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万象天(3)
石窟深不见底寂静无声, 向内探看,只有黑咕隆咚一个洞,无言地吞噬风雪。
洞内事先探查过, 不知深度几何,处处是丛生交错的石牙,料想洞底恐怕是个钉床, 从高处坠落,无异于串在荆棘刺上的一块肉。
萧瑞明结束两个时辰的枯坐, 起身抖落肩上积起的雪花, 经了长久的冷风, 他的声音和齿关一样僵硬:“结束了吧?”
温暖的吐息从他唇齿间溢出去,瞬息凝成一片白雾, 接着被风刮去。
身旁静默无声,唯有呼啸如刀的风。
萧瑞明这才回神, 嗤笑自己大仇得报之际,居然和个女人搭话, 且这女人还是胆敢逃跑,被他捉住制成了毒傀儡的慕令仪。
他还记得没了命似地连夜奔逃, 结果被他突然出现钳住手腕的慕令仪, 女孩终于崩溃了, 眼泪鼻涕一股脑地糊在脸上, 使那张漂亮的脸脏兮兮的,令人生出十二分的厌烦。
用毒箭洞穿她的快意无可比拟, 箭头轻而易举地刺穿女孩柔软的躯体, “噗”一声,慕令仪圆睁的眼睛迅速翻白,整个人抽搐着倒在地上。腹内血肉脏器的融化使她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痛极的眼泪潺潺不绝,痛苦扭曲的面颊上既有怨恨不甘,又有懊悔与讨饶。
待那眼泪止住,就成了一尊听话的毒傀儡,可惜还是毁在了一场静心安排的设计中,将叶青时骗进事先设置的箭阵和石窟里,却付出毁了一张脸的代价。
“没用的东西。”萧瑞明嫌恶地看了眼毒傀儡缺了一排牙齿的青白面庞,拢紧衣衫,“走了。”
他大步踏进雪地,不再看亦步亦趋的毒傀儡,仍忍不住遗憾,毒箭只有一支,用在了慕令仪身上。
若叶青时也像慕令仪那样,痛苦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体内血肉融化,哭得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求饶……
萧瑞明肆意畅享着那种酣畅淋漓的甘美滋味,余光瞥见慕令仪停下脚步,他不悦地回头:“跟上来。”
慕令仪一动不动。
萧瑞明恼怒地猛推了她一把,毒傀儡的身体经过剧毒强化,坚实如钢铁,却在他这一推下轰然倒地,宽大的袍袖坠下覆盖住那具纤细的身体,凸显出的骨架形状上鼓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像是赘生其上的肿瘤。
一个圆润的蛇头从慕令仪的袍袖间徐徐探出来,剑光一闪,蛇头落进雪里,倏忽化成一股黑烟。
“原来是条蛇……”萧瑞明稍松了口气,接二连三斩下几个探出的蛇头,剑尖勾上慕令仪的袍角,心一横,挥剑挑飞了她的衣裙,厉声,“出来!什么东西在作……”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蛇。
无数的蛇。
大小不一粗细不匀颜色不同的蛇盘踞,除了头颅和露出的一小段颈子尚且残余血肉,其下的躯体只剩下骨架,肋骨胸骨组成的骨牢里堆积着彼此交缠的蛇,腿骨和臂骨由蛇躯攀附。
慕令仪的皮肉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被吃尽了,衣袍下不过一具白骨,藏着无数吞噬毒血毒肉的蛇,被骨架携带着跟在他身边。
占据心脏位置的蛇扬起上半身,琉璃似的眼睛盯住萧瑞明,吐了吐鲜红的蛇信。
萧瑞明大叫一声,惊慌之下下意识地夺路而逃,那蛇的速度却比他更快,疾射出去,翻出的尖利毒牙猛钉入他的后颈。
萧瑞明立时仆倒,一头栽进雪地里,啃了满嘴冰冷的雪。
后颈酸软,毒液暂且麻痹了痛感,他看不见皮下渐渐融化的血肉,只觉得脖子沉重,有什么湿滑的东西从颈骨两边坠下来,晃悠悠地在颈下拉抻皮肤,坠出个巨大的包。
但他顾不得了,强撑起酸软无力的肢体,挣扎着摆动手脚。
积起的雪被划开,人却还沉在其中,萧瑞明只觉得脚踝一痛,接着是小腿、大腿、小臂、大臂……无数的蛇游动着冰冷柔韧的身体涌上来,拥挤蠕动,碰到一块尚且完好的肌肤就深深钉入毒牙。
剧痛在某个瞬间悉数爆发,极大的痛楚反倒强迫神智保持清楚,萧瑞明清晰地感觉到皮下的血肉融化脱骨,顺着被咬开的破口流入蛇口中,有些贪吃的蛇犹嫌不够,竖起鳞片轮番剐过伤口,直向着皮肤下钻。
萧瑞明无法自控地张大嘴,痛苦至极的尖叫尚未出口,一条蛇猛钻入他的喉咙,撕扯下了颤动的声带。
万象天内风雪不熄,成群的蛇蠕动着覆压上那个群蛇交缠出的人形,鳞片翕合,锐利宛然。
太微山。
大天魔正在种花。
木屋建在地形平整处,他在两侧各清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以缠着野花藤的竹篱笆围起来,中间划分出不同的区域,洒上的花种各有不同。
花圃正中是个方形,埋了一片搜刮来的野草种子,大天魔蹲在边上,卷着两臂的袖口,衣摆撩起掖进腰带,除了嘴里装神弄鬼念念有词,俨然是一位手艺精湛的花匠。
花匠摸了摸被催生冒出的嫩生生芽尖,手背上一串魔气突兀地冒出来,他看了一眼,费解地回想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哦……应该是吃完了。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花草触及魔气却蔫成一片,隐隐有被腐蚀的架势,他赶紧挥手驱散那片不受控制的魔气,以一种拐卖幼儿的口吻说:“没事了,没事了……好好长,可别长歪……”
站在背后的清溪受不了了。她加固了太微山的封印,以山为牢笼,赌的就是一个大天魔不敢冒着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风险发疯,却不料他发疯的方向换了一个。
回太微山不过五日,大天魔已经闲得把木屋翻新成原来的两倍大,围绕木屋搭起一个疏落清秀的院子,除了差不多完工的的花圃和葡萄架,院子角落里甚至支起个初显形态的的秋千。
清溪一度十分迷惘,一迷惘就觉得后背有些发毛,大天魔忙上忙下踏实肯干,搞得她都不知道太微山到底是谁家了!
她抖掉后背炸起的汗毛,重重咳了一声:“干什么呢,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花?”
“横竖是些采来的野花野草种子,试试而已。”大天魔说,“又不是要栽蔷薇或是牡丹那样的精贵东西。”
“你喜欢蔷薇和牡丹?”
大天魔略一怔忡。
他忽然笑了笑:“……谁不喜欢蔷薇和牡丹。”
他接着说,语气轻快地指点起花圃里划分出的一块块区域,“喏,最中间栽牡丹,显得开阔大气;这块种蔷薇,临着篱笆,或许能缠藤上去;这块种金葵花……”
大天魔似是对花匠这一行颇有研究,报花名如报菜名,可惜审美十分不行,挑的花全是艳丽绚烂的,单挑出来好看,放在一起就是满圃花红柳绿的喧闹颜色,艳俗得扎人眼睛。
清溪后背上的汗毛又有炸起的趋势,赶紧制止他,语声含刀:“就算你真能种出来,你又能看几回?”
大天魔默了默,说:“我留给将来的人看。”
他起身,将衣摆袖口翻下来,拍尽身上的浮灰,背对着清溪:“桌上有解暑的甜汤,喝一点吧。”
“我不喝。”
“为什么不喝?”大天魔转过脸,漂亮的眉头极不悦地皱着,“同样是出自旁人的手,你徒弟做的,你吃得,我做的,你就吃不得?”
清溪真是服了他随时随地发的疯,腿脚痒痒,恨不得飞起照着他踢一脚,但终归是不能踢,只好端起碗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一抹嘴:“还有什么事,全说了。若是没有,我就去睡了。”
“还真有。”
大天魔抬手,指了指院角阴凉处的秋千,“去坐……”
清溪冷酷地打断他:“我不喜欢玩秋千。”
大天魔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剩下半句话补完:“……一下,看看够不够结实。”
清溪自作多情讨了个没趣,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下,不情不愿地坐上秋千。
秋千架是木头,牵住架子的却是两条交缠的粗藤,编得非常扎实,缝隙里绕进另一种细小的藤蔓,清溪试着用手碰了碰,生气尚未完全断绝的藤感知到满溢的灵力,爆出一个小小的花苞,“唰”一下绽开朵指尖大小的白花,在风里微微摇曳。
白花旁探出一小截藤须,追逐着清溪指尖的灵力,如活物般轻轻缠绕在她指尖上,轻微的痒意像是某种毛发蓬松的小动物蹭出来的。
但它早被斩断了根,离地用以装饰,开出的花不过是留存的那点生气最后的回光返照。
就像清溪一样。
自万象天回来后,清溪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灵力的逸散,突然开花的藤蔓就是证据之一。她比当初和瀛玉剖白时更深切地感觉到,她不可能是下一任的道君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将大天魔困在太微山,直到最后一刻。
“喜欢吗?”大天魔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清溪心烦意乱,将那朵小小的白花掐了下来:“不喜欢。”
背后突然被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