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云升(三)
云升(三)
白翊感慨道:“你倒是对雍国的江山尽心竭力,怎么,真的打算再不回去了?”
纪子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歪着头看了看白翊:“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白翊一时语塞:“感觉?”
纪子灵笑了笑,摇摇头:“你呢?你还打算回去吗?”
“这话说的,是谁信誓旦旦的告诉我,只要我姐活着,我估计就回不去了的。”白翊道。
她总有走的一日的。这话纪子灵自然没说,只是等着白翊自己想。
过了半晌,见纪子灵没反应,在这种长途的舟车劳顿之中,有一个过于沉默的人作伴总是显得十分难以忍受,尤其对于白翊来说,他在秦非淮身边尚且装不住沉默寡言的暗卫形象,何况是纪子灵。
“你觉得我能回去吗?”
“取决于你想不想。”纪子灵道。
白翊抱着剑,看着天边连成一片的晚霞,轻声说:“怎么会有人不想回家呢?”
纪子灵没说话。
那天的晚霞很美,从七八种暖融融的颜色连成一片,再用笔在其中划出几道明显或不明显的线条,明媚而耀眼。
直到第二年春末,纪子灵才带着厚厚的一摞文书回到咸阳,期间的事情只能说宫内的靠明昶,朝中的靠云安。
纪子灵走了小半年,咸阳却发生了不少事情,且不说云升来了之后朝中如何变化,倒是宫里面公西娘娘诞下了小王子,生下来就身体强健,漂亮的很,比起文瑛出生时,文徵为了避免给楚太后和王后增势而故意冷落,对这个孩子要亲近的多。
定侯不在,但定侯夫人的孩子却刚生下来,不过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生下来的过程不太顺利,于是这孩子多少有些先天不足,经常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民间说这种生下来就弱的孩子,不能起名字太早,反倒冲了他,又说贱名百岁,还是侯府夫人道,说定侯与雍国的将士们在前线征战,多少,讨个早日凯旋的念头,思哥儿的叫着。
思归思归,总是个好盼头。
鉴于同冀国的战争多少有点吃紧后,两边虽然有来有回,但谁似乎也不想出来,尽管雍兵挑衅,但范昀下了命令要守城的军队坚守不出,人倒是攻城要比守城难得多,何况讨了便宜的是范昀,而这几年雍国连年战争,多少有些吃紧,就算秦非淮的财产充公算是回了一大笔的血,但长时间的耗下去也不是文徵想要的结果。
于是就是文徵跑了一趟两国的边境,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坚守不出的冀国军队放弃了坚守的打算,主动出击,两边如今正在那一带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在文徵离开这段日子,定侯夫人和公西娘娘都刚刚生下孩子,又都是盼着自己丈夫归家的女子,莫名就有了共通的语言,于是公西妤时时叫定侯夫人进宫,两个人聊聊天,一来二去的也熟识了。
纪子灵得了这些消息时,正好在南诏的一位寨主处,见这边的孩子们似乎总是挂这个奇怪的东西,一块皮革用粗线缝制成香包似的东西,然后用花花绿绿的颜色染了,再在上面写了写纪子灵也不认得的字符,上面用红线穿了,下面吊了个黄铜的铃铛,临行时问了,那位寨主道是这边的传统,大概和庙里求来的 护身符是一个东西。
纪子灵遂厚着脸讨要了几个,寨主虽然一脸复杂,但依然给了。
这也是整个梁地之行的最后一站了,纪子灵看着自己记下的这些东西,感慨万千,撞上闲得无聊一朵朵摘花吃花蜜的白翊:“你倒是不长记性。”
就在前几天,白翊乱吃东西,已经连着上吐下泻好几天了,还多亏了当地的一位巫医,本来白翊是很不信这种巫医的,不肯叫他治,只嗷嗷叫着肚子疼,纪子灵干脆利落的叫人把他打晕了。这两日才好起来。
“要回咸阳了?”白翊不顾寨子里人的目光,又摘了一个,递给纪子灵,“尝尝?”
纪子灵道:“我吃错了果子都会发热。”
“无妨,我已经吃了许多了。”白翊道,“金蚕蛊都没弄死你,倒还怕区区花蜜了。”
纪子灵无奈地接过,从袖子里拿出一串刚刚讨要过来的奇怪的护身符:“送你的。”
白翊道:“铃铛?暗卫身上带铃铛,岂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纪子灵也意识到不太合适:“好吧,那还来吧。”
“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白翊仔细的拆掉挂着铃铛那根线,“保佑我不就是保佑你嘛,我不死你肯定不能叫人随随便便砍了。”
纪子灵道:“走吧。”
白翊道:“这地方穷乡僻壤的,总共也没几个人,怎么也要来看看,也亏你找得到。”
纪子灵道:“当年便是这个寨子中的人,前往咸阳控诉秦非淮偷了他族的圣物,现在来了穷乡僻壤,你猜是因为什么。”
白翊道:“被王上和定侯赶到这儿来了?这你也敢一个人进去?不怕他们报复?!”
纪子灵没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
文徽和文徵解决掉南诏之乱后,这个寨子里就剩这么几个人,就算以前能振臂一呼号召整个南诏谋乱,如今连能上的去马的人都快没了,于是文徵和文徽利用南诏各寨子内部的矛盾,扶持了与他们素有嫌隙的人,封南诏侯管理南诏,这寨子里剩下的这几个人就更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纪子灵要来,自然是为了金蚕蛊。
这位寨主正是当年那位跑到咸阳告御状的那位的父亲,当年纵然不满意自己儿子的行为,但因为上了年纪也没法阻止,如今整个寨中就剩这几个老弱病残,还得被现在南诏的各族赶的到处跑,自己的儿子也死在争斗中,早就厌倦了这些来往,只盼着能找个别人不知道的深山好好过日子。
纪子灵对此也没说抱歉或如何,只说自己是为了金蚕蛊而来然后知道了些他恨不得不知道的东西。
那位寨主身上的银饰已经不剩几件了,皮肤灰暗而粗粝,身上手上缠着的脏兮兮还带着血迹的白布无疑暗示最近他们过得实在不怎么样。纪子灵也没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只将队里的粮食和各类种子送了一些,又答应会努力让南诏维持和平,纵然不能化解各部各寨的恩怨,好歹也不必冤冤相报。
以此为诺,换这位寨主关于金蚕蛊的消息。
那位寨主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我族的圣物被盗不假。”
纪子灵道:“我身上的金蚕蛊总不是你们被盗的,在下俗人一个,只想知道有何解法?”
老寨主摇摇头:“不对,我族的圣物对你很重要,若你真的想长生,又不受万蛊噬心之苦,唯一的方法只有另一枚金蚕蛊了。”老寨主伸出手朝他挥了挥。
“大人身上的金蚕蛊,乃是从父亲身上代代传下来。”
老寨主的话让纪子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忽然听见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尖叫,仿佛脑袋里那一句话直接炸开,让他顿时没了下文。
“祖上曾经欠过文氏一个情,文氏来求长生不老方,我们南诏人很重承诺,献上了我族圣物,便是那枚金蚕蛊。”老寨主阴森森地笑了笑:“世人只看到金蚕蛊能让人长生不老,又哪里看到长生不老背后究竟什么代代相传的苦痛呢?”
“文氏得知金蚕蛊吃不得,觉得受了欺骗,于是下令派兵来剿灭,也亏得当时的文氏弱小,我族尚且得保,不过也是四处流窜,死伤无数,只能隐居深山。”老寨主摸了摸脏兮兮的胡子,“本以为他们知道金蚕蛊的子蛊吃下后,所谓的长生根本不可能,多半是直接毁了,直到秦非淮来寻到我,才知道文氏似乎是开发了金蚕蛊更阴毒的用法。”老寨主冷笑了一声,“文氏那一家子身体里都流着有毒的血,会想出这种法子我一点都不奇怪。”
纪子灵只觉得手脚冰凉,空咽了一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是了秦非淮当年为了金蚕蛊的解药,甚至会杀到隐谷去,又怎么会查不到南诏。
“秦非淮答应我们,他可以给我族无尽的财富支持,只要我们能找到另一枚金蚕蛊。当时我便觉得他十分着急,我想,既然他已经认定了母蛊了,自身的蛊毒发作之痛已经能够缓解,为何还如此着急寻找另一枚蛊虫?我猜多半是他的母蛊就要死了。”老寨主道,“不过我们不会拒绝重新从山里走出来的机会,秦非淮确实是个慷慨的客人,用他的财力和兵士,我们重新走出深山,号令南诏。”老寨主颇为自豪的说。
“不过秦非淮没那个命,还没等我们找到下一枚金蚕蛊,咸阳就传来了雍王病逝的消息。”老寨主感慨道,“大约那时候我们就有种预感,我们的好日子大概到头了。”
“那秦非淮还让你们继续找了?”
老寨主忽然眯起眼睛看着他,笑道:“没有,他似乎忘了我们。我们再也没见过他,虽然补给还有,但是一年比一年少。”
纪子灵定定道:“你不必挑拨我与他的关系,我甚至刚刚才知道他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如果你有机会接触到外面,多半会听到他已经死了,而且我也并不介意说,后面有我的推波助澜。”
老寨主大笑:“你果然和文氏的那帮人接触的太多了,血里都淬了毒了。他确实继续找了,但是直到两年前,我们才找到第二枚,圣物多年后重新现世,本来是天佑我族的体现,我本来打算交给秦非淮,不想我那位儿子说,秦非淮如今在雍国已经不如以往,不如留在族中,反正这枚金蚕蛊已经保不住秦非淮的母蛊的命了,不如藏起来。”
纪子灵道:“结果这枚金蚕蛊被偷了?”
老寨主点点头:“本来也是要献给秦非淮的,你们有句话叫金鱼池子里面怎么容得下龙,莫说我们寨子,就是南诏,又怎么容得下‘长生不老药’?与其怀璧其罪,不如献给别人保个安宁,故而我也不太赞成我的孩子去咸阳讨要说法,只是他太冲动,又觉得我活的太久,挡了他当上寨主的路。”老寨主感慨似的低头叹气,似乎无比怀念这个儿子似的,但纪子灵又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对自己儿子的死一点儿也不担心,甚至很有可能故意看着他送死。
也不知道是这件事情太震撼,导致自己现在心里太乱才这么想,还是故意将老寨主对儿子的感情扭曲往坏的一面,以减轻自己亲手送走秦非淮的愧疚。
与其说纪子灵如今是不信,不如说他是不愿意信。
老寨主道:“虽然那枚金蚕蛊对秦非淮没用了,但对你有用啊,如今你可认了文氏的人做自己的母蛊?是大的还是小的?不要紧,他们如今可都会死的,他们一死,你便要忍受那几乎日日夜夜的疼痛了,但是只要你将另一枚金蚕蛊的子蛊喂给你的母蛊,将第二枚金蚕蛊的母蛊自己用了,你不就可以和你的母蛊一起长生了?”老寨主的声音低沉而谆谆善诱,仿佛是某个好心为自己后辈的长者。
“去找另一枚金蚕蛊吧,那是救你自己、救你的无数个后代子孙的唯一机会,那便是你们世世代代解开诅咒的唯一机会。”
“去找另一枚金蚕蛊,和你的母蛊一起长生,多好,就算你对你的母蛊恨之入骨,那将子蛊喂给他,让文氏的那些魔鬼也体会一下你的痛苦,不好吗?”
“饥饿的人趴在地上寻找饱腹的食物,沙漠的旅人可以为了一点点水献出灵魂,森林里的野狗贪婪地嗅着腐烂的肉,你们像他们一样,几世几代,跪在文氏的脚下求一滴带着毒的血。”
“你的父亲努力了一辈子,满手鲜血才得到的东西,你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吗?”
那位老寨主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但纪子灵耳朵里却仿佛一个又一个的炸雷。车马不知道经过什么地方,猛烈的抖了一下,纪子灵脑海中的某些画面似乎忽然有了形态,许多他以为自己遗忘了的画面,忘记的感觉又重新涌了上来。
“停车!”纪子灵叫了一声,还没等白翊反应过来,纪子灵跌跌撞撞地从车里面下去,在路边干呕起来。
他甚至没敢说自己没有选择母蛊,他宁可自己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