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欢迎回家
时空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他没有实体，也没有具象的形状，只能拢成一团被流动的空气裹挟，推向深不可测的深处。
他的潜意识里有个叫“深渊”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和地狱一样都有十八层。他随波逐流，散落自我的意识终于有了聚焦。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地面黑水横流，监狱一间连着一间，铁筑的栅栏里关押的人鬼蛇神他看不太清。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失了听觉，周围安静的可怕，灯光影影绰绰打在监狱隐秘的一隅。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一团空气，能够随心所欲穿过横亘中间的铁窗，将监狱里头看个分明。
监狱空荡荡，他竭力分辨出一个绑在绞刑架上的人形，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孔。
他只觉得自己离那人越来越近了，他看到埋在阴影里的人奄奄一息抬起头。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添了最陌生淋漓的鲜血，眼神空洞，双唇蓊动：“小空……”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哥！”他喉咙干涩得像搁浅的沙砾，嘶哑得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小伙子，你可算醒了。”一身渔民装扮的老人看到时空醒转露出了些欣慰。
“这是哪？”
“船上啊，你睡了整整两天半，要不是受人嘱托，我可不敢随便捎你去南国。”
“南国……”时空只觉得心脏狠狠骤缩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问道，“我哥哥在哪？”
“你哥？你是说那个皮埃尔吗？”老人见他没有回应，便自顾自讲下去，“他只说你们是来极地旅游的，谁知道你受不了冻就只能先把你送回去了。”
“不是，我要找时光……”被药物熏过的嗓子并不好受，时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句的词汇。
一旁的老人看不过去，递了杯水给他：“你几天几夜都滴水未进，先喝点水。”
时空猛灌了几口，一股甘甜顺着咽喉滑下来，他觉得稍稍恢复了力气，毫不犹豫爬下床趿着鞋走出船舱。
“哎，你干什么去？”老人年逾花甲，行动难免迟缓，一时拦他不住，让时空出了舱门。
没多久时空又折返身来，失了魂魄似的瘫坐在墙边。
越是脱离了危险，时空越是抑制不住自己去想：他们摧毁了执政官的飞船，时光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帮人会怎么待他，执政官又会怎么处置他？
“他会死的……”时空握紧拳头，直到脱了力才虚虚松开。
老人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见时空这副样子竟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语重心长道：“不论如何，你得好好活着。”
时空脸上还挂着未来得及风干的泪水，此时缓缓抬起头来，眼珠亮了一瞬，又被挡在眼前的雾气摁灭了。
他要为什么活着，是为了那个豁出性命保护自己却跌进深渊的大哥，还是如今朝不保夕，路有饿殍和冻死骨的南国，或者是手无寸铁，一事无成的自己？
人的本能是生存，就像他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抓住了那一根救命稻草，苟延残喘般呼吸着。
他得活着。
时空突然想到了什么，果然从床头的背包里翻出一样东西。
一台用透明塑封袋装起来的相机。
他记得时光在炸毁飞船前拿出来过一回，两人淌过湖后唯一没有浸水的恐怕就只有这台相机了。
他福至心灵，打开了相机开关键，翻过一张张恒星际飞船的细节图后，停在了相机存储的第一张照片上。
这是他和时光的合照。
小的时候他们并非没有拍过全家福，只不过战争不但掳去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家也成了那场战争中最不值一提的牺牲品。
一次冲突，一场轰炸，一片灰烬。
枪炮声雨点一般落在天边，敌方的歼灭机轰隆隆在头顶盘旋，炸药更是毫不喘息地砸下来，像市场里不要钱的烂白菜叶子，被嬉笑打闹的孩童胡乱扔来扔去。
时光没有管自己一屋子的科研成果和飞机模型，只带着时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互相依偎着躲在山丘后边，亲眼看着越烧越旺的火舌吞没了自己的家。
从那时起他就已无家可归了。
但照片里的两人却没有在意这些。
时空脸上透出些不自然的神色，时光的手却自然的搂住他的肩，朝着镜头眉目舒展，淡淡一笑。
是他真正高兴时的样子。
时空在研究院的时候总能听到一群研究员抱怨时光不苟言笑，可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冷若冰霜的院长竟会毫不吝惜的把自己的笑容定格在某时某刻的某张照片里。
时空弯了弯嘴角，想要替照片里的自己补上一个笑容，但他却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光是笑一笑竟成了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
他笑得眼睛鼻头都发酸，眼眶里终于只剩下泪，再倒映不出那人的笑颜。
从前饥肠辘辘的时候他只觉得度日如年，如今在船上的这些天他浑浑噩噩，即使在老人的催促下也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却一晃眼过了半个多月。
“年轻人，想开点，谁也不能未卜先知，谁明天都有可能离开，趁现在做你想做的。”老人临下船前对他说。
有那么一个人，也曾言笑晏晏向他允诺，允诺带他回家，允诺做他任何想做的事。
他又骗了自己。
“谢谢您。”时空真诚地朝这位一路照料他的老者鞠了一躬。
“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坐车，不必远送了。”老人拒绝了时空的送行，与后者在公交站台前分别。
老人走后时空终于没了逃避现实的余地，孤独总会让许多糟糕透顶的情绪乘虚而入。
他真正成了一个孤儿。
一个没爹疼，没娘爱，也没有哥哥保护的孤儿。
他跟南国任何一个平凡的孤儿一样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如果他算是一个孤儿的话，那他一定是一个饿得昏头昏脑，慌不择路的孤儿。
他冷不防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抱歉！”
“不好意思。”对方也脱口而出道。
时空看清对方是一个衣着款式简单，但胜在气质和相貌不同寻常的青年。
青年扶了扶眼镜，对上时空的目光，竟是又惊又喜道：“终于找到你了！”
“什么？”
“你是时空吧？恕我眼拙，现在才把你认出来。”
“请问你是？”
青年微微欠身，朝他伸出了手：“老大让我代他向你表达问候：南类地星研究院，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