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泊秦淮(八)
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文怀梁却是没敢说什么,但吴侧妃却是个烈性子,也不说什么当众对质,挑了个雍王家宴的时间,各宫娘娘和王子公主都在,拿着一把军中用的短刀到雍王前面一放:“儿臣听过江湖的规矩,三刀六洞,血尽而亡,但求证儿臣清白。”
后宫的人有几个见过这架势,仿佛下一秒那刀子就要捅到自己身上,皆是吓得不轻。
雍王倒也没生气:“庸人闲语,市井流言,寡人怎会信?”
“儿臣自幼随家父在边关,也懂三人成虎的道理,儿臣要的不是‘此事无证据,不可作数’而是‘此事必定为假,不可再议’”
吴雪这话说的重,雍王再不和小辈计较,听了也不是多高兴:“古人说瓜田不纳履,如今你不思自己之过,而要寡人出面封住悠悠众口,是什么道理。”
“儿臣失礼,自有夫君父王教训,若真有失德,儿臣休书也收的,白绫也赐的,却容不得旁人半点说三道四,来凭空污王室清白,污儿臣清白。”
雍王忽然问:“怀梁怎么想。”
吴雪本是跪在地上倔强地盯着主座上的人,听见这话时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文怀梁,随即低下头去,文怀梁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过去扶起她:“儿臣身子不好,哪有那么多心力疑神疑鬼,雪儿与太子是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儿臣自有决断,何必旁人来说。”
雍王没对这个回答有什么特别的态度:“传令下去,宫中再有议论此事者,以祸首论处。”
后宫的事情秦非淮是不好插手的,有时候文怀梁来问他有没有做错什么,秦非淮也只叫少说话,随着性子来就是了。
但秦非淮插不了手,不妨碍他写封折子暗指这事情本该是王宫丑闻,却流传甚广,有些蹊跷,只怕有人推波助澜。
后宫的事情,就让雍王自己查去吧,他不费那个心思。这折子自然也不会在朝堂上公开,所以究竟是查了还是没查,结果如何,自然也不知道。
但最近民部尚书令乞骸骨,雍王随即点了秦非淮补上了位置,之前朝中人没少自视清高,嘲讽秦非淮的官位不过是用钱买来的,要不怎么会入朝也有些年份了,半点不见职务有变动,如今却是直接升到民部之首,拈酸吃醋的也有,等着他跌的更惨的也有。
要说民部这个地方,掌管税赋,怎么也该是个油水大的地方,奈何王上穷兵黩武,折腾的民部也是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却因为一个掌管税赋的名声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算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若不是以商入官,秦非淮也不想在这儿,事务繁多还容易出错。
不过秦非淮在朝中向来还算低调,也不会和人结仇,平素里出手也大方,升官了无论是为了面子还是里子,来祝贺的人自然少不了。
但六月平西侯连拔冀国两城,得胜归来,又受了王上的大赏,宴请群臣之时,王上盛赞平西侯于雍国有大功,平西侯谢王上知遇之恩,使他一个家生子也能位列侯爵,一唱一和,弄的田丞相一列世家贵族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结果没过多久,一日下朝,田丞相的车驾与平西侯冲突,各不相让下,两边家丁在闹市区动起了手,本就是平西侯府的人军营出身脾气暴躁,先动的手,大理寺那边又是世家贵族的人,结果自然对平西侯不利,但平西侯现下是王上眼前的红人,直接就到王上那儿状告田丞相“结党营私,仗势欺人,沆瀣一气”如今朝野上下都等着王上的判决。
姚重问道:“一边是刚刚有所缓和的世家贵族,一边是朝中新贵,有功之臣,大人觉得王上会帮哪边?”
姚重是秦非淮前儿刚升官,一日经过药铺遇见的,见他连一副药的钱也付不起顺手一帮,结果发现他颇有才学便收了做门客,在朝中举荐了个小官,官职太小连府邸都开不起,秦非淮就叫乔叔开了个院子给他。
本来文官还比较重清廉,起码表面上要清廉,但秦非淮就不一样了,他不奢侈就不会买这个官位了,一开始还有人参他,后来见王上也没有管的意思就见怪不怪了。
“王上的意思不好猜,但另一个人倒是挺好猜的。”秦非淮道。
“宫大司马?”姚重道,“他当年帮着王上整顿世家贵族的时候,可没少得罪田丞相他们。”
宫懿和平西侯是有些不和,但和田丞相一党可就不仅仅是一般的不和了,当年刺杀的手段都用上过,就算宫懿大度不计较,田丞相倘若解决了平西侯,下一个绝对就是宫懿。
所以并不难猜宫懿会站在哪一边。
不久宫懿直接上书田丞相十罪,王上没听田丞相辩解,当即摘了他的乌纱帽,株连三族,一时间朝野上下惶恐,毕竟自从王上登位杀鸡儆猴似的处理了一波人后,就再没见过朝堂上如此大的变动了。
以至于一时间居然没人敢提出来,丞相之位不可长期缺失。
秦非淮没在意,直到秦非淮收到雍国的相印。
来传旨的是王上身边的树公公,直接把旨意和相印赐到府中,顺带把丞相府的牌匾一起送来,颇有深意的说:“以车入相,相爷还是第一位,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还希望相爷不要辜负了王上的期待才是啊。”
秦非淮礼数做得周全,却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喜来,树公公跟在王上身边这么多年,经他手册封的人不知道多少,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矜持自重的也有,便只恭喜了一番,收了秦非淮的一点“心意”,便也离开了。
乔叔道:“恭喜相爷,这也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千古的老话,总是没错的,可惜总有人认不清,自己究竟是鹬蚌,还是渔翁。”秦非淮淡淡道,“收起来吧,给府内上下发些赏钱。”
树公公刚走,下午文怀梁便来了相府,说是庆贺,却没见带了什么礼品,两手空空,相府一众人也习惯了有事没事往这边跑的二王子。只打个照面,也知道无需费心伺候什么。
秦非淮道:“今儿怎么又往这儿跑?”
“不是听说你升官了,想着要是人多我就走了,人少就来看看,结果竟然没见到来贺喜的人?”
“恐怕还在观望吧。”秦非淮不咸不淡地说,“而且他们估计还纠结送什么能入了我的眼。”
文怀梁压低声音道:“是啊,想着我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这不巴巴把人送过来了吗?”
秦非淮道:“天色尚早。”
“霍,你什么时候还要讲究花前月下了?”文怀梁道,跟没了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
“宫里人得了消息,可有什么反应?”秦非淮道。
“还能有什么反应,王后叮嘱我来道个喜。”文怀梁想了想,“三弟也让我来道个喜。”
三弟?秦非淮一时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太子。
“说起来我天天来这边,不会有关系吗?”文怀梁抬头问道。
秦非淮道:“你是当王上不知道你用敬酒泼了我一身的事情?”
“他们早就……”
秦非淮道:“没关系,你娶了郑秀,也娶了吴雪,对你们而言,荒唐和享乐从来不是错的,愚昧和单纯才是。”
“我们?我们是谁?”文怀梁道。
“王侯将相,世家贵族。”
“啧,田丞相的位子才刚刚被你代了,你这话说的也忒风凉。”
“倒了一个田丞相,田氏一族还有旁支,即使田氏一族尽灭,世家贵族们也一样屹立不倒。”
“你这样说,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文怀梁懒洋洋地说,“真残忍。”
“不是,我是说,你要学着和他们相处,因为君王在不停的变动,而他们才是绵延不断的。”
文怀梁道:“不对吧,如今朝中有权势的,宫大司马,平西侯,还有新晋的丞相大人,都不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啊。”
“所以我们注定不会长久。”秦非淮道,“甚至,都不会有善终。”
文怀梁皱眉:“你诅咒起自己来也是真狠。”
秦非淮没说话。
“对了,前儿太医来诊脉,说吴雪有喜了。”文怀梁道,“你不送点贺礼吗?”
秦非淮扫了他一眼:“你还挺有妻儿缘的。”
如今宫中三位王子,大王子虽然妻妾不少,却也只有一个女儿,至于太子年岁尚小,正妃之位空悬,侧室也无所出。
秦非淮想了想:“把礼再送邯郸一份,免得那边日子太难过,说不定还有用。”
文怀梁道:“知道了知道了。”说完闭上眼睛道,“给我把日头遮一遮。”
秦非淮把半幅袍袖覆在他面上,良久听得一句:“父王为什么要让你当丞相啊。”
秦非淮道:“因为宫懿的手伸得太长,已经触到王上的逆鳞了。”
“因为他上书请求废掉田丞相?”
“因为宫懿插手了私通案。”
宫懿和田丞相有仇,公报私仇般的处理了田丞相,并不会让王上不高兴,毕竟这仇也算是宫懿为了王上才结下来的。
错就错在,他不该插手私通案,这不是为了王上,也不是为了雍国,是为了太子。
隐谷之人不参与派别,不参与党争,他们的目光必定是看着这天下的。
所以王上能原谅当年宫懿刺杀过他的事情,却不能原谅宫懿参与太子和后宫的儿女私情。
秦非淮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不是太子害了宫懿了?”文怀梁道,“不会有一天我也害了你吧。”
“起码这件事情上,不太可能,倘若有流言说你同太子的侧室有染,你当如何应对?”
文怀梁不屑道:“那女人还没我好看。”
秦非淮笑笑“倘若人们认定是真的呢?”
“前儿我刚回来时,认定我在男人身下躺久了不能人道的是他们,如今认为我奸污他人妻妾的也是他们,合着他们嘴皮子上下一动,多大的病都能治好,还要太医做什么。”文怀梁道。
秦非淮慢吞吞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传你不能人道了。”
“你不知道?算了,市井流言罢了,丞相大人切不可把自己与庸人自比。”文怀梁眨眨眼,“倘若是真的,丞相大人打算出手救我吗?”
秦非淮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不如直接阉了,省的惹事。”
文怀梁大笑道:“你舍得?”
“反正在我这儿也用不着。”
文怀梁笑的更加放肆。
(二十四)
其实秦非淮还是很欣赏宫懿的,起码易位而处,秦非淮觉得自己不会有他做得好。只能说道不同。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应了文怀梁当时随口的一句“我要那个位置”,兴许如今他也跟着太子党站在一起了。
至于太子,秦非淮承认,比起文怀梁,他更像位君王,可惜太重情义,秦非淮明白倘若太子登基,文怀梁依旧会活的很好,但文怀梁最后登上那个位子,秦非淮不觉得他真会顾念什么兄弟情义。
丙戌年春,文怀梁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取名文徽,这个孩子自然同邯郸的那个不同,先不说王上亲自赐名,抓周时大宴群臣,当时文徽抓了一把小剑,王上笑赞有其母族之风,甚至连带着加封了边关的吴家,至于吴雪的叔叔吴皓,弟弟吴冰升官和这个有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了。
有时候秦非淮也不得不感慨,王上当年登位,对自己的兄弟文书舟也没顾念什么情义,后来为了除去文书舟,甚至不惜灭了收留文书舟的陈国,逼得其自刎于城门下时,也没见他有什么温情,如今却因为一个孩子大加封赏。当年宫懿本是文书舟门客,甚至刺杀过当今王上,王上也是折簇断仇,不再过问,如今不也是因为一件私通案而隔阂渐起。
看着须发斑白的君王,秦非淮不得不感慨一句到底上了年岁后,上意难测是真的,即使是跟随了王上多年的老臣,被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被迫辞官也是寻常。
秦非淮也不指望文怀梁去做什么讨好王上的事情,说不定还起了反作用,直接让文怀梁病着去了。反而能借着王上还在意着文徽这段日子得些好处。文怀梁就是自己不在意,王后也会替他打点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