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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章 长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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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六)

    纪子灵看着文徽先是有些难以置信,随后又暗淡下去的眼神,想了半天最终没有说什么。

    “这里有大哥的信吗?”

    纪子灵含含糊糊地说:“这是王上的意思。”

    文徽扯了扯嘴角:“是我做错了事情。”

    纪子灵没说话,尽管知道是假的,但也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看下去:“你算了。”

    “等等。”文徽忽然道,“你夫人和孩子还好吗?”

    纪子灵想了想临走时候的事情,道:“定侯夫人和小世子被接进宫里去了。”

    “听说他出生身体就不好,现在如何,起名字了没有?”

    “夫人说想用‘思’做名字。”纪子灵道,“宫里的太医帮忙诊治,想必不会太坏。”

    “思挺好的,叫这个吧。”文徽道,“是我做错了事,死生无所怨,只是稚子无辜,若纪大哥有心的话,还请帮我照拂一二。”文徽后退一步,深深地弯下腰,纪子灵连忙扶起他,“这是做什么,我能照拂的自然会帮忙。”

    文徽扯住他的袖子:“不求他有朝一日能继承我的位子,或是阳平侯府的富贵,只是他来世间一趟不容易,应该见见阳光。”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纪子灵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我明白。”纪子灵道,“我明白。”

    明昶悠闲地摆弄着那一株木槿花,有人来报了什么,明昶手中的银剪刀没放下,只道:“请进来吧。”

    云安鸭行鹅步地走进来,熟练地靠在藤编的摇椅上,明昶不爱那些古玩字画,他的府邸也是新建的——在咸阳的勋贵圈子里被叫做“树小墙新画不古”来嘲讽过,不过明昶只当没听见,旁人劝他移栽些高大的树木,明昶的庭院中索性连树都不种,只有些许低矮的花木——显然也栽种的花木也不太适宜,以至于稀稀落落,没什么好看 。

    按明昶的话说,树上,尤其是茂密的树上,旁人不知道能藏多少脏东西,我是知道的。

    于是明昶的庭院就成了整个咸阳的异类。

    云安道:“你是真的不怕被报复啊。”

    明昶似乎有点奇怪:“什么?谁?”

    云安挑挑眉。

    “怎么,你和你师兄情同手足,故而师兄哪怕借尸还魂,你都要帮着隐瞒了?”明昶道,“我原以为你会感谢我来说破这件事,省的王上受蒙骗——你也不会背上迫害同门师兄的名声不是?”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云安道。

    “哦,定侯。”明昶剪下一朵开的好看的木槿,“他是王上要杀的,与我何干?”

    “你真的相信他是故意被俘的?”云安道。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你我信与不信,只怕都没有那么重要。”明昶道,“重要的是王上信不信,有没有证据。”

    “哪里有定侯里通外国的证据?”

    明昶嗅了嗅花,可惜没什么香气:“哦,你觉得阳平侯府的兵是定侯被俘后一夜之间调到前边去的。”

    “定侯有没有异动我倒是没查到,但阳平侯府确实实实在在的心思不正。”明昶道,“当年定侯攻打南诏归来,废太后和长安侯刺杀一案,若没有阳平侯府的参与,刺客怎么进来的?”

    “当年秦非淮势大,攀附上秦非淮,害死家生子出身的昌爻将军,在军中一支独大,不会阳平侯手上一点血没有吧。”明昶笑道,“惩罚杀人的人,却不惩罚递刀子的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这些当然可以是理由——但也完全可以不是。”云安道。

    明昶遂扔了手中的花:“我也是这么想的。”

    云安歪歪头。

    “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位王上,宁可不要这个弟弟,也要保他那位情人的清名啊。”明昶的面孔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厌恶,“王上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冀国,但又不能让别人觉得他冷血无情,放弃了自己的弟弟,更不能让纪子灵担上为祸朝纲的骂名——自然只有牺牲那位可怜的定侯了,届时说本来两边已经谈妥了,但定侯被范昀杀了,算是范昀撕毁了盟约,雍兵挺进邯郸,纪子灵力挽狂澜,王上情深义重——十全十美,青史留名。”

    云安道:“叫伯羽知道他亲手给了定侯送命的药,他会疯的。”

    “人哪有那么脆弱,都是旁人抬举出来的矫情罢了。”明昶恢复了一贯的笑意,弯腰从脚边捡起刚刚被他丢掉的槿花,显然刚刚在污泥里滚了两圈,已经被蹂躏的不成样子了,“他这么干净的人——”

    就该变得和我一样坏。

    这句话明昶自然没说。

    明昶一直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纪子灵的态度又这么大的变化,他很少喜欢某个人,也很少讨厌某个人。

    自然更不会又喜欢又讨厌某一个人——纪子灵是唯一一个。

    明昶记得之前他对纪子灵纵然毕恭毕敬——那也只是一种态度,当年在秦非淮手下时,他对谁都毕恭毕敬,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不对,招人口舌,所以对待纪子灵的方式像是某种习惯,至于纪子灵是什么样的人,他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纪子灵从天牢死里逃生,从地狱里爬出来,用最恶毒的口吻告诉他,他要活着。

    哪怕为此的代价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受折磨。

    明昶一瞬间有了某种许多年没曾感受到的兴奋感,对的,就是这样的,纪子灵说不定会懂他的感受。

    活着就那么难了,为什么还要在乎别人。

    纪子灵眼里,他和明昶的关系亲近起来是因为那次曲水流觞的解围——那算什么,他救的人多了,救他的人也多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一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不用多久,就都忘记了。

    他不喜欢把他从地狱拉出去的人。

    来地狱陪他的才是最好的。

    然而明昶最近大失所望。

    尤其是纪子灵要救乐浪公主的时候,明昶几乎是愤怒。

    他要清白,要不负初心,要慈悲为怀!

    他的“逼不得已”不是借口,是真的“逼不得已”。但凡他有一点别的办法,他都不会选择和自己一样的路。

    他凭什么?

    明昶第一次有了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先是无尽的愤怒,随后又悲哀的意识到,自己兴许不止是愤怒。

    还有艳羡和妒忌。

    他在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下,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纪子灵的存在,似乎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他错了,一直都是。

    这对于明昶来说,与嘲讽几乎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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