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泊秦淮(六)
乔叔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但见秦非淮似乎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是乱多嘴的人。
“找时机把文怀梁接回来。”秦非淮沉默了一会儿,“听说西域那边还是不安定?”
“没办法,那边匪患也不是一两年了,现在除了侯爷和一批雍国特许的商人,其他人依旧不能入西域经商。”
秦非淮笑了笑:“若只是我们这些人盈利,那西域的匪患永远也安定不了。”
“爷要去治西域的匪患?”
“忒亏了些。”秦非淮道,“平西侯不是一直不满意在咸阳赋闲吗,让他和太子请去。”
“和太子?”
“雍王不想管西域的事情,又想在西域这块地方补他国库的窟窿,当然只能和太子请。”秦非淮说。
“但太子……宫懿会答应?”
“不会。”现在的雍国,只要出兵,不靠秦非淮的金库就不太可能了,宫懿最近的动静,就明显想晾着秦非淮一阵子,当然不会想要这个时候去求秦非淮开私库帮忙。
“那……”
“所以,让平西侯和太子闹的大一点,然后去找田丞相,请他上书请兵平匪乱。”
田焘,如今的雍国丞相,田氏一族更是在雍国根基颇深,但自从雍王设立内朝,立了隐谷的宫懿为内朝大司马,算是明里暗里的把他们这些老贵族给打压了一通。
当年设立内朝的时候,宫懿没少弹劾这些老贵族,当时王上的位子不稳,宫懿做的也算是顺他心意。
但是,如今王上位子稳了,真的还会让宫懿一家独大吗?想必田丞相也想试探一下,而且……
“我不过一个小小的中大夫,他们的事情,还是让他们操心去吧。”秦非淮道。
田相一党本就急着立功,既然平西侯和太子不和的消息传出来,自然站在了平西侯这边,上书请战。
王上本就好战,不然也不至于把国库打空了,听着田相和平西侯的上书,也颇为心动,当下和宫懿商量,宫懿却以国库空虚,并不支持,惹得王上这几天很是不悦。
下朝后秦非淮被一辆普通的马车拦了,秦非淮也料到是时候有人来见自己一面了,等着对方先开口。
不想是个略有几分青涩的声音:“前面可是中大夫?”
秦非淮叹了口气,太子亲自来,只怕就没办法糊弄过去了,只得下车,“太子殿下。”不想太子竟也走下来,看样子不是打算一句两句说完的了。
“中大夫可愿意与本宫走一段路?”太子着便装,也没用宫里的马车,似乎只是个贵公子,文怀英应该比文怀梁小一些,但看上去反倒是文怀英更成熟些。
文怀英和文怀梁相貌也不甚相似,文怀英显然与当今王上更相似,眉宇间更多的是那种少年人的英气,而不是文怀梁那种化都化不开的妖气。
“殿下相邀,岂敢不从。”秦非淮道。
“这儿到街市不远,去那儿转转吧。”文怀英道。
“咸阳的街市近几年在老师的推动下,还是有些起色的,本宫没去过邯郸,不知与邯郸相比如何?”
秦非淮也没遮遮掩掩的:“相去甚远。”
文怀英也没生气:“果然,老师总归不是生意人,若是咸阳街市交给大人,大人可能让咸阳变成下一个邯郸?”
“邯郸城占尽地利。”秦非淮道,“咸阳若是不同西域商贸,很难与邯郸街市相比。”
“若是西域匪祸得解,丝路全通呢?”文怀英道。
“可以一试。”
文怀英一笑,眼眸里是明亮的色彩。在某一瞬间,秦非淮觉得文怀梁和他弟弟还是有点相似的地方的。
“若此次平西侯出兵剿匪,但愿西域彻底太平。”
“殿下若有此心,臣替天下商贾谢殿下大恩。”
“大人可愿为此出一份力?”文怀英道。
说到底是问他要钱:“若是殿下的意思,臣定当竭尽全力。”
文怀英笑了笑:“大人慷慨纾难,让大人见笑了,老师不是没有彻底平定西域的志向,只是国库空虚,终究是心腹大患。”
又走过几个店铺,文怀英道:“听闻大人在邯郸留过一些日子,可曾见过本宫的兄长,他一切可还安好?”
秦非淮道:“见过,一切安好。”
“这些年宫里的兄弟姐妹要么被送去做质子,要么早殇,宫里越发越寂寞了,若不是老师提起,本宫都不知道这位兄长。”文怀英叹道。
这咸阳街市到底是没有多大,不久就走到了尽头,文怀英的车夫正在等着。
“本宫该回去了,大人可还有什么想问的?”文怀英道。
“殿下本不同意平西侯的想法,今日又为何改了主意?”秦非淮道。
文怀英上了车,撩开车帘:
“本宫不愿让老师为难,也希望大人理解老师的一片苦心。”
(二十)
“名品山参两只,金镶玉长命锁一对……给定远侯的小儿子的贺礼,爷看看还有什么要补的没有?”乔叔拿着礼单问。
夏国定远侯,武将世家,夏国又是少有的人人重商的国家,几乎垄断了和东洋人的贸易,秦非淮和定远侯也有过几次贸易,定远侯新添了小儿子,总归要送份礼的。
“可以。”
“那同样的东西,也送文公子那儿一份?”乔叔道。
说文公子的时,秦非淮还愣了一下,“他?”
“文公子也新添了儿子。”乔叔道。
这一年在咸阳几乎就没离开过,刚入朝根基不稳,秦非淮也没分心管邯郸的事情:“可以,同样送过去一份吧。”
乔叔正要退下,秦非淮忽然道:“加一件白狐裘,和我那件一样的。”
“是。”
“明年……算了,不一定的事。”秦非淮道,从一旁的案几上拿了文卷,没再提这件事情。
当然,新年一过,雍王派他跟使团出使邯郸,这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其实,今年邯郸的春天并不是特别的冷,但文怀梁依旧裹着新得到的白狐裘。
既然已经是雍国的官员,总归不好直接见文怀梁,但寻个夜里去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秦非淮扫了一圈:“郑秀呢?”
“回安昌伯府调养去了。”文怀梁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后低头压抑着咳了几声。
“病了?”
“刚有了个孩子,身子虚得很。”文怀梁道,“又没有安昌伯府来帮我调养。”
秦非淮只当他又犯浑了。
“孩子呢?”
“清霜屋里睡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我只求他别打扰我睡觉就行了。”文怀梁道,“他的名字,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秦非淮道:“没有。”
“别这么冷淡嘛,这孩子出生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劳吧。”文怀梁笑眯眯地说。
“别太单薄就是了。”秦非淮道,“何况这孩子是你的长子,不如写封信给咸阳,请王上依着族谱赐名,倒也好歹在王上面前露个面。”
“算了,指不定能活多久呢,别名字还没到这孩子没了,上次你说纪子灵这名字太单薄……写起来忒容易。”文怀梁说,“不单薄的名字……文徵?文徽?这些够复杂了吧。”
秦非淮不想纠正“不单薄就是写起来复杂的想法”
“对了,你认识什么好的武先生没?”
“你想让他习武?”秦非淮扫了一眼他的手腕。
“对呀,要成了就过来给我挡剑,没成就再养一个小残废陪我。”文怀梁道,“到时候让他喊你仲父。”
“那我派个人给他当师傅吧,让安昌伯府那边送,省的麻烦。”
“随你。”文怀梁声音未落,就听见婴孩的哭声阵阵传出来,文怀梁眉头一皱,“小孩的哭声,真渗人。”身子却没动弹,直到清霜请文怀梁去安慰一下,文怀梁才皱眉道:“惯得他毛病。”不情不愿的过去了。
秦非淮也不想在这儿多留,只嘱咐了一句:“好歹上心点儿,别养死了。”
“我哪敢,郑秀得闹死我。”文怀梁没好气的说。
“不止是他,有你儿子在,到时候你离开邯郸也方便些。”秦非淮道。
“哪就方便了,带这个小祖宗……”
“是你离开邯郸,又不是他。”秦非淮道。
“不错,要能把郑秀也留在这儿就好了,一身轻的回咸阳。”文怀梁道。
“随你。”
“那剩下的就靠你啦。”文怀梁道。
夜色一片寂静,留下空荡荡的院子里,婴孩的啼哭声,只听得文怀梁叫道:“你若再哭,我叫你仲父来治你了!”
秦非淮愣了半晌,何时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了?
咸阳的局势并不很明朗,王后无子,文怀英的母妃珍妃是梁国公主,而另一位看起来对储位很有竞争力的,是王后一党的德妃的儿子,在朝中比起太子的声望稍弱,但有王后的支持。
总之,与文怀梁没有半点关系。
但总归也不是没可能,王后无子,总归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放心不是。而且王后也并非是雍国贵族,而是荆国的公主,听闻荆国的国君是王后的弟弟,关于雍国储君的事情,王后的母家帮忙越多,反而越不利。
“既然如此,王后想要收养文公子,岂不是难上加难。”乔叔道,“王上只怕不会乐意让王后参与储位之争,而且王后多年无子……”
“王后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秦非淮道,“以当年不顾荆王反对,下嫁给无权无势的王子,帮着王上走到今天,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没有谁会动了她太后的位子。”
“那王后又何必帮文公子?”
“因为她可不想只是个太后而已。”秦非淮道。
(二十一)
甲申年春,邯郸。
秦非淮刚一进来,就见文徵端着一把小木剑追着另一个孩子敲,被追的孩子虽然明显比文徵大了不少,但也只是被捉弄的哭个不停,文怀梁裹着白狐裘,手里端着药汤,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而看的颇有兴致:“敲头,说了多少遍打人的时候要敲头。”
前面的孩子哭的更凶了,文徵跳起来去打头,结果发现根本够不到。
“杨方士的儿子?”
“嗯。”文怀梁抓了一把瓜子,倒给秦非淮。
“叫什么名字?”秦非淮问道。
“杨一,单薄吧。”文怀梁嘲弄地笑笑,“杨方士不想管他,听说这名字还不知道是谁起的,说不定起名字那人大字都不认识一个,随手画了个横罢。“
文怀梁也没避着谁,杨一显然也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哭的更凶。
“行了,烦死了。”文怀梁道,“哭什么哭,那么大个小孩,打回去不会吗?他打不到你,你还打不到他吗?”
“也没什么不好,道生一,一衍万物,包容万象。”秦非淮道,“到时候取个意思好的字就是了。”
杨一似乎也听懂了,揉着眼睛看着秦非淮。文怀梁示意清霜把两个小孩带回去,秦非淮道:“听说范遥遇刺,手臂受伤?”
文怀梁笑了笑,“对啊,刺客。”说着指了指正在清霜怀里挥着小木剑的文徵,“范遥来我这弄的狠了,结果这小崽子拿着小匕首进来就给了范遥一刀。”随后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个不停,“小崽子力气也不大,刀伤也没多深,但那个时候来这么一下,范遥瞬间就萎了。”
看见文怀梁笑个不停,文徵似乎也很开心,小木剑挥舞的更欢了。
“外面冷,进来吧。”文怀梁缓缓站起来,放了手炉,向屋内走去。
距离上一次秦非淮来邯郸已经得有些日子了,似乎文怀梁终于长开一点了,虽然依旧显得阴柔,但至少不是初次见他时完全的雌雄莫辨。
刚一站起来,文怀梁就轻微晃了一下,随后慢慢地扶着东西走动,秦非淮随口道:“江海居克扣你了?怎么身子虚成这样。”
“还不是你太久没来”文怀梁随口说道,随后伸出手臂,递了把银质的小刀,“来吧,用这个。”
“不是金蚕蛊的事情。”秦非淮道。
“那倒稀奇了,难不成还是为了我。”文怀梁随口道。
“是,既然病了,索性就由这个吧,就说病重,想来命不久矣,昏迷之时梦见有凤凰相救,写的玄些,雍王对这些东西信的很。”秦非淮道。
“我是不是快要回咸阳了。”文怀梁道。
“是。”秦非淮道,“迟早的事情,若年底回不去,就是明年开春。”秦非淮补充了一句,“一路不会太平,你还是先养好身体。”
“明白的,我既然挡了别人的路,自然有这个准备。”文怀梁道,“不过你不会大老远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一个消息吧。”文怀梁眯了眯眼睛,手已经不规矩起来。
秦非淮还没等做什么,忽然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放开我爹!”
文徵拿着那把木匕首,戒备的看着他。
秦非淮倒有些意外, “难不成你也给我一刀?用这个?”
文徵没说话,恶狠狠地盯着他。
秦非淮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被你宠坏了。”随后示意影子把文徵的木匕首拿过来:“拿假的忒没意思。”不想那小孩力气还不小,
“文徵,把匕首放了,对仲父不可无理。”文怀梁道。
文徵似乎是认了,把匕首放下。
秦非淮看了一眼文怀梁。
“这不是怕你儿子未来不认你,找个给你养老送终的人嘛。”文怀梁道。
秦非淮当然明白文怀梁的意思:“我倒是捡了个便宜。”
秦非淮事务繁忙,最终也没在邯郸待几天,后面的几天也没再来过王宫,只去了安昌伯府,救了一个宫里本应被处死,后来被称为‘针定阴阳’的胡鄂定。
后来到底为什么秦非淮会在那个时间去邯郸,文怀梁最后也不知道,以至于误会了许多年。
秦非淮也到底没说出那一句“自作多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