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剑自东来
走在前方的李楚歌一行人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楚歌今日换了一身青衣,原先的白袍被他收了起来。和前头赶马车的年轻镖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年轻镖师知道这位是个高到看不见边际的高手,却是不敢怠慢,说话很小心谨慎。
李楚歌说了一会儿后大概是觉得没趣了,就靠着车门边闭目养神。
在前边带路的陆游瞧见这一幕,放慢了步调,来到马车边,和驾车的年轻镖师示意,后者把手中的缰绳递给陆游,自己则是缓缓下车,声音很轻很小,生怕吵醒了一旁假寐的李楚歌,去到之前陆游所处的位置。
李楚歌本来就没有睡着,陆游刚来到一旁他就感觉到了,此时睁开双目,没来由的说了一句:“什么时候?”
正在驾车的陆游皱着眉头。
李楚歌知道自己刚才问得不对,也没多说,换了一个说法,“还有多久能到烟霞城?”
陆游也跟随陆青走了很多趟镖了,无论镖终点和起点在哪里,烟霞城一定是一个必经之地,所以他对烟霞城周边的地形地势也说得出大概。
随意看了一眼周围,一眼明悟自己所在的位置,平静回答道:“若是顺利的话,明天早晨就可以看到烟霞城了。”
李楚歌点头,略带兴趣的说道:“早就听闻烟霞城的朝霞和晚霞独步天下,倒是有些神往许久。如今终有机会一见了。”
陆游恍然,想起了那云霞漫天的情景,肯定道:“烟霞城的云霞,确实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随即想起李楚歌话中所说的,问道:“李公子从未来过烟霞城?”
陆游知道李楚歌是西楚人士,李楚歌之前也说了自己是蜀州人士。蜀州的人哪有人没去过烟霞城的呢。
来到蜀州不去烟霞城看一眼,便到蜀州也枉然。
李楚歌露出向往的神情,摇了摇头,“自小记事起就生活在山中,从进山的外人口中知晓了这世间的繁华和阴暗,既有向往也有心悸,正好家中长辈有要事相商,就偷偷一个人跑下山来了,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回去。”
说罢,想起那个终此一生都温和待人的老道士,想起那个因他而困守一山一林的老者。
记得有一年,他偷跑下山,回山之时下起了鹅毛大雪,满天风雪席卷桃花观。石阶上铺满了积雪,守山的道士尚未来得及清扫积雪,摔倒在山门外的他看到一双破损的草鞋,一身积雪的大师兄太微真人满脸笑容出现在他面前,背起他回了山。
太微真人的身子像极了冬日的暖炉,暖和却不烫手。
那时候的太微真人,还只是两鬓斑白,而再等他长大一些的时候,已经是白发苍苍了。
这个待人永远都是这般温和的人,可以说是影响了李楚歌很深很深,李楚歌现在的好脾气,都是被太微真人潜移默化的。
山上人流传的关于桃花观最多的那句话,总是说“桃花四绝”,太微真人的道术,太初真人的卜卦,太始真人的剑术,太霄真人的丹鼎。
李楚歌曾经看过太极真人一步千里,看到道法参天的太清真人一指断江,看过太始真人负剑却不出剑,问过太霄真人丹方药理,自己也想和这些个师兄一样,可是太微真人却告诉他,他不适合天道。
天道是什么?
是李楚歌眼里惊羡的口含天宪,还是言出法随?还是画本里说的神眼可见众生?
太微真人没有明说。
李楚歌直到现在也不清楚天道是何物,多少人终其一生,皓首穷经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微真人只是揉了揉李楚歌的头,和他说了一句晦涩难懂的话。
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
陆游不知道李楚歌为何说完这句话就红了眼眶,从李楚歌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陆游明显感受到了伤悲,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
再如何神通广大,终究也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而已。
陆游暗叹一声。
……
一道橙黄色长虹划破天际,虽然时间极短,但肉眼可见。
荆州好多人都看到了这道异象,心神晃动不已,更有甚者觉得是什么上天的告示。
荆州刺史许知远站在荆州州城城楼上,眯着眼睛,凝望着这道一闪而过的长虹,若有所思。
而远在一州之隔的一个老者放下手里的书卷,目光深邃,透过层层空间,落在了这道长虹之上,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双眸微闭,振振有词的念出一句句经文。
一旁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则是一脸震惊,他也看到了那道长虹,虽不明确。让他震惊的是自家先生所诵读的经文,是悼文。
要知道这普天之下,能够让自家先生主动诵读悼文的人,绝对不超过一手之数。
而且据他所知,先生这一辈子,为别人读悼文的次数屈指可数。
除去没什么人值得他去祭悼之外,先生也不愿意为一般人读,因此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而且,这一次,先生好像是心甘情愿的。
……
鹤鸣山。
一身青衣的老者坐在山崖上,望着崖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青衣老者有些黯然伤神,转头对着身后一个一身淡雅长裙的年轻女子说道:“我下山一趟。”
淡雅长裙女子知道师父今日为何神伤,不说话只是点头。
青衣老者的身影逐渐淡化,最后在原地消失不见。
金陵。
紫袍文士坐在昏暗的书房,也不点亮烛火,就只是这么静静坐着,面前的木桌上摆放着三张纸条,已经被一一打开了。
看完了全部纸条的紫袍文士抚着额头,哪怕是已经猜到了事情走向的他,心里还是唏嘘不已。
心里曾有片刻动摇的他低头苦笑,想起了老者对他的叮嘱,再抬头时已经是眼神明亮,忽然看向了书房的窗外,虽说这时候的书房门窗已经紧闭,似乎他的目光还能穿透这些,看向更远的地方。
“定不辱命!”
随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紫袍文士有条不紊的收起纸条,再慢悠悠的点起了烛火,把纸条一一焚毁。
做完这些,紫袍文士才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缓缓开口:“进来。”
一位灰衣老者走了进来,弯着腰对紫袍文士行了个礼。
紫袍文士摆手,示意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管家不用多礼,随口说道:“说吧。”
管家低头回答道:“方才苏瑾苏掌印前来,请老爷前往御书房一趟。”
谢安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神情之中一点都不意外,好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件事一样。
管家告退,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谢安石又想起了某一张纸条上的事情,对着管家说道:“今晚子时我回来,你让玄儿来我书房等我。”
管家点头,便是自己明白了,这才走出书房。
谢安石拿起桌子上的紫玉腰带,系在腰间,再走到铜镜面前查看了一番,觉得没有问题之后,才走出了房门。
……
天清山。
原本人就不多的桃花观今日更显冷清。除去几位年纪不大的道士在扫除昨夜的白雪之外,偌大的道观再无人影。
怎一个凄字了得。
桃花观后山小茅屋,一身紫袍的太微真人双眸紧闭,端坐在床榻之上。面对着一座小窗,从里往外看,正好能看见一株枯萎的老树。
而除去道化的太极真人之外,其余四位同辈师弟都在这座小茅屋里。
饶是五个人同在这座茅屋里,倒还是觉得有些挤了。
贯穿天际的长虹跨越了万水千里,一路疾驰到桃花观里,落在了这座茅屋外,绕着茅屋飞行三周。
剑鸣声颤颤,带着欢愉。
最后窜进茅屋里,落在盘腿而坐的太微真人手上,化为一柄带有黄穗的三尺桃木剑。桃木剑上悬挂着一支酒葫芦。
正是那柄桃花。
只是桃花原先的欢愉,化为了阵阵伤悲,经久不绝。
太微真人眼皮颤动,很是艰难的睁开了双眸,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手里的桃花,慈祥的面目露出了微笑。
太清和太初两位真人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太微真人起身,往门外走去。而负剑的太始真人和眼角带泪的太霄真人紧随其后。
一步一步走向那株快要枯死的桃树。
原本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几人走了许久许久,仿佛花了数十年的光阴一般,才走到那株桃树面前。
太微真人示意太清太初两位师弟松手,自己伫立在原地,双腿虽颤,好似风中浮萍,却傲然挺立。
抬手把桃花挂在这株即将枯死的桃树上,桃树仿佛得到了什么滋养一般,原本快要枯死的病态一扫而空,焕发出无穷无尽的生机,长出新芽,开出绿叶,最后盛放灿烂的桃花。
太微真人松了一口气,仿佛是解脱了一般,身形倒退,好在身后的太清真人及时扶住了,才没有倒下去。
太微真人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一一看向太清师兄弟四人,眼皮沉沉,像是要睡着一般。
太清真人点头。
太微真人努力的张开双眼,不让自己睡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方向,想起了某个小家伙,欣然一笑,最后对太清真人低声说道:“师兄先睡一会儿。”
太清真人忍住不让自己流下眼泪,连忙点头。
太微真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缓缓睡去。
其他人瞧见这一幕,皆是泪如雨下。年纪最小的太霄真人早已泣不成声,捂着脸痛哭,只是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当日,一道长虹横贯天际,长虹经久不散,好似切割开了天地。
随后,荆州响起钟声。
先是桃花观。
然后周边大大小小的道观都不约而同的敲起了钟。
再之后,一则消息自桃花观传下,飘向天下。
桃花观观主太微真人仙逝于小桃花峰。
天下道门震动。
山上修行人一些辈分较高的人早就知道当日龙虎山登天梯的事情,也知道了会有这么一个结果,而那些曾经慕名的修行人都一番震惊不已。
原来一剑东来,横贯长空,便是桃花观主的手笔。
对于这位屡次拒绝入京的桃花观主,世间人都有褒有贬,可他却好似全不在乎。护国供奉也好,羽衣卿相也罢,都不曾动过一次心思。
世人再次记起来那段尘封的往事,和那段曾让人津津乐道的话。
天宁皇帝陛下最后一次下诏,这位道家真人说出的一番话终于绝了皇帝请他受封的心思。
“世间万物都是空,功名利禄似如风;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捧。”
“情也空,义也空,大难来时影无踪;生如百花逢春好,死如黄叶落秋风;回首仔细思量起,便是南柯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