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番外一 泊秦淮（4）
（十三）
控制一个唐王需要怎么做。
自然是：不可能。
历代唐国的君王哪一个不是天天和柔然人打仗，一身血气，刚烈暴躁，除非直接出兵把唐国打下来，不然但凡还有一点火星，就能反过来烧了整个中原。
“天生不会屈服的人吗……”秦非淮低声说，轻轻叩着书卷的一角，若有所思的样子。
秋娘跪坐在秦非淮身侧为其研墨，半开玩笑地说：“倒是和爷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呢。”
秦非淮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停，似乎是轻轻嗤笑了一声，随后抬头：“看来文氏还是做了点好事的。”
秋娘楞了一下：“什么？”
“金蚕蛊还是有点用处的。”秦非淮叹了一口气，道：“叫佟音来罢。”
秋娘略微想了一会儿，明白他想做什么的一瞬，畏惧与兴奋一起顺着她脊背爬上来。
约莫又是寒食节左右，王室自然还是要去祭祖的，但范遥寒食前却把秦非淮召到宫中，说是赏花，几轮推杯换盏的下来，范遥似是无意地说：“进来宫中有些传言，无榷听过没有”
“草民孤陋寡闻，宫里的事情，又不会在外面传。”
“若真是宫里的事情，倒是好解决。”范遥道。
秦非淮笑笑：“殿下若有需要，草民定会竭尽全力。”
“越国的质子杨守严，无榷可曾听过？”范遥道。
“略有耳闻。”
“宫中最近传守严似乎在宫外同一个伶人私下里有了个孩子。”范遥道，“这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但有人传守严想要和那个伶人带着孩子出逃。”
“宫里的事情不敢妄论，不过，倘使杨公子真有心出逃，消息也不会这么快，想必就是些市井流言，不知怎么传到殿下那里去了。”
范遥的似乎放松了一下，秦非淮笑笑，“早先便同殿下说过，市井流言不可算数，殿下切莫把自己和那些庸人自比才是。”
范遥抬抬头，脸色不太好看。
秦非淮叹了口气：“倘若殿下需要，不如草民帮殿下查查。”
“有劳无榷了。”
秦非淮停了停：“倘若……这事是真的，殿下希望怎么处理呢？继续让那孩子待在民间吗？”
范遥似乎有些为难似的：“那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倘若真是越国王室的血脉，流落市井，由着一个伶人照顾，总归不像话，不如把孩子接进宫里来。”
秦非淮难得说了句让范遥很受用的：“殿下仁慈宽厚。”
寒食前，一日，郊祭的队伍走后，文怀梁一点也不惊讶地看见秦非淮走进来。
“今儿是从门进来的？”文怀梁歪在贵妃靠上，笑盈盈地说。
“嗯。”秦非淮不想再被文怀梁弄的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一般的尴尬，直接坐在了贵妃靠的一侧，文怀梁很自然地朝里挪了挪，让了个位子，秦非淮道，“为什么做多余的事情？”
文怀梁觑了觑眼睛：“什么事情？”
“你不会说杨方士的事情不是你告诉给范遥的吧。”秦非淮拾起一缕他垂落在贵妃靠上的头发，放在食指上摩挲着。
“哦，你说这个啊，我似乎是提过。”文怀梁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算说谎，杨方士确实有这个意思。”文怀梁道。
“你同杨方士有什么龃龉？”秦非淮听不出什么语气。
“那倒没有，”文怀梁起身坐直，似笑非笑，“只不过倘若我被困在这江海居里，那就谁也别出去，何况那孩子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在外面吧。”
秦非淮松了手：“杨方士是回不了越国的，但其他人倒被你送出去了。”
“谁？”文怀梁道。
秦非淮没说话，文怀梁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探出身子想去拿桌上的酒杯：“倘若你真不喜欢，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的。”
秦非淮倒了酒递给他：“余杭？”
“是啊，去年寒食酿的。”文怀梁道，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似乎喝的有点急，呛到了，面上瞬间浮上一层艳色，把杯子递给秦非淮让他放回去，似乎酒劲大了些，随即索性直接倒在秦非淮身上，听见他一句不咸不淡地：“没个样子。”
文怀梁笑道，伸手钻进他的衣襟里：“我今儿吃酒吃多了，不然更没样子。”
秦非淮倒也没推开他，默许着文怀梁的“没样子”
秦非淮不想虚伪的说自己只是在“迁就”，说到底他不觉得自己是个会刻意去回避这些享受的人，他来江海居，也未必不带着来享受文怀梁的“侍候”的目的。
秦非淮不怀疑，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对于留下子嗣这种事情实在反感，他的姬妾不会少。
文怀梁忽然说：“今天不要走了如何？”
秦非淮没说话，只是在结束后收拾好衣服，推开了文怀梁的手。
在那一瞬间秦非淮以为会看见文怀梁那种没法让人不同情的眼神，真的也好，假的也好。
但文怀梁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失望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情绪，甚至连冷淡和疏离都看不出来，似乎如果给他一点好，他就会立刻笑给你看，有一点点不好，他会再露出那种惹人同情的表情。
秦非淮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空洞，连情绪都没有，空洞之中只能窥见一丝巨大欲望的影子。
（十四）
当范遥把杨方士的儿子接进江海居的时候，秦非淮就想过今天这一幕了。
佟音站在纪清的身后，似乎有点畏惧的样子，纪清似乎鼓励似的牵住她的手，又似乎只是在给自己找点依赖。
佟音抬头看了一眼秦非淮，似乎更害怕了，纪清安慰道：“秦先生是好人，阿音不必害怕。”
秦非淮暗道：你以为是谁带你来的？
“在下纪清，有事请先生相助。”纪清道。
“倘若有能帮上纪公子的地方，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先生可愿意助我和阿音逃出邯郸。”纪清显然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
秦非淮有些头疼：“此事事关重大，只怕须得从长计议……”
“倘若事成，我许先生唐国王室商人的特权。”纪清道。
秦非淮似乎有些半信半疑：“且不说质子私逃，命运如何，就是公子得继唐国，草民区区一个商人，如何能有通天的本事，把公子从邯郸放出去。”秦非淮道，“除非唐国有重臣来接，公子能说动唐国的涿阳侯类的重臣来接吗？”
“乐康胥是不会来的，但是……倘若让我父王亲自开口要我回去呢？”
秦非淮不紧不慢道：“这自然是最好，但公子身在邯郸，草民如何相信公子能控制唐王的心思，等唐王开了口，公子堂堂正正的回去，不是更好，公子能在邯郸隐忍多年，怎的还等不了几个月呢？”
纪清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佟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扑通”一声跪下来：“非是纪公子不能等，是我拖累了纪公子，民女佟音，本是春风拂槛的一名伶人，不慎惹了妈妈不快，要将民女卖去军营，得纪公子怜惜，愿意带着民女离开邯郸，为此不惜提前归唐，唐公子心善，民女不愿看见唐公子隐忍多年，因为民女坏了大事，这才求秦先生帮忙。”佟音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
纪清颇为心疼的扶住佟音，低声安慰着。
“竟有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只愿纪公子莫要辜负了才好。”秦非淮道。
“倘使我回唐国，得登王位，阿音必然为后。”纪清见秦非淮难得松了口，连忙说，随即又低头轻声安慰佟音，深情款款。
秦非淮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纪公子需要什么？”
“请先生前往唐国，为我找几个人……”
待一切商议好，纪清即将离开时，秦非淮不紧不慢地说：“纪公子，即使你回去不肯守约草民也做不了什么，又不可能再让纪公子回邯郸来。”纪清刚想解释什么，秦非淮道，“曾有算命先生说，草民此生没有妻儿缘分，草民并无妻妾，且公子善始善终吧。”
待二人走后，秋娘缓缓从后面绕出来，道：“爷这幅情深义重的样子，秋娘险些都信了。”
“若真谈利益，纪清自己也不会信他能说服我的。”
“有纪清探路，疏影的人打进唐国里就方便多了。”秋娘看着手中记得纪清给的名单。
“嗯，没想到还有涿阳侯和唐王不和这个意外。”秦非淮道，“不过，只凭纪清那点关系，肯定是不行，叫疏影适当出手帮帮忙，尽快吧，不然只怕纪清等的了，佟音等不了了。”
“是。”秋娘道，犹豫了很久道，“爷，倘若佟音的肚子里是个女孩呢？不会有金蚕蛊……”
“那就麻烦了，还得去趟唐国。”秦非淮道。
秋娘倒有些不依不饶了：“倘若纪清回去，又有新欢……”
“那也无妨，佟音的后位不会动摇的。”
“那可不一定，男人一旦有了其他的孩子……”
“他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秦非淮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希望他没有吧。”
秋娘啧了一声，果然还是老样子。
干净利落，不留遗患。
(十五)
不久之后，唐王昭告天下，柔然近来连年强势，唐国国库空虚，请中原之人联合，共御柔然，不然恐怕柔然人即将南下。
大概的意思就是：唐国替你们挡下北边的那群疯子这么久了，老子不干了，要么给钱要么出力，不然就放柔然南下，大家都别想好过。
这事听着荒唐，但翻翻史书，打前朝开始，唐王这种事儿就没少干过，到底唐王疯没疯到真放柔然人南下倒是两说，但谁也不敢赌不是，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唐王穷疯了，放柔然人南下不说，还跟着柔然一起抢东西的先例。
何况唐国本就不算富裕，连年对抗柔然，国库之空常常是各国贵族茶余饭后的谈资，鉴于唐王也不是天天勒索，南边人也不差这么一点儿钱，权且当破财免灾了。
冀国第一个就表示，一定帮一定帮，只不过这前两年刚和越国打完，手里兵力实在是紧缺，不如我替你付点军费，然后精神上支持你。
冀国当然，具体给多少，这事情就要两边的官员扯一扯了。
但冀国没想到的事情是，唐国要求要回纪清。
冀王当时的脸色就不是多好看，冀国虽说是被威胁了，但表面上还是“为了道义”，唐国的做法，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然后唐国答应再送一位质子来，冀国倒不在意究竟是谁做质子，只不过唐王提出来了，就断没有轻轻松松成全他的道理。但唐王也不是乐意跟他拉扯的人，当即送了十匹带血的狼皮，说是北边给冀王的献礼，据说冀王当时脸色就变了。
还是当时只不过是冀王文书的林秉德，在满朝文武被血淋淋的狼皮吓坏了的时候，走出来说：“换质子的事情，说出去对两国面子都有损，倒不如索性当买唐王一个人情，不过这些年纪公子在冀国的一切开销，请唐王还回来，双方面子也得以保全，至于这十张狼皮，既然是唐王好意送的‘唐国珍品’，王上拒绝恐怕有失礼节。”
说到底，这事成了让唐王自己花钱把人买回来，虽说这点钱对冀王无伤大雅，对唐国也算是攻其薄弱处，唐国人也算痛快，当即答应了。
结果最后，两边拉拉扯扯，最后变成了唐王用十张带血的狼皮，把纪清赎了回来，冀王也看明白了，只怕军饷是假，想让纪清回去才是真。林秉德也提醒冀王，最近只怕唐国的嗣位有变。
还没等纪清回了蓟城，唐太子就以北抗柔然不利被废，纪清刚回去就被封了太子，不到年底，唐王旧伤复发暴毙，纪清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唐王，佟音成为王后，一时间邯郸知情者作诗讽曰：“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年末，佟音的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纪子灵。