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星火(二)
星火(二)
刚进燕州地界,刚刚好是晚上,白翊想象中的春天,应当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奈何现实却是“料峭春风吹酒醒”,纪子灵倒也不着急赶路,于是白翊直接带着纪子灵寻了一处客栈歇息下来——纪子灵也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长途跋涉却没法梳洗的日子了。
白翊来的熟门熟路,纪子灵自然也明白此处是疏影的据点之一,倒也安心。上房已经备好,纪子灵叫了热水梳洗一番,随后也懒得吃些什么,躺在床帐之中。来往的小二皆不多言语,手脚麻利,显然都有些疏影之人的作风。
大约是有人提前说过,纪子灵嗅到一股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笑了笑,闭上眼睛,等着某个人到来。
至半夜,纪子灵感觉似乎床头有人,隐藏在暗影之中,看不太清面貌,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觉得四肢无力不能动,倒也并不惊慌,努力的侧了侧身子,道:“来了?”
那人没说话。
“非得要我叫‘父亲’吗?”纪子灵不无嘲讽道。
秦非淮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还好,烧退了些了。”
纪子灵轻轻哼了一声:“我以为我们会在蓟京见面。”
“蓟京无事,我何必留在那儿。”
“让你半点不担心我回蓟京后,会打乱你的计划,倒是我的错了。”
“你实在是对我有些误解,我并不爱过多插手什么。”秦非淮走到烛灯前,将灯点燃:“人心中的贪欲,仿佛就是这一点灯火如豆,只要点了这一点,迟早有一天,会烧成一片,我所做的,不过就是点燃这一点灯火,随后会发生什么,通常都在意料之中,世人喜欢叫这种事情为——天命,事实上哪有什么天命呢。”
纪子灵道:“你走后,明昶弄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资料——这东西会被他看见,你是故意的?”
“你不也看到了?”
秦非淮端着烛火走到床边,放在床头,映照着纪子灵有点苍白的脸颊。
“文徵会带着雍国走向一个鼎盛,只是日光之下,总有阴影,他不适合做那些脏活儿。”秦非淮道,“总要有人来做这些脏活,若不给他些许奔头,又怎么能保证明昶在阴影中活的甘之若饴呢?”
纪子灵感觉一股凉意从窗子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几乎渗到他的骨子里。
“在阴影了待久了,容易有些不该有的心思,此时给他一个无望的念头——比如,你也是文氏血脉,雍国也可以是你的雍国。”秦非淮笑笑,“他会为了这个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一生的。”
“是啊,我毫不怀疑。”纪子灵道,“云升也是如此,是吧。”
如果没有金蚕蛊的事情,云升兴许就认命了——但告诉他,金蚕蛊能延缓借来的身体的腐烂,给他一点希望,越是这么吊着他,他就越想活着,不惜一切代价,无论什么手段,一定要活下去,到最后哪怕秦非淮断了子蛊血的供给,云升也像疯了一样想活下去。
秦非淮某种意义上说的也没错,他只是在人心之中点起一点点的火光,随后看着那点火光把人烧尽了。
“那我呢?”纪子灵道。
秦非淮用近乎是温柔的语气说:“你是未来的唐王,前途无量。”
纪子灵几乎是厌恶地闭上眼睛:“收起你这副样子吧。”
秦非淮道:“哦,那是我误会了,比起唐王,你更想要回雍国,站在文徵的身后,随他征战天下,青史留名。”秦非淮点点头,“说不定到时候黄金台上,凌烟阁中,世世代代供奉着你的画像,雍王朝的开国功臣。”
纪子灵皱眉,秦非淮道:“看,另一条更加光明的路就触手可及,但似乎你不太想选。”
纪子灵几乎是气急而笑:“这就是你将我送到唐国长大的原因?”
“人一旦接受了自己是某个身份,就很难认可另一个身份了。”秦非淮道,“你也一样。”
“那你呢?”纪子灵道,“你是什么人,是——我的什么人。”
秦非淮了然,坐在床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在我面前一刀刀的送走了自己,之前的记忆已经不甚明朗了,倒是只有这个还记得。”秦非淮道,“于是那时我便想,金蚕蛊之祸,到我为止吧。”
“乔叔是下人,疏影是护身符,所谓金钱、名利,不过是身外之物,至于帮助雍国,也不过是当年应了故人之诺,自当一诺千金。”
“够了。”纪子灵道。
秦非淮却没停下来:“我从未想过我会有孩子——至今也不觉得我有。”
纪子灵笑了。
他明白了。
他只是“帮助雍国拿下唐国的手段”。
他存不存在,都是不重要的,秦非淮只要一个被金蚕蛊控制的唐王,而不是他。
他还不如那只蛊虫重要。
自己是有多天真,从母亲和唐王身上找不到的东西,竟然还幻想着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
他何其冷血,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纪子灵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喉头一阵血腥气,又被他强行咽下去,平复了许久,道:“既然如此,你来此处作甚?确认我没有半路咽了气?坏了你的计划。”
“怎生的如此大的怨气。”秦非淮道,“你心思重,凡事总爱多想,我自然要出来回答你的疑惑。”
“劳您折腾一趟,为的只是绝了我的念头。”纪子灵笑道,“世人都说宁侯有反骨,险些颠覆了雍国的江山,他们哪里知道,你秦非淮果然是雍国的一条好狗。”
秦非淮摇摇头:“你累了。”
随即伸手附上他的眼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