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远,臣在
九月十七,宜嫁娶。
国公府门前迎亲的队伍一直排出好几里外,路旁维持秩序的士兵被涌动的人群推的趔趄,不得不张开双臂形成一道人墙。人墙外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看那迎亲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官。
都说谢家儿郎才冠京城,谁想到相貌也生的这样好呢。平日里那样低调谦逊的一个人今日穿着大红色直裰婚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戴着镶碧鎏金冠,修长的身子挺的笔直,端坐于朱鬃大马之上,丰神俊朗,风采翩然。
沈妙听着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猜到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心里霎时间开始紧张了起来。有小丫鬟从窗外跑过来到门前,嘴里喊道:“老夫人,老夫人,迎亲的队伍来了。”
老夫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生下来还没胳膊长的小娃娃,今天就要嫁走了。旁边的老嬷嬷擦擦眼角忙安慰道:“老夫人,该去大厅了,一会郡主要和大公子给您磕头呢。”
旁边站着的明珠听到院子里突然喧哗起来就更紧张了,蹭地站起来又检查了一遍她的妆容,帮她理了理裙摆。宫里来的老嬷嬷先塞给她一个大红苹果在手里攥着,又往她荷包里塞桂圆红枣等物,里外检查了一遍后,大红色的盖头就盖了下来。
盖头下视线受阻只看得见不同的脚从盖头下经过,院里院外人声嘈杂,鞭炮声声中,忽然听到谢远清冷的声音:
“嘉柔郡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催妆,拜别,射箭,起轿;拜天地,吃交巡酒,拜床公床母,坐帐牵红。
沈妙稳稳坐在大床上时一颗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只看见旁边谢远放在膝上的一双大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在喜烛的映照下暖玉似的。
“一撒天门开,天官送福来。二撒地门开,地官送子来。金豆银豆撒玉堂,洞房花烛喜气洋。”有撒糖人口中说着吉祥话远远向帐中抛撒五色同心花果,多半落在了两人大红色的裙裾上,可能是接到的糖果钱币越多,日后的子孙就越兴旺吧。
沈妙觉得这样的吉祥话很有意思,在盖头下禁不住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秤杆金秤杆亮,秤杆一抬挑吉祥。”又有五福人来到床前大声说着吉祥话,就有秤杆慢慢挑起了盖头。沈妙慢慢抬头,看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谢远正弯腰对着她,手里拿着秤杆挑起她头上的红盖头,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初次见他,一身淡青色袍子,清瘦飘逸,全身都是文人的傲骨。上次见他,因为过节穿了一身宝蓝色圆袍,衬得面如冠玉。这次大婚,他穿了一身大红色喜服,平日里恭敬疏远的大公子多了些人间的暖意。
沈妙打量眼前人的时候,房间里的人都在看新娘子。
都说小郡主漠北长大鲜少回京,大家都对这个传闻中的郡主充满了好奇。就见她芙蓉面,星子眼,一双眸子又清又亮,眼光潋滟中颇有长公主的风采。再看裁剪合身的金丝凤凰喜服下肌肤细腻骨肉匀称,听闻郡主今年不过十五,还未及笄,只看体态要比京中同龄的贵女要丰盈一些。
“执子与共誓言久,共饮合卺酒。”
“吃块同心糕,永结同心恩爱长。”
……
一声声吉祥话中大婚礼毕,房间里的人都屈膝行礼退了下去,谢远也要出去陪客,房间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郡主,你饿不饿。”明珠看了看端坐在床上的沈妙探身过来贴耳问道。外面宾客如云,震耳的鞭炮一直没停下来过,不靠近点说话都听不清楚。
沈妙活动了一下坐的有些发麻的双腿从床上摸了一个桂圆吃了,仰着头问她:“还不饿,接下来呢,我们还要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了,奴婢要不要先帮郡主把凤冠摘了,会不会压得头痛。”
“啊摘了吧,摘了吧,头倒是不痛,就是压得脖子好酸。”
明珠拿了靶镜过来帮她卸了金钗凤冠,沈妙顿觉头脑一轻,舒服多了。
“你再打点热水来,我要洗把脸。”一听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沈妙现在很放松,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也松懈了不少,天知道她有多怕出错,闹了笑话不说,别搞砸了一桩婚事。
梳洗过后,沈妙坐在梳妆台前涂抹面霜,身后小丫鬟明珠就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郡主,今晚……老夫人让我看着您的……”
自从中秋郡主因为月事晕倒了之后,虽然太医说了没什么大碍,郡主醒了之后也和之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但是老夫人却突然开始发愁郡主的婚事了,都说生产对女子来说是道坎,郡主刚刚来经,如果怀了身子到生产的时候怕会有些艰难。
想到老夫人对她的叮嘱,小丫鬟又有些脸红:“今晚……今晚……”
“要不,要不等大公子回来再说吧。”
沈妙也有些脸红,这个身子才十四岁对她来说新婚洞房实在是太早了。老夫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更何况按照她之前了解的情况,谢远应该是不喜郡主的,他那边应该乐得接受老夫人的说辞吧,就是不知道祖母是怎么跟他说的。
“大公子。”
“大公子。”
脚步声响起,是谢远回来了。
明珠唰地一下弹到了临窗的大炕前,有些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大公子请用茶。”
“先下去吧。”谢远进屋摆了摆手,屋里屋外服侍的小丫鬟就都退了下去。
沈妙就看到明珠磨磨蹭蹭的走到门口,关上房门时又看了她一眼,好像在提醒她似的。
有点尴尬。
母胎单身的沈妙根本没有和男子相处的经验,更何况是一个明知不喜欢自己的男子。听着身后清清浅浅的呼吸,她浑身僵硬,强装镇定地继续坐在梳妆台前涂抹面霜。
一丝淡淡的酒气袭来,谢远坐在了身后的圆凳上,轻轻喊了她一声。
“郡主。”
啊,要来了,要来了。
沈妙心中狂跳,深吸一口气后放下手中的面霜,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他。
“您上次玉体欠安……老夫人说……最好等及笄之后再……再……,微臣自是以郡主安危为主,所以……您不用紧张,微臣……微臣……”
对上这样清亮的大眼睛,平日里进退有度口齿伶俐的谢家大郎今日变成了一个小结巴。不知是在外饮了酒还是真的害羞,平日玉一样的脸也涨得通红,对上沈妙仰视着他的大眼睛后连忙低头躲避。
看他这个样子沈妙反而没那么紧张了,看了看洒满桂圆红枣花生铺着龙凤呈祥大红喜被的大床,又看了看临窗的大炕,她轻声问了下眼前人的意见:
“那我们……你睡大床吧。临窗的大炕小了点,我睡着正好。中间要不要放个屏风?”
“郡主千金之躯,还是您睡大床。旁边的小房间里放了好几个屏风,微臣这就拿来供郡主挑选。”
谢远脚步匆匆穿过梳妆台去了里面的小房间,老夫人虽然言辞隐晦,但他也早有此心。
如果不是为了郡主的名声,可能分房而睡更为自在,只是现在能保得一身洁骨他已感万分之幸了。想到老夫人说到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用来劝诫他,不禁有些无奈,他本就无心于此,何来戒之呢。
挑了件竹纹的浅浮雕折屏,谢远去了小房间梳洗。沈妙就喊了明珠进来铺床,临窗的大炕上也撤掉了炕桌,重新铺了个多子多福的喜被。主仆俩做贼似的在房间里忙活,谢远换了身衣服出来了。
明珠帮她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帐,对谢远行了一礼安静退下了。有屏风挡着,沈妙缩在被子里只听得到谢远的脚步声,从床帐缝隙间望过去,只看到屏风上的影子站在窗前停了片刻,窸窸窣窣间也躺下了。
沈妙睡不着。
新婚夜龙凤喜烛要燃到天明,透过床帐也有光投进来。她睡觉不喜欢有光,每次总要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床帐也要厚厚得挡光才好。现在床帐间朦朦胧胧的光线有些映眼,还能看到头顶雕花架子床上的模糊花纹。
“谢远。”
“臣在。”
叫了一声,沈妙突然发现谢远在说“臣在”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带着点鼻音,清冷的声线因为这点鼻音少了点距离感,她又叫了一声:
“谢远。”
“臣在。”
谢远躺在临窗的大炕上也丝毫没有睡意,明明明天一早还要进宫谢恩,明明今天忙了一天已是累极,可是躺在这个自己万分熟悉的房间里,他就是睡不着。
郡主是个纯善之人,没有另盖郡主府也不让大肆翻盖新房,只是让把家里需要修整的地方修葺了一遍,现在他之前的卧室就改成了新房。说是熟悉的房间也变了样子,窗前贴着喜字,床上铺着喜被,实木的梳妆台上瓶瓶罐罐,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气。
这些过去十几年都不会出现的东西,一时间全都出现在了他的房间。谢远翻了个身就听到郡主在叫他,以为还有什么吩咐就微微起身回道:“臣在。”侧耳听了半晌,郡主又没有了下文。刚躺下去又听到一声“谢远”,只能无奈一笑回道:“臣在”。
再怎么样还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