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沦陷
书阁中一时有些尴尬。
红袖满头雾水, 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谁也不开口。
束云道长怜惜地望着她, 妹妹好可怜, 给人家当了多年的嬷嬷下人,怕不是给养傻了。
终于还是沈稚看不下眼,提醒道, “姑姑,这位便是束云道长了。”
红袖一怔,回头去看亲姐姐,正对上一双充满怜爱和歉疚的眼睛,眼角每一条细纹都写满了“全是我的错, 妹子受了多大的苦”。
红袖错愕,瞬间福灵心至, 明白过来状况!登时哭笑不得。又是关心又是担忧。想到从前那凶夷小子屡次信誓旦旦,拍着胸膛保证, “将束云道长带回关州献给小姐”,不由得心中一梗。
“姐姐,你没受苛待吧?”
束云道长重重冷哼一声。
阿蛮笑笑,“姑姑放心,没有。”
红袖心道这小子最好别是骗我,面上却是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如此, 那便好了。姐姐, 我在侯府中多年, 也算有几分体面。此间便如自己家中一般无二。厚颜替小姐邀请姐姐小住几日,您意下如何?”
束云道长不接话,只冷冷看向沈稚, “将我妹子的身契还来,该是多少银两,我照付便是。”
感情是真把她当个寻常婆子买卖了——红袖一时语塞。
沈瑞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拍桌大笑起来,“阿蛮兄弟,你之前说她如何油盐不进,我还当是托词!原来所言半分不假……哈哈哈哈,姑姑的血亲怎么这么轴,若不是生得一模一样,我都不敢信!”
束云道长怒目而视,袖口掌风微动。
红袖急忙拦下,“姐姐…”
束云道长反手拍了拍她,“你不必多言。”
“我知道,你留我,未尝不是存了几分为长平郡主解蛊毒的心思。姐姐知你的难处,不会怪你。只是…我妹子出身本是高贵,即便沦落,又岂能为人奴婢?”
她高声,“我再说一次,将她的身契还来。否则……”
掌风一震,道袍的袖口鼓胀起来。
凶夷壮汉见状,双双摆出架势。
“住手!”沈稚连忙吩咐,不想伤她。
阿蛮一抬胳膊,两个凶夷壮汉立时便收手了。倒是束云道长不曾留力,一掌将地砖生生打裂开来——她原是要落掌于桌案,阿蛮微一弹指,改了她的掌力方向,这才打在地上。
沈瑞登时生了怒气,“真欺我侯府无人?”
两名金衣侍倏然出现,毫无预兆。
束云道长微惊,目光慢慢环视着四周。这平平无奇的书阁里,此刻竟聚集了足足六位顶尖高手。
除了沈瑞尚有一战之力,那三个凶夷人和两个金衣侍……都难以撼动。
她不由得冒出冷汗,面色却强自镇定。拉住了红袖手掌,暗暗揣摩着脱身之策。
沈稚笑靥温柔,“这是做什么?”摆摆手,两位金衣侍便又神出鬼没地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走近束云道长,温和道,“想来道长是误会了。红袖姑姑是我的武师傅,我自幼随她习武,侯府上下对姑姑也是奉为上宾,从来以客卿之礼相待,并不曾有什么奴婢身契。姑姑始终是自由身,来去皆随心。”
“姑姑如今在关州城替我做事,领的也是郡主府的家臣俸禄,而非婢子丫鬟的月例银子。看在姑姑面上,纵然道长不愿出手帮我解了蛊毒,郡主府上下也不会多为难道长,您去留自便。若是不放心姑姑,偶尔在郡主府中做客小住,也是行得的。”
束云道长狐疑,“你不强留我解你蛊毒?”
沈稚轻笑,“不会。当然,若道长愿意援手自然更好。当年兆嘉玉许你的,我关州出双倍。”
拓跋临羌沉声,“漠北从前许诺的,也决不食言。”
束云道长本已有几分意动,闻言不由大怒。“凶夷奴痴心妄想!我绝不予她解毒!大不了我们玉石俱焚!”
沈稚蹙眉。“道长不愿帮忙便罢了,何必出口伤人呢?”
这句‘凶夷奴’她说的是蛮语,特指那些南朝女奴所生的孩子,在漠北低人一等,很是侮辱人。
“小姐宽心。道长岂会不愿?”阿蛮笑笑。
话音未落已拔剑刺出,瞬息而至。所有人还未等看清,寒芒颤颤的剑尖儿已经抵在红袖姑姑的大椎要穴上。
惊得她瞳孔微张、汗毛竖起,丝毫不敢稍动。
凶夷人剑眉微挑,低笑挑衅,“如何?从前我不知你软肋,不得不以礼相待。如今的道长难道还有得选么?”
束云道长怒不可遏,语调都气得尖细了几分,“以、礼、相、待?”
凶夷人点头,“对比一下,便是了。”
束云道长怒发冲冠,“你放开她!”
剑拔弩张。
沈稚无奈极了,“阿蛮,收剑,莫伤了姑姑。”
他却不动,只是颤了颤剑尖儿,开起玩笑,“小姐缘何如此偏心?从前姑姑又不是没伤过我。”
红袖本气恨得直咬牙,闻言微怔,仿佛瞬间泄了气。
束云道长却是心中一凛——难道这两人本就有结有旧怨?
她有些紧张地望了望红袖,恨声道,“好,我应下了。你松剑罢。”
寒芒骤闪,宝剑已然回鞘。凶夷人漫不经心,“道长也不必动些旁的心思。倘若出了丁点儿意外,你不怕死,却要想想旁人性命。医好了郡主,漠北的金珠宝玉随你取用。”
红袖轻轻拽住束云道长气得不住轻颤的手,“姐姐别被这小子唬住,他不会伤我的。不过…小姐于我确有大恩,若姐姐愿意,就当是帮我一次吧。”
“嗤…”凶夷人低笑,“姑姑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道长,我教你一招。”他随意摆弄着剑鞘,“你不是恨我么?那便更该给郡主解蛊了,到时候剩下的那只双生蛊独阳不生,在我体内月月发作,岂不痛快?”
沈稚眸光一缩。对阿蛮轻轻摇头——倘若如此,那她宁愿不解这蛊。熟料阿蛮并不理会,只挑衅般望向束云道长。
束云道长惊得呆了,“竟是你!你…你和她的蛊,是一对儿的?”
“是啊。”凶夷人语调轻松。
“这不可能!”束云道长错愕摇摇头,“倘若如此,你又何必费心替她张罗着解蛊?继续占着这便宜不好?”
此言一出,沈稚措不及防,倏然有些面颊发烫。
凶夷人之前的云淡风轻瞬间不再,深邃眼眸中浮出几抹杀意。
束云道长浑然不觉,犹自困惑着,“不应如此啊…”她喃喃低语,忽然走近沈稚,“小郡主,把你的手腕给我瞧瞧。”
阿蛮暗暗戒备着。
沈稚将莹白的手腕递过去,束云轻轻接过来,凝眸细瞧,登时不敢置信。连揉了几次眼睛,惊声道,“你是这主蛊?”
沈稚轻咳,淡淡应了一声“嗯”。
束云道长惊愕不已,目光在两人间连连流转,惊疑不定。忽然,她似是猛然想通了,颤着指头伸向凶夷苍月部的年轻首领,哈哈拍腿大笑不止。直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出来了——
“没想到,没想到哇,你也有这样时候!真是……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啊,痛快,痛快!”
沈稚心中不虞。面上只是淡淡,不动声色扶着束云道长手臂,止了她的放肆大笑。“如道长所见,阿蛮是我的人。他一心为我办事,不想之前得罪了道长,稚很是过意不去,在这儿替他给你陪个不是。”
说着话,沈稚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熟料束云道长侧身避过了,连连摇手,“一码是一码,我妹子既说你对她有恩,郡主的蛊毒我便尽力而为。至于他……”
她又忍不住笑,摇头道,“郡主若一心想解了那蛊,只怕要…”
沈稚打断她,坚定道,“或是两人同解,或是谁都不解。我绝不会留他自己受苦的。”
阿蛮猛然抬头望她。
“都能解,都能解。”束云心情转换极快,此刻愉悦地拉她坐下,认真劝道,“小郡主,你有所不知。凡事盛极必衰,你取他内息为己用,短暂看去虽好,然毕竟功力天差地别。你俩从前又都不识蛊道,长此以往只怕会反伤自身。你若能舍得下,还是解了的好。”
沈稚低眸,“既如此,还请道长指教。”
束云道长瞥了凶夷人一眼,眼眸中的愉悦藏都藏不住,“好啊,旁的学起来都太难,至少得有几年蛊术的根底。我教你个最简便的法子,只要……”
话刚说两句,沈稚咳了起来,面色微微发红,“姑姑,让下人们都撤了罢。”
沈瑞还没等听懂,骤然被拎起来特别不满意,“喂!喂!我堂堂定国侯爷,哪里就是什么下人了……”
声音越来越小,已然被红袖姑姑随手拎出去了。
束云道长冷眼看着妹子所为,阖府竟无一人表现出诧异之色,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眉目愈发舒展,轻声与她说起了悄悄话。
言罢,沈稚粉嫩面颊上已尽是酒醉般的嫣红之色。偷偷与角落里的阿蛮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偏过视线。
阿蛮羞赧比她更甚。
若不是顾忌着束云道长,要防她倏然伤人……只怕他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束云道长说完,便告辞离去。
室内只余沈稚和阿蛮。
“你……”
“小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沈稚轻咳一声,低眸道,“过会儿…来汀荷院找我。”
阿蛮低低“嗯”了一声,便消失无踪。
这里是羊城,将军府内自然没有汀荷院的。
阿蛮耽搁了许久,才走进沈稚寝房内室。
桌上摆了一个大妆奁,半敞着,里面是各种大小的圆润玉簪子。
皆是簇新未用过的。
阿蛮脊背微颤,“小姐,我来了。”
沈稚眸光在那打开的妆奁上停了一瞬,再望向阿蛮,“束云道长所言……你怎么想?”
阿蛮双拳无意识蜷了一瞬,轻声道,“阿蛮以为,至少九成可信。小姐或可一试。毕竟…即便无用,于小姐也无甚么损害。”
“那你呢?”
凶夷少年面色微微发烫,“我…我无碍的。”
沈稚偷偷勾了勾唇角,“阿蛮,我想过了,这蛊我们不解也罢。反正我从未想过偷取你的内息。我们之间本就算是双生为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了这道蛊……想来也无多大妨碍。”
熟料凶夷人却摇头,“小姐,沙场兵刃无眼,我怕牵连了你。”
“胡说!”沈稚恼怒,“你必不会有事的。”
阿蛮却似心意已决,上前一步逼近眼前,“阿蛮本就是小姐的药人,吞这蛊丸之前,便已有了忍受一切煎熬苦楚的准备。况且…如今不过是、不过是……忍耐这样的小事而已。只要此法当真能做到仅滋养主蛊,断了跗蛊的融合受用之道。久而久之,主、跗蛊强弱各自归位。就能以主蛊引出跗蛊相融,到时便能将双蛊一同料理了。”
“说得轻巧。”沈稚轻叱,“你怎么办?”
凶夷人笑笑,“又不是一直堵着不许。之后小姐疼疼我……便是厚赏了。”见沈稚恼怒,他轻声笑道,“便是小姐狠心,一直不准,阿蛮也忍得。”
沈稚重重拍他一下,“容我再想想罢。”
“不必。”他上前一步,僭越地揽住腰轻吻她的眉心,嗓音低沉,含糊地轻喃着,便似蛊惑一般,“我本就是罪人,受些磋磨又有何妨?小姐不必心疼……”
轻吻一路沿着眉心、鼻梁向下,浅浅吻她的唇。
沈稚眸光微微湿润迷离,闻言却倏然惊醒,“阿蛮不许再胡说。之前那些事与你何干?又不是你背叛了我。”
她回吻他,却觉出几分苦涩。困惑抬眉,却发觉到凶夷人那熟悉的痛苦和自责神情,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罢了。
沈稚暗自叹息,轻轻推开他,“罢了。”
重重将那妆奁关上,“这些事情,下次月圆再议不迟。”神色假做不虞,“阿蛮是不是忘了什么?”
凶夷人果然发懵。断了那些难过的乱念头,一心失措起来,“请小姐明示,阿蛮忘了什么?”
沈稚故作生气,“愈发没规矩了。之前在书阁里,我让你收剑莫伤了姑姑,你听话了吗?嗯?”
“当着你漠北属下的面,我不好发落你。如今唤你单独来寻我,竟也没规矩至此。你的戒尺呢?嗯?怎么没带!”
凶夷人被训得微微后缩,小心翼翼道,“我回去取…行吗?”
沈稚冷哼一声,“还不快去?”
见他真的转身似要回去,沈稚撑不住要笑,还肃着俏脸,“取长的那柄。”
阿蛮脚步一顿,差点摔了。
轰——
瞬间从头烫红到脚。
小时候的规矩了,短的戒尺是打手的,长的那柄是……笞臀的。
阿蛮难以置信,转过身来——却正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腮旁还浮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凶夷人立即意识到被戏耍了。
心情几番大起大落之下,此刻倏然见到她温柔俏皮的笑容,仿佛瞬间回到过去,回到都城汀荷院的静谧旧时光里……
阿蛮重重跪在她脚边,放肆的、小混蛋似的抱住她的腿,“小姐开恩呐,唔…阿蛮明日还要赶路回漠北的,肿了臀腿骑马……小姐当真忍心么?”
沈稚终于撑不住笑了。拉起不再伤心的凶夷少年,轻轻吻他。
“不忍心,当然不忍心。”
竟然连他的一点点难过都受不了,沈稚忽然尝到了心中沦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