陆离,我们要不要去找那个出剑的小家伙?”
一般夫子都是让自己喊他夫子的,这是和整座儒教一样的叫法,只有夫子叫他的全名的时候,他们才是以师生关系对话。
以师生的关系来对话,叫法自然不一样。
陆离惊讶道:“先生认识那个出剑的人?”
所以陆离也喊“先生”。
夫子笑着说道:“我认识他。”
陆离了然,先生认识他,而他不认识先生。
陆离点头,“任凭先生做主。”
夫子迈开步伐,走在前方,陆离则是背着书箱,缓缓的跟在夫子身后,如同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