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微风起 第六十二章 收官子,前尘如泡影
为医者,能有多强?
孙仲景此生行医天下,自认无愧于心,无愧于此方天地。
即便以他已至通玄之境的修为,原本可以逍遥天地,做那浮萍忘忧人。
而他,来到这个天下,却做起了那最为苦累的医者之列。
“才胜我一子?杨尚书,你的棋力终究还是太差!太差!棋之一道,孙某不过略有兴趣罢了,妄你钻研多年的纵横之道,到头来不过胜我这半吊子一子而已!”
孙仲景慢慢站起身,看着眼前的棋局形势,若非这珍珑棋盘,否则以他一身通玄修为,面对仅仅玉衡境的杨启云,他孙仲景单手即可对敌。
奈何,这珍珑棋盘非同一般,乃是一代圣人,文庙第三石像,仅次于文圣颜翰与史圣司马耕的礼圣王之行之物。
若非曾经在点苍山,文圣与礼圣二人对弈,决策江山气运导向时,礼圣王之行棋差一招,痛失天地气运点化,否则这件宝物定然能够位列后天上法宝之一。
杨启云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住嘴,七窍血流不止,一阵咳嗽之后,鲜血从他的指缝之中流出,已近油尽灯枯。
“孙仲景,你怕是忘了……这里是珍珑棋局……即便差一子,你也是输!”
双手缓缓放下,随即又微微抬起右手,杨启云作捻子状,随即郑重落下一子。
“啪嗒!”
又是一颗黑子气门封闭,没了气息的棋子便是一潭死水,断了生机。
紧接着,一道天雷迅猛劈下,孙仲景一手接住落在头顶的天雷,一手撑住地面。在接住天雷的一瞬间,那条手臂血肉迅速被天雷化开,露出其中的森森白骨。
“给我破!”
一声怒吼,孙仲景强撑着将其抵开后用仅剩白骨的手臂将那道粗如儿臂的炽白天雷猛然捏碎,化作无数光点,随即消散。
“哼!没有了“天”,这天雷也不过如此!”
挥了挥仅剩白骨的手臂,孙仲景用力一扯,将那截白骨小臂扯下,随意丢弃到一旁,没有看一眼。
“杨尚书,到我了!”
孙仲景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出现在棋盘的女虚位,白子化作气流缓缓消失,一道罡风裹挟着闪电朝着杨启云而去,后者则不疾不徐落下一子,一颗黑子同样消失在原地,天雷再次落下将罡风劈散化作尘烟。
一来一往,原本气势磅礴的江南山庄在化作棋盘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它的命运。
四象之力在其中肆虐,地火水风演化之下,飞沙走石,万千气象,瑰丽异常。
“嘲风卫梁都参同匡义,见过孙先生。”
一道声音响起,杨启云与孙仲景两人同时收手,寻声望去,只见一片残垣断壁之后立着一位年轻人,身穿青色团龙蟒袍,头戴黑冠,腰间悬配一柄制式狭刀,手中托着一卷明黄卷轴。
那人一手按刀,一手托卷轴,面带微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普普通通的朝廷官员,可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杨启云见到他时,重重的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挑。孙仲景皱褶眉头,眼神冷冽,满脸厌恶的神情。
“匡义?没想到嘲风卫随随便便来一个人便是天权境的修为,传闻果然没错,嘲风卫在候官三卫中战力最强,而那梁都总卫更是屈指可数的上三境高手,不成想被你们追到了这里,甚至还带了黄帛书,孙某荣幸之至。”
面对孙仲景的冷嘲热讽,名叫匡义的年轻人依旧眯着眼,面带笑容。
“孙先生,您这两年在外也玩够了,东奔西走,陛下念您念的紧,生怕您在外受苦,如今特意让我们嘲风卫接您回去,请孙先生收手吧。”
这个笑容在孙仲景眼中好似狐狸一般狡黠,他冷冷的开口道:
“你也见了,这珍珑棋局并非孙某所为,圣人之物,我纵使修为通天也无法与圣人匹敌,杨尚书不收,我也出不去。”
此时,浑身浴血的杨启云说道:
“礼圣制定的规矩是囊括所有人,即便是自己也在这众生之内,我无法擅自收回珍珑棋盘,只需孙先生投子认输便是。”
说这句话时,杨启云气喘吁吁,口鼻一直不停的有鲜血流出,惨淡至极。
看着他这副模样,孙仲景略微调息一番后站起身,想再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的了口。
“罢了,念在你江南山庄与我好友有旧情,孙某便投子认输便是。”
只见他双手朝着脚下青光棋盘一抓,抓住一把黑子,后随手一抛,肆意扔在了棋盘之上。
下一刻,棋盘青光逐渐溃散,紧接着便又开始凝聚成一团罡气,地火水风所演绎的大阵顿时侵泄而去,罡风裹挟天雷齐齐迎上孙仲景的面门。
“你大爷的!杨启云!你敢阴我!”
瘫软在地的杨启云看着风雷朝着此刻已是精疲力尽的孙仲景袭去之时,脸上竟然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要怪只能怪你太过仁慈了,若是刚刚你略施手段,只要那么一下,就一下,我必死无疑,到那时,珍珑棋盘亦可解。而此刻……你那神乎其技的术法神通想必也无使出来了吧!”
杨启云身体支离破碎,皮肤开始出现类似瓷器皲裂的模样,并且伤口处开始不断的渗血,此刻玉衡境修为的体魄已是犹如风中残絮,摇摇欲坠。
刹那之间,风雷已至,孙仲景瞪着眼睛,偷天换日已是来不及,不成想自己此刻竟然是那强弩之末,若是被那裹挟地火水风四象之力的风雷击中,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侥幸不死,恐怕也是难逃重伤。
一条身影陡然窜入二人之间,紧接着便是一张长三丈的明黄长卷展开,抵挡在孙仲景与风雷之间。
电流声,罡风声在耳边炸响,撞上那道黄帛书之时竟然是被摄入其中,好似泥牛入海,摄人心魄的煌煌天威顿时消散一空。
孙仲景额头冒出冷汗,而仅剩一口气的杨启云在看到那黄帛书出现的一刻已是心灰意冷,无奈的摇摇头,最终叹了一口气。
嘲风卫都梁参同匡义眯着眼,面带微笑,随即一甩手,将黄帛书重新卷好,揣入怀中。
“麻烦孙先生在此等候片刻,本官有事要与杨尚书说明,不要想着逃跑,外面还有三百嘲风卫,以孙先生现在的身体,或许会逃脱,但是您那弟子可就……呵呵。”
说完,匡义还不忘眯着眼,对着孙仲景一阵冷笑,随即转头朝着瘫坐在地上的杨启云走去。
血水顺着眼眶流下,视线逐渐模糊,杨启云勉强抬起头,看着那年轻人一步一步走来。
“你们要干什么!”
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此人身材婀娜,气质出挑,面容更是说不尽的风韵,而这样的女人,此时却手持一柄软剑,立在两人之间。
“哦?这位娘子莫要阻挡本官的路,本官不过是与杨尚书说两句话罢了,等等……”
话说一半,匡义好像想起来什么,故作思考模样,说道:
“娘子你是杨女英?”
杨女英面色不变,持剑站立,眼睛死死盯着匡义。
“正是!”
“哎呦,难怪难怪,只有杨庄主才有如此气魄。”
说完,他面色一沉,五指如钩,正欲朝着杨女英抓去,以他如今天权境的修为,要杀杨女英不由得不过片刻功夫。
“动手之前你可想清楚,事后,你带来的三百人,连同你在内都不够那人杀的!”
那爪勾在杨女英喉咙前半寸处停滞,先前那凌人的气势在听到孙仲景的话后荡然无存,只是微微的转过头,看了一眼孙仲景。
“他,回来了?”
孙仲景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继续说道:
“这里所有人你都可以杀,唯独这杨女英,你杀不得,即便是你们大黎皇帝亲至也无济于事。”
匡义收回手,重新恢复那人畜无害的微笑,对着杨女英说道:
“杨庄主,本官只是奉陛下之命,为杨尚书带个话。”
先前的威势,让杨女英有些措手不及,随即便看了一眼孙仲景,看到后者点了点头,便侧过身子,让匡义靠近已近油尽灯枯的大哥,杨启云。
杨启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即开口,气若游丝。
“本官……已奉皇命…拖住这孙……孙仲景……皇帝……陛……下可……可否放……放过我江……江南山庄?”
匡义贴近杨启云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轻开口说道:
“杨尚书,你做的很好,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杨尚书不会不懂吧,届时只要你妹妹不是执意找死,可以保她一命,权当我大黎送给那位谪仙人的一个顺水人情,至于其他人……嘿嘿嘿。”
说完,匡义站起身转头走远,杨启云面目狰狞的看着面带微笑都梁参同,想吼却已无能无力,他怒火攻心,又猛地喷出一口一口鲜血。
杨女英看着地上的杨启云,眼中只有对于一个生命逝去的可怜之情,没有说一个字。
身侧院子中,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两人身边。
似乎有所感应,杨启云回光返照般抬起头,看着杨博帆,挤出一个无奈笑脸。
“爹,孩儿不孝,无力保住江南山庄,若非孩儿当年没有硬逼那李沧澜入庙堂为官,如今江南山庄有一位上三境乃至仙人境剑修坐镇也不至于此。”
杨博帆面带慈祥笑容,笑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启云,你做的很好了。”
杨启云抬起头,想伸出手,可是试了几遍终究还是没有力气,只能有气无力的说道:
“是吗,我做的很好了吗?那就好……那……就……好……只是世忠和尚月,我再也不能……”
话没说完,杨启云脑袋重重的垂下,再无半点生机。
新康八年,春,朝廷秀旨入江南。
江南山庄大小姐杨女英理所当然的在秀旨之内。
而此时的杨女英心中早已仅有那江南谪仙人李沧澜一人而已。
为此,杨女英甚至不惜摆下比武招亲这么一门荒唐事来逃脱朝廷选秀女的行为,甚至因此与长子杨启云大吵了一架。
“如今的江南山庄已不是曾经所能比拟的,平湖山庄趁势崛起,已经接手了江南道近七成的水路生意,而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只有女英你了,以你的姿色,若是能够进宫,做个皇妃轻而易举,甚至于入主东宫啊!届时依附朝廷这座高山,我江南山庄何愁不盛啊!”
对于杨启云这一番说辞,杨女英嗤之以鼻,她自幼骄横惯了,如何能受得了宫中的条条框框,再者说她一直以江湖女侠自居,心中向往的自然也是策马啸西风的江湖。
“杨启云,进宫给那年轻皇帝做妃子?要去你自己去,本小姐已经有心上人了!”
杨启云从小受礼圣学说熏陶,长兄为父的观点深入本心,更是以三从四德认定为女子的规范与准绳,认为家中女眷为家着想甚至是牺牲自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听到自己妹妹对自己如此说话,尤其是直呼自己名讳,心中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心上人?无非就是那些江湖的蝇营狗苟之徒,难道你想与他们一样,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说的好听叫江湖浪子,其实就是四处行乞的可怜虫罢了!”
原本只是在一旁听着自己这双儿女拌嘴吵架的杨博帆听到杨启云这一番言语时眉头紧皱,于是开口说道:
“够了,启云!女英,这次的事为父不管你,你若是真的想玩一玩但也无妨,只是若真的有人侥幸赢了你的话,无论那人是丑是英俊,你都不能反悔,江南山庄对不起这个人!你可知晓?”
杨女英听到这话用胜利者的眼神一撇杨启云,对着杨博帆说道:
“爹你就放心吧,女儿对于自己的修为自然是有数的。”
杨博帆喝了一口茶,随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而杨启云则是在杨博帆出言打断后,一直低头站在一旁,没有多说一个字。
对于他这个儿子来说,他爹杨博帆的话便是最大。
比武招亲与第三日正式开始,很多陵州本地人多多少少也有所察觉这场比武招亲多有端倪,恰巧在朝廷秀旨入江南时举办,而且此人更是在本次江南秀旨大热门之一。
知晓其中内幕的只是在下面看热闹,不知晓的外乡武人则是不明所以的上台比试,毕竟他们这些人若是能够做了那江南山庄的乘龙快婿可比在江湖打拼一辈子来的舒坦的多。
而在看过一个个被打飞下擂台的江湖好手时,台下已经少有人再上台了。
那一日,有一人踏叶横渡太湖而来,青衣仗剑,风姿卓然。
江南谪仙人,李沧澜。
自他一上台起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也将台上杨女英给吸引住了。
“比武招亲?没想到杨小姐会整出如此排场。”
少年丰神俊朗,脸上笑容更胜春日暖阳。
这一日,李沧澜与杨女英第一次正式相遇。
台上,李沧澜双指作剑,与杨女英拆招五十三,最后一指掠去杨女英面庞轻纱,只留下一句:
“果真佳人增国色!”
随即御风踏剑,扬长而去,而少年身影却永远刻在了杨女英心中。
比武招亲因为李沧澜而潦草收场,杨启云因此恼怒至极,于整个江南道悬赏李沧澜此人。
就在他满世界找他的时候,李沧澜却独身一人来到江南山庄。
看着他的少年独自一人的孤独身影,杨女英眼中含泪。
“今日,李某便要带杨姑娘走,李某倒是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我!”
江南全府上下近两百余人,而李沧澜却有如无人之境,手中佩剑一次次出鞘,挥砍便预示着一条生命悄然而逝。
看着恼羞成怒的大哥杨启云与失望至极的杨博帆,再看看面前为了自己,一人抵挡近两百人的李沧澜,杨女英第一次犹豫了。
两个时辰后,李沧澜踩着满地残肢断臂,来到杨博帆三人面前,拉住杨女英的手便往江南山庄外走去。
看着浑身浴血,持剑右手微微颤抖的少年,杨女英却如同脚下生根了一般,没有挪动一步。
李沧澜茫然转头,不解的看向泪流满面的杨女英。
杨启云上前一步来到李沧澜的面前说道:
“男儿当建功立业,应当位及人臣,而不是做那只会杀人的江湖莽夫!若是你心里真的有我妹妹,那么你何不入朝为官?”
李沧澜看着杨女英,开口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杨女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李沧澜松开了她的手,说道:
“好,你等着我!”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江南山庄门外走去。
这一刻,杨女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同年,江南道孙氏嫡女孙尚蓉入宫,册封淑妃,入主三宫之一尚蓉宫。
同年秋,李沧澜由民选入大黎庙堂担任吏部文选司郎中。
新康九年,淑妃孙尚蓉生辰,宴会之上,李沧澜饮酒舞剑,仙人之姿令无数人折服,事后更是因为让司礼监掌印太监赵英脱靴而举世皆知,也因为官场勾心斗角而郁郁欢欢,甚至因此剑心与道心蒙尘,剑术境界终究再也不复巅峰。
新康十年,孙尚蓉入主东宫,新康帝李岱放权与孙皇后,李沧澜终于是见腻了官场蝇营狗苟而心灰意冷,辞官挂印,一人一剑,浪迹天涯。
同年,不知从何处传来,李沧澜最后一次出现江湖,与人于江南道烟雨巷决斗,最终生死不知。
烟雨朦胧,烟雨巷内,此刻的李沧澜已不复当年俊朗模样,变成一个胡子拉碴,却又嗜酒如命的惨淡模样。
杨启云站在巷口,对着小巷深处的李沧澜说道:
“官场失利后沿街乞讨,如今又想起江南山庄来了?就你这副模样也配见我妹妹?”
李沧澜没有听他所言,却在巷口看到了那个三年来一直出现在梦中的身影。
他想过去,可是却又停在了半路,身体死死的僵住。
“你走吧。”
女子说话的声音不大,可以说细若蚊吟,但每个字都重重的砸在他的心头。
“哈哈哈哈,江湖再无李沧澜!江湖再无李沧澜!江湖再无李沧澜!”
年轻剑客仰头狂笑着,随即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此刻,平湖山庄屋脊之上,李沧澜看着远处,高高举起酒壶,倒满一杯,作了个敬酒的手势,随即一口饮下。
“请!”
这一刻,他曾经破碎的剑心被重新拼凑,于他的心中重新变成一柄锋利的宝剑。
临行前,新康帝李岱对着跪在黄绸大案前的杨启云说道:
“杨爱卿,朕知晓江南山庄有一块遵生玉符,这玉符朕可以不要,也可以不动江南山庄,不过朕需要爱卿你做一件事,若此事能成,朕甚至可以答应爱卿,欠杨爱卿你一个人情,如何?”
“微臣万万不敢让陛下欠微臣人情,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交待之事,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也不敢提功。”
新康帝李岱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只要爱卿你帮朕阻拦住孙仲景,拖到嘲风卫到即可。”
杨启云匍匐在地,说道:
“臣!遵旨!”
江南山庄长子,兵部尚书,杨启云就此身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