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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长夜(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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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十)

    “纪大人?”亲卫见喊了两声没反应,外面当街又实在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只得拨开帘子,连纪子灵在车内被刺杀了都想到了,结果发现纪子灵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前方,一时间送了口气:“纪大人,相府到了。”

    说完亲卫就觉得不太合适,且先不说冀国如今都快没了,哪儿来的冀国的相府,而且雍国有自己的丞相——那位云大人和纪子灵的关系甚至还挺不错的,怕是会忌讳这件事情。

    纪子灵却好像没听出有什么问题,道:“好,辛苦。”

    亲卫连忙低头道不敢。

    纪子灵在邯郸住了许多年,六月正是最热的时候,纪子灵走到相府门前,却觉得一阵阵的阴冷似乎从门缝之中吹了出来,似乎还有些无尽的腥气和哭声——邯郸似乎从没想过这样阴冷的夏天。

    尽管门口连家丁带着某种颓废和警惕,似乎下一秒纪子灵就要掏出刀来砍了他们,门上的牌匾也显得多少有些暗淡,纪子灵还是上前去行礼道:“烦请二位通传一二,就说林夫子的学生来访。”

    家丁自然是认得纪子灵的,他在林府待过一段时日,似乎一个人想要说些什么,被另一个人拦住,用复杂的目光摇了摇头,而那个原本想说什么的人,最后只是狠狠地瞪了纪子灵一眼,转身跑回林府。

    直到管家走出来相迎,纪子灵才拦住了想要跟进来的守卫,跟着管家走了进去。

    管家是世世代代在林府的,如今身上的衣裳虽然齐整,但却明显看出来缝缝补补的痕迹,和还没有洗干净的血迹。纪子灵道:“雍兵为难林府了?”

    “承蒙雍君的福,林府尚且没被毁掉,只是百姓被抢的吃不上东西,老爷心软,总不能看人饿死在相府门前。于是能换成粮食的东西都拿出去换了。”管家不无嘲讽的说,纪子灵一点不怀疑,若不是林相或者林夫子不许,管家多半要拿起家伙来和他拼命的。

    纪子灵走进房间里时,林夫子正将书柜上的些许稿件丢进火盆里,听纪子灵的脚步,略一点头道:“伯羽。”

    “老师。”纪子灵轻声说,“都是老师的心血,烧了做什么。”

    “多是些无病呻吟,感怀所做,没什么好留的。”林夫子道,“过来帮我一起烧吧。”

    纪子灵没多说话,走过去接过书稿烧起来,确实都是些长句短诗,多半还是悼亡之词,自打林夫人走后,林夫子的悼亡诗便是在民间也很多人知晓,如今看来流入民间的不过是冰山一隅。

    林夫子继续从柜架上翻着什么,随手丢给纪子灵去烧,纪子灵也不说话。倒是林夫子打量了他一会儿:“你在咸阳过的不太好。”

    并不是询问,而是某种肯定的语气。

    纪子灵没法说自己过得很好,只能道:“公迹待我不错。”

    林夫子摇摇头:“‘独夫之心,日益骄固’,他如今连你的话也听不进,怕也离那一步不远了,便是火还没烧到你身上,也始终是个煎熬。”林夫子说着放了从柜架上翻出一卷明黄色的旨意来。

    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后准确的走到另一处的柜架,拿下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盒子,放在火炉边:“一起烧了吧。”

    纪子灵打开,却发现之中是一件冀国的官服。

    “啊,还有这个。”纪子灵抬头,以为又有什么文书,不想却是两个红薯和一点肉干:“以前存在书房之中冬天读书饿了就烤来吃,如今家里的粮食都分走了,倒是忘了这个。”林夫子道,“来烤了,也没东西招待你。”

    火盆里的火已经快灭了,林夫子毫不犹豫地将那道旨意丢进去烧了。

    纪子灵看着自己的老师拿着自己的大半生,官服旨意也好,悼亡之词也好,都拿来烤红薯吃,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荒谬还是可悲。

    “不必为我遗憾,我等为臣子的,毕生的梦想不过是侍奉一君,从始至终,别无他求。”林夫子道。

    “若夫子不愿在雍国为臣,大可以”

    林夫子摇摇头:“当年前朝覆灭,我林家做了几代的太师太傅,最后却没肯站在旧朝一边,而是跟着当年的冀王自立,本该是人人唾弃的事情,最后林家却保全了名声。”

    纪子灵知道,这事应该读书人都知道,林家如今依然有美名,靠的并不是活下来这一支,而是前朝国都被破的那一天,带着小皇子在城楼自尽的太傅一家。

    “当年先祖对前朝有交代,如今到我给冀国一个交代了。”

    纪子灵明白了。

    若林氏一族毫发无伤的在这场动乱中保全,便是林氏留下来了,也必然是人人唾弃的结局。

    “不必为为师感怀,人间多年不过是浑浑噩噩。”林夫子拿出一旁的酒囊灌了一口,“人活一世,无非期盼留个清白在人间,人走了便万事不关心,活着的永远比死了的更痛苦。”

    纪子灵想,刚不久,杜衡才说人活着,最重要的还是活着,清白什么的,活着才能有。

    如今没过多久,倒也听了另一个说法了。

    “倒是有人同我说过,活着才最重要,清白是旁人评说的东西。”

    林夫子笑了笑:“若你认可这人的话语,今日你便也不是这样的你了。”

    林夫子忽然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时,我说过什么?”

    “不要做弓弦惊颤间瑟瑟发抖的鸟?”

    林夫子释怀地一笑,从那边烧着的官服之上取出烤的发出的香气的红薯:“甚好,甚好,如今看着你像个人一样回了邯郸了。”

    他剥了几下红薯,似乎又嫌弃麻烦懒得剥了,于是又喝了一口酒囊的酒:“世人毁我,害我,且由他去,带百年之后,清白与否,史书自有评说。”林夫子将那剥了一半的红薯重新丢回火盆之中:“没熟呢,你且出去吧,一炷香之后再回来吃。”

    纪子灵起身:“不等子殊回来吗?”

    “算了,我也没尽过几次为人父的责任。”林夫子整理着衣服,“不必徒增伤感。且叫他和大哥去咸阳他还年轻,总有能一展报复的地方,出去吧。”

    林夫子第二次赶人, 纪子灵知道自己真的需要离开了。

    只能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明明只有几步路,纪子灵却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远很远。

    随后管家和家丁将屋子的门关上,纪子灵半晌才认识到。

    原来门已经关上了。

    也说不上是腿软,还是某一瞬间的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纪子灵在门前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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