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惊变
自那之后, 阿蛮几乎月月往返于漠北与关州城之间,两人情意交互、感情日益深厚。
不知不觉,东去春来夏又至。
漠北盛夏虽不及都城炎热, 但在花匠们的小心侍弄下, 汀荷院的莲池中如今已有淡淡荷花苞了。
沈稚瞧着喜欢,命小丫鬟们细心侍弄着,日日采几朵盛在白瓷瓮中, 摆在书房里。
这日,橘绿亲手摆弄着花苞,调整出漂亮的角度。忽然发觉挨着白瓷瓮,竟多出了一副针线绣的菡萏碧波图。小心翼翼用水晶隔开,生怕染上湿气。
“小姐何日绣了这副插屏?何不不交代一声, 我让匠人们镶嵌好了摆上来。”
沈稚闻言从一摞摞折报中抬头,淡淡笑了, “橘绿看走眼了,这副不是我绣的。昨日才得。”
当值的小丫鬟不解, 好奇挨近来看,“哇,那是何人的针线呀?竟能与小姐的一模一样呢。”
沈稚失笑,“说着玩的,哪里就像了。”
橘绿拎了一朵荷花随手递给小丫鬟,“这枝不鲜嫩了, 你去换枝好的来。”见她福了身出门, 橘绿才笑着摇摇头, “小姐怎么又捉弄阿蛮……算起日子来,他也快回来了吧。”
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小姐要祭祀,定然不选在十五正日子解毒, 那就只能提前。
不料沈稚却摇头,“他这月不回府来。”
橘绿一惊。“那如何使得?”
沈稚继续看那折报,淡然道,“束云道长所言不假。如今我的双生蛊对他依赖愈发浅淡,双蛊之间强弱倒置,我想试试,若一月不相融,会是如何。”
“这等大事,小姐怎么此刻才说?我…我去问问姑姑!” 橘绿担忧极了,想了想又劝,“不若还让阿蛮回来吧?若用不到最好,倘若真有什么万一……解蛊也方便。”
“不必,他另有要事。”
崇和十一年夏末,燕阳王庶子兆嘉玉与定国候沈瑞在凌乡燕子楼巧遇。
两人似乎因下人之间争抢马车位置起了些龃龉,兆嘉玉亲卫挑衅,杀了定国候的一个亲兵。
两边算结下仇怨。
后来北境军一批秋季补给的皮甲从勉州境内经过,竟遭了山匪。
不仅军械被抢夺大半,余下搬不走的辎重,也被人蓄意纵火全烧毁了。
定国候沈瑞大怒,当即就点出一部分兵马,直奔勉州杀来。
兆嘉玉惊慌失措,何曾想过沈瑞真的敢翻脸。
“凶夷人正愁冬日无粮,他竟还擅离边境!若让漠北知道我南朝境内生战,难道就不怕他们趁火打劫、杀进来大肆劫掠一番吗?”
话头传到沈瑞耳朵里,他冷哼一声,“攘外必先安内!我忍那吃里扒外的臭小子很久了。那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亲爹都能反,我又算什么?倘若漠北当真来犯,与其随时防着他反水、从背后捅我一刀,莫不如先料理个干净!”
“勉州区区八千兵马,如何是我北境将士们对手?不出半个月,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料理了他。莫说凶夷人没反应过来,便是他老子可能都不知晓哩。”
话虽如此,消息传到关州时,长平郡主府漏夜而出八匹骏马,八百里加急传信沈瑞——让他收兵。
定国候执意不肯。
果然,勉州看似弱小,实则内有乾坤。北境军遇到了难啃的硬骨头。沈瑞被牵制在燕云境内,围城月余不破,生生憋得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回北境,后方也定然是乱了——只能咬牙打到底。
老燕阳王的态度仍暧昧着,倒是漠北耶律方金率先得了消息。果然趁机冲关。
北境军腹背受敌,登时好不狼狈。仓促下竟失了北境防线,一路南退。
所幸之前勉州被围时,兆嘉玉也算是伤筋动骨,没有借机闹妖。
耶律方金铁骑势不可挡,一路冲杀,直奔关州。
长平郡主内,人心惶惶。
“橘绿姑娘,小胡安庄上的庄头连夜跑了。”管事婆子压抑着担忧,尽量平缓说道,“这是本月第三户卷银私逃的下人了……唉,平日里真是半点不显,郡主恩德长、恩德短的时时挂在口边。我还只当他是个老实知恩的,谁想到……唉。日久见人心呐。”
橘绿点点头,“知道了。”
“这…您不和郡主禀一声?”婆子犹自不放心。
橘绿摇头,“不必了。区区一个庄头,还轮不到郡主案上。关州封地上一日日多少大事?以后这种下人奴才的后院小事,禀红袖姑姑就是了。这段日子里,叛逃的、懈怠的、肚子里转着小九九的,通通给我记下来。如今没时间料理,等腾出手来再一一收拾他们。”
橘绿强打起精神,回书房给沈稚添了新茶,“郡主,歇一会儿眼睛吧。”
沈稚端起来尝了一口,“嗯,淡了。”
“浓茶伤身,郡主还是少饮些。”
“方才何事?瞧你,这脸儿都皱皱了。”
橘绿不自在笑了笑,“没什么,小胡安庄上出了点差头,我让那庄头先家去歇几天,换个更懂事的上来。”
沈稚笔锋一顿,“偷跑了?”
“……是。”
沈稚失笑,“这有什么可避讳的。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关州危难,有些人动了些活络心思,也不值得什么。”
“郡主怎么如此心大…”橘绿小声,“私逃的人越来越多,再不加以制止,不出十日……忠心的人也该慌了。”
“哪里用得到十日。”沈稚笑着摇头,“你看着吧,耶律方金打不到关州来。橘绿,我考考你,为何放任这些人私逃而不制止?”
橘绿蹙着眉,“想来是我们接手关州不久,根基不算稳固,也无太多人手。因而这些旧人不论忠奸,都只得先用着。平时不显,遇到危难时便都现了原形。郡主是想借此机会,将那些不忠的人一一甄别出来……只是,万一侯爷将来止不住漠北大兇部落,郡主这不是在拿自己个儿冒险吗?”
沈稚笑着赞她,“橘绿快要出师啦。以后内院之事,我就不用操心喽。”
见她容色焦急,沈稚也不再绕弯子,拉过舆图给她瞧,“看见了吗,要想攻下关州城,耶律方金得先翻过这两座山。虽都不险,可骑兵毕竟忌讳翻山而行,粮草辎重也跟不上,还容易被伏击。关州城有天险可守,城内又兵精粮足,他就算围上三四个月,城内也不愁吃穿水源。到时候入了冬,城外滴水成冰,耗都能生生耗死了他。”
“可关州城繁华,一旦城破,南朝腹地就打开了啊。”橘绿仍是不放心,“人人传言耶律方金并非空有野心的草包,能征善战,最擅攻城破阵。而且,他还爱豪赌,在漠北打战时屡屡孤注一掷,万一……”
沈稚笑了,“没有万一。他不会来关州,而是去这儿。”
橘绿凑过来细瞧,“羊城?”
“正是。”沈稚眯着眼睛,透过舆图,似能看见战场厮杀血战的场景。
“报——”门外传来粗粝的嗓音,“边关八百里加急奏报!勉州反了,耶律方金改道,大军直奔羊城去了……”
沈稚倏然起身,桃花眼中光芒微亮,“传召各属臣文武官员,去议事殿。”
崇和十一年初冬,耶律方金羊城大溃败。
大兇部落的铁蹄尚未踏进燕云腹地,便在羊城外遭遇不灭天火。
戍城、卫城乃是拱卫羊城的两座边关小城,与羊城成掎角之势,不论来敌如何进犯,都能互相驰援。这两座小城不过守军各一千,在漠北铁蹄下原本不值一提。熟料就在戍、卫二城忽然爆发天火,城池炸裂、人崩马碎,惨状不足细述。
漠北凶夷人本就极信奉神灵祖先,这几日不知怎的,漠北草原上忽然如风般传起流言——大兇部落首领耶律方金乃是弑人魔转世,天性暴虐嗜杀。为引族人自相残杀,不惜以“重建漠北王庭”为借口蛊惑人心。
如今见南朝有机可趁、他就放弃统一草原,大军南下杀伐人命便是铁证!
耶律方金已经惹怒了祖先,降下天火神罚!
神谕之下,执迷不悟者将会彻底迷失在恶魔之渊,永远沉沦于狱火之中……
这流言风一样刮遍草原,耶律方金雷霆暴怒。然而他的噩梦并未结束——在他一心征伐南朝时,漠北已经悄然变天了。
苍月部落异军突起。
曾经那个被他四处追杀、犹如黑暗中老鼠一般的小少年,他长大了。
拓跋临羌身负王庭血脉,轮回匕首重见天日之时,始终活在耶律方金杀戮阴影之下的凶夷人,纷纷找到了心之归处。
拓跋临羌势如破竹,先后吞并了九个部落。并提前进行圣祭——他重启了祖先祭坛,当轮回匕首的璀璨光芒再次在寒夜中闪耀时,凶夷勇士们皆跪地拜服。
余下未归顺的部落望风而降。
除了远在南朝境内的大兇部落。
首领耶律方金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这时机太巧了。南朝内战、勉州造反、谋士们谏他改道、羊城天火降世、漠北流言漫天、轮回匕首忽然现世……一环扣着一环。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张大网将他死死罩住。如今大兇部落人心思变,部下们刚刚经历了天火和惨败,本就惊疑不定,畏战怕死。如今又忽然失去了漠北的根基——哪里还有人愿意继续效忠于他。纷纷想着如何投诚那位漠北新王了!
是的,拓跋临羌已经在圣祭上宣布漠北一统,自称凶夷王。
甚至给他下了一封王谕——命他即可归顺,便不再追究大兇部族人们追随弑人魔的杀戮之过。
耶律方金仰天长笑,大叹三声“天要亡我”,引颈自戮。
谋士们苦劝不得,只好为他收尸。其中一人抹着眼泪说道,“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大兇部落么?缘何那位拓跋临羌如此可怖……能征善战处比起首领犹有过之,这便也罢了。更奇怪的是,他好像生来便对每个部落了如指掌,不该如此啊……”
话音未落,已然身首异处。
一位黑衣凶夷人擦着剑上残血,神色冷冷,“妄议王上者,死。”
“小姐当真如此说的?”漠北新王此刻剑眉微蹙,冷峻的面容上似乎有几分无措,“为什么?”
“具体些奴婢也不知。”雪珠儿垂着头,丧气道,“只是郡主交待了,你如今事忙,想来抽身不易。不必屡次往返,耗时耗力的。倘若…倘若她真有什么事找你,或你有什么事找她,传些书信也是无碍的。”
拓跋临羌久久不语。
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
雪珠硬着头皮道,“若没事,奴婢就先回了。……对了,郡主还交代,从前与王上盟定的、关于关州与漠北通商之事……郡主心意未改。若王上也有此意的话,不妨遣使来关州商议。”
见他神色一动,雪珠白着脸低头,又强调了一句“遣使”。
抬头见他心神受创的样子,雪珠面色不忍,悄悄退下了。
身后隐隐传来一句垂问,“她…还好吗?”
雪珠脚步一停,“回王上,郡主一切安好。自从双蛊相消后,郡主身骨比从前强健了许多呢。”
“兆嘉玉如何处置的?”
雪珠愣怔一瞬,“如王上所预料,从前勉州叛乱果然与耶律方金有关,郡主查到兆嘉玉曾秘密遣使去漠北,同耶律方金商定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北境军。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位谋士是郡主送去的。到头来里应外合、两面夹击的反成了耶律方金。大兇部落溃败后,兆嘉玉自知大势已去,便自尽了。”
拓跋临羌眼眸一肃,“自尽?不是送归燕阳王处置?”
雪珠愣了愣,“对啊。”
熟料他周身气势一变,顷刻间犹如雷暴阴云笼罩殿上,压迫感十足。他冷声道,“这不是小姐的作风。长平郡主究竟如何了!如今府中主事之人是谁?缘何不让我回去见她。”
雪珠撑不住这怒意,跪地伏首,“王上见谅,郡主不让说。”
“说!”
轰然一声,掌力生生震碎金石廊柱。
巨大的回音震得婢女一颤,不自觉瑟瑟发抖,“回王上,是…是小姐的意思啊。”
拓跋临羌走下殿来,步伐威仪沉稳,战靴就停在婢女眼前。她绝望地闭眼,心道橘绿姐姐骗人,他哪里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小婢女一着急,便带着哭腔说出了实话,“王上,小姐体内的蛊毒发作了。之前所谓双蛊相消,不过是引出了王上体内那只蛊而已,并未彻底治好郡主。如今束云道长正在全力救治,府中上下将消息藏得极严实,不曾泄露半分……只是不曾想、不曾想王上竟然敏锐至此……”
“小姐怎样了?”他声音低沉、微微颤抖,似乎藏了极深的恐惧。
雪珠摇摇头,“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小姐醒时会亲自主事,昏沉时便交代内事问橘绿姐姐,外事由议事殿左右相商定……因此,兆嘉玉才有机会自尽的。”
“不让我回去……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雪珠咬着嘴唇,看着他目光微微不忍,“是小姐自己的主意。”
“为什么?”
“小姐说…有些事情想通了,便…不想再见你了。”
雪珠说完这句话,迟迟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