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云升(四)
云升(四)
白翊吓了一跳,一边替纪子灵递了茶水漱口,一边暗暗担忧不会真的是那一口花蜜给人弄成这个样子,那自己实在是罪过大了。
纪子灵因着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也只是干呕罢了,那股反胃的感觉渐渐淡了,遂接了白翊的茶水,奈何白翊显然也不是个会亲自动手的人,泡的茶一言难尽,纪子灵无奈道:“别拿茶了,拿水给我吧。”
白翊啧了一声,本来想说一声实在太娇气,自己尝了尝剩下的半杯,浓的发苦,遂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纪子灵也没耽误多久,本来白翊的意思是不如在这儿留两天,纪子灵却道无妨:“这儿拖两天那里拖两天的,等这边入了夏,那时候赶路可就更难受了。”
对此白翊深以为然。
虽然他们是入了秋才去了荆国,等来南诏已经是中秋了,本来想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太热,奈何纪子灵显然对于南边的天气没什么概念,所以九月的天气还能让纪子灵热的不想动弹,实在是难得,毕竟纪子灵印象里九月如果赶上天气不好,在蓟京都可以找冬衣了。
和这个比起来,冬天那阴冷和隔三差五就要下场雨的日子,都已经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了。
所以纪子灵之间金蚕蛊发作个一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许再耽搁了,哪怕身体不舒服也要赶在夏天来了之前回去。
这几日中午已经有些不太好的苗头了,故而纪子灵一天也不想多待,梁国的地界好歹过城市还能买些冰,南诏这边可不好找,纵然能,纪子灵也不是愿意花大价钱给自己享受的人。
纪子灵到咸阳那几日咸阳正下雨,纪子灵计划的倒是周全,回去倒也不必着急,正好下雨,众人都不便往来,自己也索性歇息几日,在屋子里面泡些今年的新茶,然后也不必焚香,就坐在窗户下面的矮榻上找本杂书看,窗外必然是泥土和风的味道,实在是天上一般的日子。
奈何还没等进城,纪子灵的“神仙日子”就被敲了个粉碎,因为若是旁人来迎接,纪子灵客套几句,横竖都是外朝人,自己也不熟,奈何纪子灵看见那人的时候也难免震惊了一下。
云安在信中说“像杨衍之”,纪子灵只能说,只哪里是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纪子灵迅速反应过来,绞尽脑汁的想云安在信中到底说没说这人是什么职位,但此时再想已经来不及,遂下了车迎上去:“云大人。”
“纪大人。”云升笑眯眯地迎上来。
纪子灵一时间有点不习惯。
印象里的衍之似乎要更内敛些,更温柔些,很少见他大笑,往往都是浅浅的微笑,纪子灵私下里也拿他当兄长看。
云升的相貌和当年的衍之没有什么差异,纪子灵却遗憾了一下,毕竟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衍之。纪子灵没法不让自己想到,若是衍之还活着,现在当是什么样子。
“纪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本来王上的意思是,应当为纪大人接风洗尘,不过我说纪大人估计想歇一歇。”云升道,“于是也没劳烦宫里,从春风拂槛定了几个小菜,送到纪大人的西苑去了,纪大人随便吃一口,改日再去拜会。”
纪子灵本已经做好了应酬的准备,结果云升冒着大雨折腾一趟,就是来见他一面?
纪子灵轻轻咳了一声,觉得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云大人。”
云升转身:“何事?”
纪子灵又有点后悔了,但既然开了口,又总不能收回来,于是取出一枚那个护身符道:“云大人有心了,从南诏那边讨来的护身符,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送出去纪子灵就有点后悔,自己送什么不好,哪怕改日叫白翊去隆昌广买点呢,也总比送人这种东西好。
云升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呢,纪大人有心了。”
纪子灵摆摆手,一时有点心虚,毕竟这东西只是从人手里随便讨要来的,只是瞧个稀罕,做工材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回了西苑,白翊自然是没法跟进来——他也不乐意叫宫里知道他,在咸阳城内自己找了个小院子。竹青已经洒扫好了,又说刚刚有人送了些吃食来,一碗葱油面几碟子的小菜,难得的是都是纪子灵喜欢的。
纪子灵叹了口气,这下子只怕是彻底安宁不了了。
果然第二日,云安是第一个来西苑的,纪子灵估摸着昨天云升来接他后的一系列举动,一天过去云安怕是连他每道菜吃了几口都知道了。纪子灵笑道:“丞相大人事务繁忙,怎么也有心思来我小小西苑做客呀?”
云安无奈:“倒轮到你来揶揄我了,谁不知道你这小小西苑,出了多少政令呢?”云安打量了他一番:“这一路上你逃荒来的,瘦成这个样子。”
纪子灵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回来的路上想着早点,于是也没住驿站,直接坐车坐了几天,骨头都散了也睡不好,所以才显得颓废了点——你但凡晚来几天,我早就养了回来。”
云安压低声音:“你且叫太医院给你送点名贵的药材什么的补补,这要叫王上看见了可要心疼死他的爱卿。”
纪子灵道:“大老远跑来一趟,你要就聊这个,那你且让我好好睡一觉去吧。”
云安道:“见到我师兄了?”
“我真睡觉去了?”
“像不像衍之?”
纪子灵道:“何止是像,你师兄前几年去哪儿了,怎么没听说过他。”
“当年侯爷派手下杀了我师父师兄——哦,我以为杀了,不过我师兄从小学的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岐黄之术什么的都有涉猎,不知道怎么瞒过了他,但侯爷还在朝中,他总要回避一下的,谁知道侯爷能容得下我,能不能容得下他。”云安道,“于是这些年在民间到处跑,到如今侯爷死了,才敢出来。”
“他有越国王室的血脉,如今越国的王室已经成那个样子了。”纪子灵道,“也没叫他回去?”
“说是王室血脉,诛九族都未必轮到他头上。”云安道,“何况当年他如隐谷就说好了放弃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如今再回来抢,名不正言不顺,他心思也不在越国了。”
心思不在越国,倒是在雍国了。纪子灵想:“那怎么想到雍国?来寻你的,你们这么和睦吗?”
毕竟翻翻史书,隐谷每一代的两个弟子,从来都没有效忠于同一位主上的,基本都是二者相斗,说不死不休都不过分,纪子灵这个“和睦”显然是反着来的。
云安啧了一声:“他自己选的,有没有报复的意思还得细细斟酌。虽然我不是很愿意在别人面前抹黑他或如何,不过我确实这么想过。”
纪子灵意味深长地笑笑。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丞相当得如何?”
云安摇摇头:“你当如何?这前边有多少世家贵族眼红呢,明里暗里的不对付,这后又来了为隐谷的师兄,天天出入蕲年宫,便是我也说不上话,一天从早忙到晚,又感觉什么都没做。”
纪子灵没怎么接触过奏章,少有的那几次,就是之前秦非淮撒手不干文徵又离开,他们四个人没日没夜的看了几天,废话连篇也就罢了,到头来还挨了秦非淮一顿斥责。纪子灵对这种工作从今往后就离的有多远算多远。
纪子灵尚且能逃,云安却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不然要他这个丞相做什么,据云安信里说,自己不过是为了偷懒让文书院帮了几次忙,被御史台发现了又直接参了一本玩忽职守、轻慢无能。
“曦成没帮帮你?”纪子灵道。
“人家也是忙人呢,现下前线往来的情报都得过他的手,比起朝中尚且能轻忽一点,还有的补救,他若是手里出了一点差错,前线多少将士的性命就丢了,我倒麻烦他去,前些日子我们出去吃酒,他倒是想把外朝的官辞了——虽然只是说说,也差不多估摸出他如今多忙了。”云安道,“他可比我盼着你回来,好歹帮帮他的忙。”
纪子灵叫竹青把那一大摞的文书拿过来:“那可不好意思了,这是从南边各地官府能找到的这几年的户籍文书,据我所知梁国打下来这么多年,咸阳也没认真收录过这边的人,再加上前几年南诏和梁国的旧臣屡屡起兵,各地的官府文书丢了不知道多少是小事,还有的是人都死了还问家里的妻小要人丁税呢,在南边我大概整理了一下,还不细致,这些得劳烦你过一遍,然后发给民部整理归档,年年更新。”纪子灵忍不住道,“蜀地和南诏打下来这么多年了,这些东西各地官府还是乱七八糟的,各地税收层层盘剥,横竖一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那边百姓被盘剥的苦不堪言,这边咸阳收不上税来,当年秦非咸阳这边怎么也不管管?”
云安翻了其中的几本,显然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了,也没有再整理过,纪子灵在那边考察了一下,于是再勾画,自然没有时间再誊抄一份,于是云安看着觉得一阵头疼,幸好最后直接交给民部。
“这个,是南边各个城寨的关系和家史。”纪子灵指了指一本揉皱了的文书,很不愿意碰“那边几乎四面环山,很少与外面贸易往来,虽然本地也有有才有德的士人,但是”纪子灵斟酌这怎么说才显得不是很失礼。
“性格多半有点独特?”云安道。
纪子灵点点头。
当地的风气确实不太好,即使在益州这样的城市,益州不乏有才能的人,但往往这种风气下,并不在意在即品行上检点与否,要么“一餐之德,睚眦之怨,必有报复”;要么“安身求名,志不在国”,而更多的是“神色嚣然,姿性骄傲”,要么是“流连酒肆,好为人德,行事无法度。”
看到这儿云安忍不住笑了一下,难免脑海中浮现纪子灵有礼有节的接见当地的贵族,免不了文人间的吹嘘,等人走了就开始在纸上一个一个的记他们的缺点。
而这好歹之是品行上的问题,大可忽略,更重要的是那边长期闭塞的环境,不会有外敌的情况下,整个梁国旧土,有一种内斗的风气。往往各个城池之间只是表面的和平,而查上去都有旧怨。
基本每一座城,都是由某一个姓氏代代相传而来,虽然在一些大的城池,比如益州,咸阳直接指派的官吏做益州刺史,但纪子灵去时那位陈刺史只能苦笑,他的名望远远不如当地的豪族大姓,政令不出府门,外面自有自己的一套。
考察这些年众多的起兵,纪子灵觉得离谱的是,百姓起兵,往往是因为实在过不下去,而这些旧梁贵族们的起兵,往往不是因为觉得兵败于雍国,实在耻辱,而是梁国倒下后,之前各城各家表面的和平被打破,与其说针对的是远在咸阳的雍兵,不如说只是希望解决旧怨,抢夺相邻城池的土地,然后逼迫咸阳这边承认他们是合理的。
对此纪子灵只能是哭笑不得,然后答应会把事情记下来,到时候面呈王上。
这也是纪子灵本来做好了会被这边的世家冷待,但最后却发现他们听说自己是雍王特使后,一个接一个的来请他“上达天听”。
这边诸多城池之间好歹还是有些规矩的,有来有往,到了南诏,各个寨子之间的积怨就更深了,往往今天我往你们村寨里的井水里投毒,明日我放火烧了别人的寨子,往往一个村一个村的死于这种无聊的斗争,雍兵平定了南诏之乱后固然扶持了新的统领,但底下究竟有多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些,纪子灵一路上想了很多,有些合理有些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切实际,终究还是需要文徵点头才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