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蝌蚪还没找着妈妈
虞苍苔听着窗外喜庆的锣鼓声,心里面却是铺天盖地的哀意,那感觉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卡在那,像是窝了一团气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直憋的他头疼。
他抠着桌子上破的地方,“我不会娶亲的。”
“为什么啊?”
“我想要替所有长了嘴却不能说话的发声,替所有有手有脚却被捆住手脚的闯出去。这种事从前没有人做,是因为大家怕,怕看不见的手,怕看得见得刀。可这种事总是有人要来做。流出来的血会铺成一条路,让后面的不那么害怕。”他的脸一半被窗外的阳光照着一半隐在黑暗中,明暗交杂中,他的神色有些看不清了。
秋红稀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堵的慌,站起身推开窗子,终于他整张脸都被光照亮了。
秋红稀看了他一会儿,他说的话总是绕来绕去的,绕的她云里雾里,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她杵着下巴忽然道,“我要是个男的一定跟我师姐求亲。”
虞苍苔被她这没头没脑的小孩子话给逗乐了,“你师姐就这么好?”
“那当然啦!我师姐长的漂亮,刀使的厉害又知书达礼,脾气好,会给我买糖吃,给我读话本子,还会给我编小辫儿,哄我睡觉…”秋红稀一条一条的搬着手指头数的起劲儿。
虞苍苔笑着看她,余光扫到角落里一个帽檐压的极低的人,看不清脸。大夏天里也不嫌热的慌,穿着衣领子很高的衣服,一路从肩膀裹到了下巴。
夹菜进嘴的时候隐约看见他脸上裹的好像也全是白布。
那人神色古怪,手边放着一把长刀,一有点稍微大的声响,就吓的赶紧去摸刀,那把刀也是和人一样被布条子包的严严实实的。
明面上这人是在看着窗外喝酒吃菜,酒杯却一直捏在手里没动,眼睛不住的往这边扫。
秋红稀注意到虞苍苔的眼神,好奇的想要回头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被他伸手按住肩坐了回去,低声道“别乱动。”
虞苍苔又看了一眼那人,“咱们走。”
秋红稀慌乱中还是往自己的小布兜里面装了几个馒头,又往嘴里填了几口菜,才急急忙忙的跟着虞苍苔跑了出去。
两人刚下楼没一会儿,那人就跟了出来。
一路跟着虞苍苔和秋红稀左拐右拐的进了一个小巷子,他急匆匆的追了进去,却发现那条破烂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心下一惊,想要跑,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旁的高墙上忽的飞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那影子身法快的像是一阵风似的。
他慌忙拔刀迎战,可刚拔出来一点的刀被人一脚踢了回去,咔嚓一声利索的入鞘了。
接着不等他反应,脖子上就被一把剑抵住了。
那人站在他身后看不着脸,可脖子上的凉意是真的。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干等了半晌,帽子好像被人弹掉了,虽然闭着眼睛可还是觉得眼前亮了一下。他下意识的睁开眼睛。
虞苍苔背着手站在他眼前,看了一眼他的脸,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一张脸除了眼睛和嘴其余的地方全包上了,就剩俩鼻子留着喘气用。
伸手扇了扇那人身上刺鼻的药味,想不出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八成是为了那个还没撤下来的海捕公文上的赏金来的。
可这武功也太差了点了,就不说刚才连刀都没拔出来,他跟秋红稀引他出来的时候,走一条街还得等他一会儿,怕他跟不上。
虞苍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把那人看的羞愤自尽前,把人脸上的布条那手挑开。
只一眼,他心下了然,这人脸上全是烫伤未愈合的疤痕,大半张脸都烧烂了。上面骇人的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破溃处渗出血水来往下流去,浸湿了其他包扎处的布条。
“你是那日山火逃出来的死士?”
秋红稀好奇的从那人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想要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被虞苍苔无情的按了回去。
她瘪了瘪嘴,从小布兜儿里掏出来个馒头百无聊赖的咬了一口,拿着剑接着挟持人。
“我不是死士。”那人反驳道。
“你们那一伙人为了杀我,命都不要了就往上冲,不是死士是什么?”
“我…”那人被噎住了,气的眼睛都瞪大了,“我…反正我不是死士!只要杀了你,我们就能回家,你一个通缉犯,早晚也得死。我们杀了你,那是义士!”
虞苍苔也猜出来他不是死士了,毕竟哪个死士被挟持了还不一刀碰死,还能好好站着,老老实实的让他问话。
只是他这话里话外似乎是受人胁迫了。
“谁说的啊?怎么他说的什么你都信?”
“你少管!你这样的人死一百遍都不可惜!只是可惜了我那帮兄弟!你既已经抓住了我,那就杀了我吧!”
虞苍苔挑眉道,“你说我是通缉犯,又说我死一百遍都不可惜,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那人像看傻子一样,扫了他一眼,“你身为地方父母官,拐卖稚子谋利。还有脸问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出面检举的我?是谁拿到了证据?又是谁敢在我这个父母官的眼皮子底下进京投状子?”
那人被虞苍苔一连串的问题问的脑袋发懵,急了,“我怎么知道!将军说你是,你就是!你自己做的事不知道,反过来问我?”
虞苍苔盯着他不说话了。
那人这才觉出自己露馅了,急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是海捕公文上说你是!”
虞苍苔敛了笑意,上前一步猛的提住他的衣服领子,厉声道,“我告诉你,我此生最恨说谎的人!你也瞧见了,纵然我落魄至此,可还是有人护着。我也告诉你,我并不姓吴,我姓虞,虞国公的虞!若你还敢诓骗我,我一定动用生平所能,不论多远也要找到你家,当着你所有家人的面亲手宰了你。”
那人抖如筛糠,虞苍苔一松手他脚下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幸亏秋红稀手快,要不然非得一下子撞剑上,掉下去的就不是膝盖是脑袋了。
虞苍苔蹲下身去扣住那人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不过,若你肯说实话,我一定送你回家。”
那人瘫倒在地上,像是一只被滚水烫熟了的虾,头脚都缩到了一起,他摁着自己的帽子,痛苦不堪的捂着头。
世上的路多的是,可是好像没有一条是朝着他开的。
良久之后,那年轻人开口了。
他家世代都是军籍,这几年太平了,上头想要休养生息,对军户管的也没那么严了,他家就开了间武馆。父母膝下就他这么一个孩子,本想着从此就能过安生日子了,他也大了,准备给他说门亲事,新娘子是和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双方父母也都是一条街上几十年的老邻居,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长平侯征兵的军令就下来了。
他们家把大半的家底都交了上去想要买通参将稍稍缓几个月,等儿子成完亲再走。
可那参将收完钱仍是不知足,说有律法在上,他们家全家都是军籍,军籍经商是要砍下手脚的,可只要他去参军这些罪责全都可以免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去了,去了没多久西戎那边就打仗了,再后来他就被当做了逃兵。
长信侯告诉他杀了海捕公文上的人,他就能回家,他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是在密林中抓人,又从火海中死里逃生。
那年轻人说完一切,瘫坐在地上像是个被人丢弃的傀儡娃娃似的。那张红肿溃烂的脸上没了朝气,魂魄离体,连个盼头都没有了。
烈日之下,人的脚下已经没了影子。
秋红稀记起小时候听她师姐给她念鬼故事,说只有人才有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这年轻人是人是鬼了。
虞苍苔蹲下身去扶着年轻人的肩膀,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做主的。你随我进京做人证,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见年轻人不信,秋红稀在一边急忙解释道,“他刚才说的话是诓你的,他是个好人,那些孩子也不是他害的,害人的是长…长…”
秋红稀求助的看了眼虞苍苔。
“长平侯。”
秋红稀拍了下手,后知后觉道,“对!”
那年轻人捂着自己的脸,依旧是警惕的看着虞苍苔,仍是不信他,只是他此时已经没了退路,底儿都被人挖空了,总不过是死路一条,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晚些时候秋红稀把当金项圈换来的钱买了药给人治伤用了。
出来这么久,头一次,她觉着害怕了。
她一向胆小。门派中的师兄们出身一个比一个好,这些人年纪小又离了家族没人管,大都好逞凶斗狠,拿起剑来就失了深浅。
师兄们平日都很疼她,可她还是怕,往日里她总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今日她算是明白了,看见的是利剑,看不见的是权利,有些人真的能做到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